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爹按照柳莺的意思,在众宾客大快朵颐之后,将今日众人所送的礼品礼金尽数返还。众人有接过来客气几句直接告辞的,也有百般推辞不受的。
隔壁卖油的大娘便说什么也不肯将礼品接过来,她说道,“柳嫂子,柳大哥,我们平日街坊邻居的住着,不是今日你看顾着我,便是明日我看顾着你,这一点子东西,不值当什么,今天你们一家子都不好受,就别跟我推来推去的了,就留着权当给姐儿用个新鲜罢。”
她送的是一盒精炼桂花蜜合头油,并大小铜镜一对儿。
柳娘子知道她寡居多年,只靠丈夫留下的小本儿营生度日,手上一向没有多少闲钱,平日就过得极为俭省,就连吃剩下的鱼骨架,她都要留下来炖碗汤喝。如今送出这样的礼物已是十分难得的心意,若是一味推辞,反倒显得邻里邻居的疏远了。
于是便道,“大妹子,你对孩子的心意我知道,既然这样,这礼物我就收下了,只是这礼钱你一定要带走,今日的喜事没办圆满,真是对不住大伙儿。”
卖油大娘忙制止住柳娘子,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安慰道,“柳嫂子,你快休要如此说,我看这事没办成,倒是咱们莺儿的福气,今日这后生的模样脾气性格,我也冷眼看了看,虽说平日温和有礼,可这真到了事儿上,看着真是不大踏实。若是让这样的女婿进门,怕不是耽误了咱们这么好的姐儿。你们两口子是一心想把喜事办圆满了,这也难怪,本是做爹娘的心思,只是一件事是一件事,今天这事儿千万要往好处想,别把自己绕成个死疙瘩。这礼钱我看要不带走,你们心里都过意不去,既这样,那我就拿回去了,你俩忙活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柳娘子本来是个好面子的人,虽然柳莺的机灵活变挽回了今天的糟糕场面,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好受。如今听到卖油大娘这样贴心宽慰,心里顿时生出满满的感激来,看她转身要走,便急忙上去一把拉住她,道,“大妹子,你且别急着走,今日酒席余了四五桌出来,原是为没下帖的客人备着的,如今都还囫囵个儿的在厨房里摆着,左右你晚上也要吃点儿,不如就拣几样爱吃的带走罢。”
都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咱们这位卖油的大娘也是,平日里些少往锅里放油,也不常吃荤,闻言便笑道,“那敢情好,今日席上的糟鱼我最爱吃,可惜人多肉少,没夹两筷子就没了,既然还有,那我就不客气了。”于是,柳娘子便去厨房把剩下的糟鱼全装起来给大娘带走。
待柳老爹和柳娘子将男女宾客一应送走,回来把厨子、杂役等款项一一给人家结清,然后吩咐伙计将喜缦、灯笼等一应登记入库,已是酉时了。
这两位头发花白,平日里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老人家,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先后经历了大喜、大怒、大悲,还有迎来送往等一众劳神费力的杂事,此时已经明显变得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在阳春三月的和煦微风中颤抖,像是风干的腊肉一样。
“晚饭不须留我们的了,你记得吃点,别饿着。”柳老爹和柳娘子对柳莺交代道,饶是自己累的喘不上来气,也仍然记挂着女儿饿肚子。
柳莺答应着,扶爹娘回屋躺下,又轻轻地给他俩盖上被子,直到看见他们睡着了,才放心的走了出去。
其实她也和爹娘一样,哪里吃得下什么东西。今日本事大喜的日子,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沈清如悔婚,就算她对这个人毫不在意,就算她可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那样大气的话,心里也沉重的像压着一块儿大石头。
她坐在梳妆台前,茫然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鬓云飞度,红妆生香,本是多么体面的一个人儿。
几个时辰前,她还坐在这儿,仔细盘算着自己婚后的生活。几个时辰后,倒成了一个弃妇,一个笑柄。
她看着自己眉心中央贴着的花黄,是那么的精致,却又是那么的讽刺可笑,仿佛那片花黄便是清秀俊美的沈清如,面容温文有礼,声音却又冷冰冰的对她说,“你配不上我。”
柳莺将手向眉间探去,摸到那片凹凸,一把将它扯下。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簪、发钗、步摇、花钿。
满头的珠饰彷佛今日赴宴的宾客一般,此刻躺在锦盒里,静静的看着柳莺。
柳莺拔下头上最后一只花钿放进去,然后轻轻的将锦盒合上。任由瀑布一般黝黑发亮的长发散落在肩。
“就这样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日子是给自己过的,纵然被弃又如何,我一样能活的好。”
是夜,心神俱疲的柳家一家子,彷佛被熏了迷香一般,睡得昏昏沉沉。
谁料,本来微风和煦的天气在半夜却忽然狂风大作,先是掀开了好几家的屋顶。接着也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火星子,窜到了柳家的绸缎铺里,然后在狂风的助威下肆无忌惮的蔓延。先是烧了绸缎铺,然后由绸缎铺连到了酒铺子,酒铺子房顶的茅草又飞到了隔壁的卖油娘子家,于是小小的油坊也着起来了。
布匹、酒、油都是助燃之物,如此一连二,二连三,半条西街都陷入了滚滚的火焰和浓烟中。
万幸的是,卖油大娘拿着柳娘子送的糟鱼回去,因晚上吃了许多,肚子闹起来积食,便起来找糖山楂消食,看着外面红光漫天亮如白昼,便借着窗子往外看。
这一看不得了,此刻柳家绸缎铺烧的正急,半个酒铺子也燃起来了,眼看着火势就要往油坊这边儿走。卖油大娘急得来不及披上衣服,便一把抓起外衣跑出来,一边大喊“走水啦,大家伙儿快出来救火啊”,一边往柳家后院跑去救人。
身心俱疲的柳家人睡得正沉,还不曾发觉前院起火的事,因此柳家店门口并没有人出来救火。
此时,狂风大作,虽然火势是沿着街道行进,也难保会窜到柳家后院去。卖油大娘紧着喊了十几声,看没人醒来,情急之下,只好捡起石头,狠命往房里砸去。
一连扔了好几块,终于惊醒了柳莺房里的丫鬟,丫鬟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看到前面铺子火光满天,便哭着叫道“天老爷啊”,一面慌忙把众人拍醒。
柳老爹看见铺子着了大火,心急如焚,披上外套就要出门。
柳娘子和柳莺一把将其拉住,问道“火已然着起来了,前面不是布匹就是酒水,你上哪儿去?”
柳老爹急得跌足道,“这两个月赊出去的货太多,都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账,我得赶紧去把账本和欠条拿了来,再晚些都要烧没了。”
说罢便还要挣脱着走。
柳莺死死的拽着柳老爹的胳膊不肯松手,“爹爹,前面已然烧成这样了,你去也是白去了,何苦冒这个险。”
柳老爹道,“找回来一点儿是一点儿,布料已然都烧没了,再不收回来点款子,咱们一家子以后可怎么过。”
柳莺道,“若是人家心善,看咱们遭了灾,还了也就还了,就是不还我们也不要了,女儿这里有许多闲置的衣服首饰,到时候拿出去当了,给爹爹做本钱,不愁没的吃喝,爹爹你不许去。”
柳娘子也哭道,“大不了我们不要了,只不许你去送死。”
柳老爹此时已是急得满头大汗,他想,“如今布料和酒都烧没了,房中留的本钱也不多,难不成真跑到当铺里卖女儿的衣服首饰,那如何对得起宝贝女儿,不如冲进去搏上一搏,若是拿回来,自然无事,若是拿不回来,也就燎一身火泡,他一个快六十的人还怕这个?”
于是便不顾娘子和女儿的劝阻,死命挣脱开来,拉开后门径直冲进了火里,留下柳莺和柳娘子在后面扯着嗓子哀嚎不止,
在熊熊的火光里,柳老爹看见货架上的绸缎布匹几乎已被燃烧殆尽,化成了一团团的黑烟和木炭。那是他一半的家业,也是他和娘子女儿后半生的衣食保障啊,当下柳老爹便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胸口如同被人拿麻绳绞紧了一般,差点疼昏过去。
他捂住胸口,强忍着剧痛,借着火光,凭习惯摸索到柜台后面。所幸当初做柜台的时候,专定了材质密实的防火木料,如今这木料被熊熊烈火包围了许久,还没有完全着起来。柳老爹赶紧掏出钥匙,把账本等物取出来,紧紧的抱在怀里,转身往后门走去。
没想到这一路虽然看着凶险,真正走一趟却是顺顺利利。柳老爹很是庆幸自己刚才果断的冲了进来,情不自禁的咧开了嘴。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眼看着再往前走半步就无事了,哪里想到,有几根朽烂的椽子被冲天的火焰烧透,此刻正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摇摇欲坠。柳老爹迈着大步走过来,正好将这几根椽子震下房顶,其中一根还带着钉子,恰好落下来打在柳老爹的脚面上,一瞬间鲜血喷射,溅了柳老爹满满一脸,看上去煞是骇人。
本来,柳莺和柳娘子等人,在柳老爹冲进火里后,为避火情蔓延到后院儿,早已躲到了巷子中央,透过大门往后门望。看见柳老爹熟悉的身影时,两人禁不住喜极而泣,正要快步迎上去接住柳老爹,却看到一根儿木头打到了他,接着脚面上喷出来了什么东西,然后身子摇晃了几下,居然倒下了。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冲上去把柳老爹抬回来,却看他上半边身子已经浸满了鲜红的血,而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流淌喷射。众人慌忙拿手按住喷血的地方,却几乎无济于事,柳老爹的血彷佛有极大的力气,能顶住众人的掌力,从指缝儿中间喷出来。
这时,不知道谁惊叫道,“按不住,快拿几条手帕子来扎住。”
众人都是半夜跑出来,身上哪带的有手帕子,情急之下,柳莺便把咬破裙角,将裙子撕下来一条布条儿给柳老爹绑上。
谁知,布条儿才刚刚系好,柳老爹却浑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众人见状都慌起来。柳娘子一边哭喊着柳老爹的名字,一边拿手去拍他的脸。柳莺则哭着叫着“爹爹”,不住手的摇晃柳老爹的身子,想要把他摇醒。卖油大娘则用手不停地掐人中,打脚底板。
只是,柳老爹毫无反应。
借着冲天的火光,卖油的大娘眼尖,先瞧见柳老爹的瞳孔散开,便用手探了探鼻息,轻声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
柳莺和柳娘子二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止住了哭喊,愣住了,然后又突然扑上去,一个用力的拍,一个使劲儿的摇。
她们无法相信,刚刚还站在后门,看上去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中用了。
柳莺和柳娘子趴在柳老爹身上,又哭喊了许久,直到两人的嗓子都哑得哭不出声儿来,直到柳老爹的身体明显冷下来。
大火并没有因为柳老爹的骤然离世而有所收敛,它还在一步不停地蔓延着,在油坊上空窜出了数丈高的火焰后,又借着风势继续往前吞噬了。
约摸有半个时辰,巷子口匆匆忙忙的跑进来一个人。
这是阮玉衡。
原来他平日睡觉睡得浅,火势蔓延到他们巷子口时,正好把他惊醒,于是就赶紧叫醒阮先生和李大娘,安置好他俩后,看着火是从柳家的方向烧过来的,便急忙跑来看看柳莺他们家怎么样了。
阮玉衡远远的看见柳莺和柳大娘一众人,都囫囫囵囵的坐在地上,身上并没有燃烧的痕迹,先自放下了一半心。
“柳大娘。”阮玉衡轻声叫道,他想问问她们都怎么样了。
无人应答。
“柳莺。”他又扭过头去叫柳莺。
还是无人应答。
这时,阮玉衡才看见她们几个人都神色呆呆的,彷佛没有看到他一般,脸上布满了灰烟和泪痕,再看看地上,居然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柳老爹。
阮玉衡俯下身去,叫了几声“柳老伯”,又轻轻摇了摇他,看到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用手一探,这才知柳老爹已经去世了。
阮玉衡也惊住了,他没想到白天还精神矍铄,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此刻却冰冷的躺在他面前,再无生气。
阮玉衡一脸担心的看向柳莺,她此刻双眼无神,目光呆滞,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儿,只剩下一具他熟悉的躯壳。
阮玉衡又看向柳娘子,她还在轻轻的抽泣着,身子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骤然到来的丧夫之痛本来差点儿让她心痛的晕过去,却又像痛过了劲儿一般,反倒激出来了两分精神,使她一时间还不曾倒下。
没想到,白天还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热热闹闹的一个地方,如今几间店铺尽皆焚毁,后院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还坐着两个悲痛欲绝的人。
好好的,怎么会着起来火呢?
火是打哪里起的。
阮玉衡看着眼前这一片焦黑的火场,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他知道,这条街因为酒肆布店油坊都挨着,因此所有店铺一概不许留有火种,就连饭馆都不让开,便是众人生活的后院儿,晚间也都是把灶炉的火苗浇灭了方才去睡觉。如此严密防火,除非是天灾,否则不可能好端端的突然烧起来。
他决心要查上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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