阮玉衡拍马回到柳家,把沈清如这个灰头土脸的新郎官儿扔在柳家二老和众宾客面前,然后深深地作了个揖。
“柳伯父,柳大娘,沈公子我给二老带回来了。”
众宾客被这动静儿惊起来,纷纷转身回头往这边看。发现新郎官沈清如趴在地上,并且没有身着喜服,还是一副伙计的打扮,先自小声议论起来。
柳老爹看向地上趴着的新郎官,半身尘土,半身褶皱,灰头土脸,不成样子。本来他就因为四处找不到沈清如而内心焦躁,如今看这情景,没开口先凭空添了三分气恼,只是碍于众人面前,不好面上发作,便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阮玉衡用脚尖踢了踢沈清如,“你说还是我说?”
沈清如像装死一样趴在地上,脸朝泥土,一声不吭。
阮玉衡无法,只好又深深地冲柳老爹和柳大娘作了个揖,温言道,“柳老伯,柳大娘,阮玉衡得罪了。这位沈清如沈公子,因今日按照沈家规矩,于婚前祭扫先祖,然后突然想起来父母当日遗言,发现不宜与柳姑娘成婚,左右为难,因此迟迟未敢现身。阮玉衡今日司傧相一职,眼看着吉时将近,不敢不代为直言。”
众人之中,无论老少,都是头一回见到在正礼之日悔婚的事,如今都听得呆了,整个院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静的连一根羽毛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柳老爹和柳娘子闻言也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听过这种事,甚至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今,沈公子不敢违逆父母之命,又有愧于柳家二老和柳姑娘以身家相托的深厚情分,因此情愿任由二老和柳姑娘发落。”
“这?......”柳老爹和柳娘子一时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众宾客此时也都回过神,小声的议论起来。
终于,还是柳老爹先反应过来,他口中哈气,一记重拳,“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把大家都吓得浑身一震。
桌上摆的瓜子果盘被震的一阵乱响,有半碟果子花生骨碌碌的滚下来,散落了一地。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来这般羞辱于我柳家。”柳老爹此时已是怒眼圆睁,花白的鬓角青筋暴起,他用上了比阮玉衡十倍还多的力气,冲上前去抓起沈清如的衣领,一把把他拎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又重重的扔回了地面。
这重重的一击带起来无数飞扬的尘土,把沈清如呛的说不出话来。他半躺在地上,连咳了几十声。
“你,柳掌柜,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沈清如在咳喘的间隙,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气若游丝的答道。
“你父母究竟有什么遗言,使你突然不宜与我女儿成亲?”柳老爹忍不住再一次冲上前去,往沈清如胸口上重重的踹了两脚。沈清如刚刚的话并没有让他稍稍缓解心中的愤怒,反而让他更加气血翻涌,怒不可遏。
柳老爹一向在街面上谋生,隔三差五的就要应对官差和地痞流氓,他可不比阮玉衡是个读书人,不过是嘴上怒骂几句,顶多出手重锤几下便了事。柳老爹此刻恨不得当众活剥了这个背信弃义,出尔反尔,让他女儿在大婚之日当众丢脸的狗畜生。
“柳掌柜,手脚留情啊。”本来坐在一旁的阮先生,见柳老爹两脚几乎快要了沈清如的小命,赶紧站起身来上前阻拦。
“柳掌柜,既然人家说了是父母遗言不可违逆,如今你便是打死了他,也无法对柳莺有个交代,反倒手上添了一条人命,何苦呢。”阮先生果然看事通透,只用了三言两语,便陈明了利害。
此时,气得泪流满面的柳娘子,也擦了擦眼泪,对柳老爹说道,“阮先生说得对,既然他不愿意了,打死他也无用。”
言罢,柳娘子想起柳莺来,胸口一阵剧痛。她那可怜的女儿,正满身红妆的坐在闺房静等着吉时,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柳娘子一边捂住剧痛的胸口,一边回头叫了隔壁卖油的大娘来,请她先去闺房仔细看着柳莺,别让柳莺一时间想不开。
柳老爹闻言,便回坐在椅子上,心里思忖着该如何发落这个畜生,又该如何安慰女儿,眼神儿却仍像刀子一样,不停的剌着沈清如。
这时,许久不开口的阮玉衡说话了,他又走上前,对众人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柳伯父,柳大娘,父亲,还有各位街坊长辈们,阮玉衡与柳姑娘同窗四年,自知她秀外慧中,知书达理,蕙质兰心,阮玉衡一直深觉自己无福相配。今日,借着这良辰美景天,赏心乐事院斗胆请命,请柳伯父,柳大娘恩下允准,将柳姑娘赐与我为妻,他日阮玉衡考中官身,有了立业的本事,便把二老接来,同我父亲一同赡养。二老操办婚事多有辛苦,如今阮玉衡情愿用这现成的喜棚,喜服和吉时,与柳姑娘完婚。婚后由父亲做主,一个月内补上先前所有礼节,彩礼三倍于今日之数,以证诚意。空口无凭,阮玉衡愿意立下字据手印,也请诸位在场的街坊长辈们做个证人。”
阮玉衡一口气说完,把众人都惊呆了。
刚有一个在正礼之日悔婚的,已是几十年不见的稀罕事,这又冒出来个求婚的,还要借用人家现成不要的喜棚,真是百年难遇啊。说出去,也算是一桩传奇故事了。
这时,柳老爹和柳娘子还没答话,柳莺从闺房里走出来了,她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也从卖油的大娘口中,明白了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事。
她身上还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头上戴着凤冠,脸上涂了脂粉红妆,整个人都显得红扑扑的,只是眼睛里却露出掩不住的委屈和气恼。
柳莺先走到阮玉衡面前,按照女儿家的规矩,对他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柳莺先谢过阮公子的美意,扶危济困,自此铭记于心。”
说罢回身,也给爹娘深深地行了个礼,道,“爹,娘,沈公子既然有父母遗言在身,我们便不好勉强人家。幸而他一早就想起来,若是今日礼成之后再说出口,那才是真正误了女儿的终身。半年多来,爹娘为我一心操办,今日虽然中途事废,原不是我们的过错,二老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此事便看淡些,切不可伤心气恼过度,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接着又道,“适才阮公子所言之事,女儿窃以为不可。阮公子一向秉性正直温良,今日是看在爹娘和女儿难堪的份上,出于好心义言相救,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怎可情急之下一两句话便定了终身,即便阮公子与女儿今生有缘,此事也要从长计议,缓缓图之,方显得思虑周全,行事郑重。”
然后再道,“今日喜棚,喜幔,喜毯等物,所用甚多,不如便打扫干净照旧收起来,等着日后女儿成亲时再用罢。瓜果,饭菜,酒水现都已备好,且众位街坊邻居们本是为捧场而来,平日又对咱们家极为关照,还有家里的几位伙计们,平日的辛苦自不必说,在女儿婚事上也都是有几分力出几分力,从无推诿抱怨的,不如爹娘就把礼单上所登记的礼钱礼物尽数奉还,请众位长辈、姐妹、兄弟们好好的吃一顿,就当是我们回报大家伙儿的一份心意。”
先前,柳莺说沈清如晚悔不如早悔时,柳老爹便觉得此话通透有理,怒气先减少了三分。然后提到和阮玉衡的婚事,柳老爹本就觉得此种行事虽可救急,但也实在仓促唐突,更是不住的点头。如今听柳莺说要散礼金、宴四邻,便打心眼儿里为女儿的大气明理骄傲起来。
于是,柳老爹也不和柳娘子等商量,便高声发下话去,请众人各自落座,厨子杂役马上准备开饭,众人今日送来的礼金礼物,饭后如数归还带走。
当下,众街坊伙计们听见柳家人如此大方爽快,纷纷拍手喝起彩来。
有人说,“这柳家果然财大气粗,这么十几桌上好的酒菜,说白送就白送了。”
另一人道,“我看财力还是小事,柳家这个半路来的女儿才是个厉害角色。正礼吉时悔婚,要是换成寻常女儿家,多半不是跳河就是上吊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你再看看人家,不哭不闹,脸上也没露出不好的神色,反倒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还把丢脸的事办成了长脸的事。”
又有一人道,“我看也是,阮家哥儿说得对,这个柳姑娘知书达理,听说还会算账理事,今日看这行事做派,寻常商贾人家哪里配得上,依我看,非得是官宦大家的正头大娘子才配得上。”
此时,隔壁桌的人听见这话,扭身凑过头来,反驳道,“柳家姑娘再好,也是商贾人家出身,哪个说媒的敢把这样出身的女儿说给官宦人家的公子,你怕不是猪头肉多吃了几口,净想美事儿了。”
刚才说话的那人摇了摇头,认真的答道,“老兄,你这样想就错了。柳姑娘才貌如此出色,必非池中之物。哪怕现在长在商贾人家,照样也能出人头地,这是自然之缘法,并非人力凭当下就可揣测的,不信你且等着看。”
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得甚是有理,于是纷纷以酒互敬,大快朵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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