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衡走出小巷,此时天已经微微发亮。
柳家铺子连烧了几个时辰,此时,可燃之物已经基本上燃烧殆尽,只剩下烧的黑黢黢的屋架子,和几簇小小的火苗儿。
阮玉衡往整条西街望去,打柳家绸缎庄起,沿着酒铺子和卖油坊的这半边,都已被火烧过。而绸缎庄的另一边,除了紧挨着的那侧外墙被熏黑,以及屋檐被燎了一些外,其余则几乎完好无损。
这很明显了,火是从绸缎庄烧起来的。
这就奇怪了,绸缎庄因为货架上和库房里堆满了布匹,因此柳老爹一向注意防火,无论白天黑夜,哪怕一袋烟也不许抽,一盏灯也不让点,晚上铺子里也不住伙计。
就连昨日办喜事,铺子门口挂的那几个大红灯笼,酒席宾客散了之后,柳老爹也紧赶着让人取下来了,怕的就是这个。
如此看来,这火不是铺子里着的,而是由外而起了。
阮玉衡站在原地想了想,决定绕着柳家的外墙走一圈儿,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痕迹。
刚转过身到后墙,却看见墙边躺着一个乞丐,五短身材,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衣衫破烂污秽,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腌臜气味,这会儿正靠着墙鼾声如雷。
这气味太过于难闻,以至于阮玉衡还距离他有一丈远的时候,就被熏得直头晕头痛,眼泪花子直流,也不知道这乞丐有多少天没洗澡了。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用手紧紧的掩住鼻子,想要快步绕过去。
哪想到,这乞丐却突然醒来,抬头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既突然,又诡异,阮玉衡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嫌弃的瞅了他一眼。
“烧死你。”那乞丐又突然止住了狂笑,轻蔑的说道。
听到这句话,阮玉衡瞬间毛骨耸立,头顶彷佛炸了个雷一样。
他立马蹲下身,顾不上乞丐身上的污秽和令人作呕的气味,死死的抓住他的肩头。
“你要烧死谁?”
“你管我烧死谁。”
“你跟他有仇?”
“是啊。”
“什么仇?”
“血海深仇。”
“是谁?”
“哈哈哈哈哈,他必死无疑。”
“你用什么烧的?”
“这个。”
乞丐抬了抬手,手里抓着一个酒瓶子。
“酒?”
“没错儿,哈哈哈哈哈。”
“就你一个人?”
“报仇当然得自己亲手报,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乞丐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了恶狼一样的凶光,他死死的盯着眼前,像是要把那个仇人活剥了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
“哼,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二爷便是。”
阮玉衡听着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但一下子想不出来是谁,便盯着那乞丐的脸仔细端详。
那乞丐倒是不躲避,他伸出黑黑的脏手把凌乱的头发撩到脑后,又抹了几下脸,然后高高的仰起脸,大大方方的让阮玉衡辨认。
“可曾认得你王二爷吗?”乞丐喷着口中的酸臭气,狂妄的说道。
看着乞丐的脸,还有他手里的酒瓶子,阮玉衡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年给阮先生买馄饨那日,吐了沈清如一身的泼皮吗.
居然是他。
“是你?我记得你,那年你晨醉未醒,在大街上吐了人家一身,还死活不肯赔人家的衣裳,还是我和柳掌柜的站出来替你圆了场子。只是,那日柳掌柜只是个劝架的,和你又没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何要烧了他家,害他性命?”阮玉衡心想,那日柳老爹在街上劝架,不过是义愤填膺骂了王二几句,这人难不成就因为几句话灭了人家一家子?
“柳掌柜死了?。”王二惊讶的张开了嘴,口中不免又喷出一团酸臭气。随即又满不在乎的说道,“那只能算他倒霉了,我跟他无仇无怨。”
阮玉衡想起来柳老爹的惨状,还有柳娘子和柳莺受此打击后失魂落魄的模样,捏紧了拳头正要对王二发作,谁知他又说道,“但谁让他招了不该招的人做女婿。”
沈清如?这怎么又扯上他了,阮玉衡没想到这事竟然还跟沈清如有关系。
“你是说沈清如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混帐名字,只知道他姓沈,之前在徽州大狱做事,后来听说不干了,在柳家做了账房伙计,又得了柳掌柜和柳小姐的青眼相看,被柳家招了做上门女婿,昨日还是他与柳家小姐成婚的日子。”
“此话不错,只是他怎么你了。”阮玉衡一心要探问个明白。
那王二刚才还无话不吐,此时却突然沉默起来。如果他脸上洗的干净些,阮玉衡便能看到,他此时面皮紫涨,额头青筋暴突,眉头重重的皱起,眼睛则眯起来,透出一股强烈的杀气。
直到过了许久,在阮玉衡的催问下,他才举了举黑黑的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他害得我家破人亡。”
“啊?”阮玉衡以为自己听错了,沈清如一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便是当街与人争辩都会脸红,怎么会与人结下这么深的仇怨。这里面,别是有什么误会吧。
经过许久的询问,阮玉衡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件事从头至尾,都跟柳老爹一家人完全没有关系,是沈清如一个人闯下来的祸事。
这话要说回两年前,沈清如在高大人和徽州府尹的关照下,还在徽州大狱领差事的时候。
那时,沈清如初来乍到,众同僚虽然尚未打探清楚他的来历,但凭空塞了一个人进来,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白面书生,便猜到他有来些头,都不敢轻易得罪。于是沈清如在里面做起事来顺风顺水,一时间意气风发。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众同僚发现沈清如喜怒全摆在脸上,便知他心思浅,没有什么心眼子,于是经常随便找个由头夸他,说他学问好,字写的好,人也长得出挑,一看就是出身名门,身世不凡等等。
沈清如是个最经不得夸的人,人家好话一多,他便晕头转向,忘乎所以,心里像开了闸门一般侃侃而谈,不说到尽兴绝对止不住,就像那日高大人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情难自抑哭的止不住一般。
如此没经过三问两问,众同僚便知道他是犯官亲眷,也知道了高大人就是他身后的“来头”,于是不免生出不忿和嫉妒出来。
众所周知,要想在衙门里混,没有“来头”多半是不行的。别看这徽州邢狱总共没有几个文书,但每一个人,也都是有些“来头”的。
只不过,这“来头”和“来头”还不一样。有的“来头”大些,有的“来头”小些。有的要花上大钱,有的要舍下老脸。有的需要年年上供,有的则需要日日赔笑脸。
先不说高大人这个“来头”位高权重,也不说徽州府尹辖理一方,就说沈清如傍上这两棵大树花的力气,无非就是跑过去哭了一场,既不需低声下气,也不用上供金银财宝,便轻轻松松得了这样好的差事。
饶是这样也就罢了。
众同僚听沈清如的口气,在文书这个职位上,他只不过是呆上一呆,左不过一两年,高大人还会安排他做刑狱文书的管事。
沈清如吹嘘的本意,本来是想拐着弯儿的告诉同僚,他以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都对他巴结着点,客气着点。那日在高大人府上,他切身体会到了巴结和被巴结的区别,也想赶紧过上有人捧着敬着,舒心自在的日子。至于后面高大人能不能再帮上忙,那都是后话了,先顾着眼前再说。
可是众同僚却不是这样想。他们一干人等,为了谋求管事一职,日后好多捞些油水,往日谁不是有一文钱使十文钱,有一分力使十分力,眼看着老管事的位子就要空下来了,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沈清如,要跟他们抢这个位子。高大人和徽州府尹位高权重,他们当中谁的“来头”也没有他俩大,这怎么抢的过。
如此一来,之前花的钱赔的笑脸岂不是都打水漂了吗。
于是众同僚怒从心头起,不仅没有像沈清如想象的那样巴结奉承,反倒面上纷纷冷淡下来,从此再不找沈清如搭闲话。便是看见沈清如年轻不知事,做事有错漏不当之处,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提醒他,因此沈清如做事逐渐大胆起来,有时竟然由着性子随便乱来。
话头转回到王二,那日勾栏新得了一个花娘,年方二八,姿容姣好,更兼风情无二,在众恩客面前献艺的时候,直把其他一众花娘都比了下去,看得王二心里直痒痒。
王二还没有睡过这样美貌的花娘,便去找老鸨头问价钱。老鸨头说新人乍到,花苞初开,单一宿就需二十两银子,其余花酒、歌艺还有花娘的头面脂粉钱都要另算,如此少说也得三十两银子方可。
王二手里没有这么多的钱,他平日干营生的人家也都是好进出的矮墙瓦院,一晚上顶破天了也才能得一二两银子,多数只是几贯钱罢了。三十两睡一个花娘,怕不是要攒上三五个月。
王二心里痒痒了好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寝,实在是割舍不下花娘的风情美貌,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决心要干票大的。
这徽州城的富户,无非是开商铺的财主,还有就是官绅老爷家。
官绅老爷家怎样他不知道,这商铺掌柜的最是看钱看的紧,先不说人家的钱是不是锁在铺子里,有没有伙计看管着,便是锁在铺子里无人看管,听说那钱柜子与锁头,也不下百种玄机,刀劈斧砍也不一定能成事,防的就是贼惦记。
王二不信邪,先找了两家小铺子试手。果然,看着钱柜子就在眼跟前,却是打不开也拿不出来。
王二无法,只能横下心来,硬着头皮闯一闯那白墙黑瓦的官老爷宅院街。官老爷的宅院虽然家家都有家丁看守,不容易得手,但总归比寻常商户人家过得讲究,随便拿出来几个盘儿啊碗的,不愁卖不上好价钱,若是碰巧得了黄白之物,只此一票便能清闲许多日子。
因为黑衣爬在白墙上太过醒目,王二特地换了身灰布衣服,沿着白墙根儿蹑手蹑脚的走来。
他选的不是别家,正是高大人家。
王二早就悄悄打探清楚了,这条官老爷街上只有高大人家是常年住在京里的,因“丁忧”回乡没带什么人回来,家里最是人丁稀少,且多数都是老仆弱婢,没有几个壮丁,并且高大人官职最高,想来家中财物最多。
王二摸到后门,掏出准备好的三爪钉绳向墙内扔去,待三爪抓牢墙面,他便飞身一跃,跳进墙来。
此时已是深夜,后院雅雀无声。王二随便挑了两个屋子进去,便轻松装满了后背的口袋。他用手掂量了几下,袋中之物少说也有五六十两重,这么多银子,哪怕是睡花娘花了三十两,剩下的也足够他潇洒个一年半载了。
王二在黑暗中得意的笑了,然后轻步往门口走去,今夜真是满载而归啊,他已经很满足了。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地上何时多了块儿滑溜溜的东西,被王二踩中,他脚底一出溜,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扑通一下摔倒了。
摔倒的王二捎带着还扑倒了花架,带着花盆花瓶哗哩哗啦的全掉了下来。
声音惊动了屋外睡着的下人,还有屋里的人。慌乱之中,一个男子踩着王二的后背从屋里跑出去了,女子则大喊起来。
王二这才想起来今天百密一疏,忘了吹迷烟儿,于是他就这样被捉住了。
高大人的家丁把王二五花大绑的送进了徽州刑狱,冤家路窄,当值录口供的文书恰是沈清如。
冤家相见,分外眼红。沈清如一看王二犯在他手上,心中暗自叫好,于是私下买了酒菜贿赂牢头管事,把王二关到了本是关押重刑犯的牢房。
重刑犯的牢房不仅潮湿脏污,蚊蝇鼠虫更多,因为重刑犯的关押时间更长,中途很少有人过问,因此看管犯人的牢头们收拾起犯人来,手段也更加狠辣无情。
其实说来,王二犯的是偷盗罪,纵然偷了五六十两银子,顶破天关上三五个月也便放出来了。也不知道沈清如在口供上增删了些什么话,王二竟然在重刑犯的牢房里足足被关了一年多才出来。
按说,审讯誊录的供词,在上呈府衙存档之前,都会由刑狱的文书互相核对,以防止擅自改动和出错。不知道是众同僚们没发现,还是故意隐瞒敷衍,竟没有一个人提醒沈清如如此不妥。
总之,在被关押的这一年多里,王二吃的是馊饭,嚼的是烂菜,白天被牢头借着各种由头毒打,晚上还要挨蚊叮鼠咬,折腾的简直看不出人样儿。
他往日在家连饥寒都受不过,如此备受折磨更是几度寻死,以求解脱。想来是人性天然如此,王二这样的人物,濒死之际想的不是往日最爱的美酒佳肴和美貌花娘,而是惦记着浑家腹中的孩子,想着好歹得看一眼,这才苦熬了下来。
后来还是新任府尹到任,重新整理陈年的案子时,这才通过对口供发现了王二过期关押的冤屈。
王二在牢房里被打的脱了几层皮,终于重见天日,于是赶紧拾掇着飞奔回家,他入狱时浑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如今算来,孩子也有一岁半了。
王二回到家中,踩着他往日最嫌弃的石阶泥地,叫着浑家的名字,满心激动地推开了门。屋内却没有人答应,不仅如此,床榻,木柜,饭桌上,还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人擦拭了。
王二回头往外找,这才发现院子里长出来许多杂草。浑家是个讲究的人,往日里都把它们拔的干干净净,如今浑家去哪了呢。
好巧不巧,正当王二一筹莫展的时候,邻居大娘打门前经过,王二赶紧叫住她,上前打探浑家的消息。
邻居大娘一看见王二,瞬间激动起来,也不等他发问,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说了出来。王二这才知道,浑家和孩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来,王二入狱之后,浑家一开始因为丈夫偷盗,好长时间抬不起头,终日早出晚归,总也不肯见人。后来有位自称在徽州刑狱供事的人找上门来,告诉她她家相公只是偷盗,本该关三个月,如今倒结结实实的判了两年,这可是天大的冤屈,为什么不去徽州府衙击鼓鸣冤一陈冤情呢。
王二浑家不知此话真假,但为了丈夫,还是拿出了一些钱找人打探,一问果然多判了。这下他浑家急了眼,在街上找人写了状纸,一大早便走到府衙门前,打算早早地递上去,好救她相公出来。
无巧不成书,那日沈清如也往府衙送文书,见有人门外跪着要陈情,出于好心便接了过来,打算帮人送进去。没想到,沈清如打开状纸一看,上面要告的竟是王二的案子。他立马惊出一身冷汗来,幸好这状子被他截下来,若是此事被府尹知道,不仅差事不保,恐怕他自己也要下狱。
于是,沈清如赶紧把状纸塞进袖子,趁无人时烧了,然后出来告诉王二浑家,此案已经铁定,休要多事,王二浑家不肯罢休,跪在府衙门口一直不肯走。情急之下,沈清如便让门口的衙役拿棍子将她赶走了。
怀着身孕的王二浑家,因结结实实的挨了两棍子,路上便觉得腹痛腰痛,至晚竟然血流如注不止。邻居大娘听到惨叫声赶过来,发现王二浑家满身的血,赶紧叫来郎中为她诊治,却已经为时已晚了。众街坊因平日王二混帐,都怜惜他浑家,如今更是感慨不已,便你几文钱我几文钱的凑起来,将他浑家和孩子好生安葬在城外。
王二当时没听邻居大娘说完,便捶胸顿足,嚎啕不止。打听了浑家和孩儿的坟茔所在,先去大哭了一回。
回来后四处打听沈清如的下落,要给他浑家和孩儿报仇。
一个月前,王二已得知沈清如离了徽州大狱,改在柳家绸缎铺做事,只是白天铺子人多眼杂,王二无法下手,晚上沈清如回到住处,倒是孤身一人好行事。
王二在神佛面前发了誓,此番报仇要明着来,绝不用迷烟儿等物。他试了几次,说来也怪,一次刚到院里就腹痛不止,一次在牢中挨打落下的腿疾发作,第三次刚要得手,沈清如却突然做了噩梦乍醒过来,反把王二吓得跌了一跤,因此总是没能做成。
王二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仇人。因打听到沈清如昨日要与柳莺成亲,想着洞房花烛夜,沈清如劳累一番必然酣睡逃不脱,便买了酒和油溜着墙根洒了一圈儿,要放火烧死他。他因浑家和孩儿惨死泄了心气儿,于是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打算和沈清如在大火中同归于尽。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沈清如竟然白天突然悔婚,又一次大难逃脱。火也没有烧到后墙根儿上,他自己也活了下来。
只有无辜的柳老爹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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