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从宫中回来,一连闭门歇了三日,方才慢慢缓转过来。
这日,惜宁忙完手里的事,过来瞧看公主。公主正倚着榻吃粥,想起来陈情书的事情,便问信送出去后情况如何。
惜宁陪坐在榻前,回话道,“信送给了李、赵、黄、张、齐、杨六位大人,情况各有不同,公主想从好的开始听,还是从不好的开始听?”
公主此时气力还有些虚弱,声音低微到几若未闻,道,“总归都是要听的,你随便从哪一个说罢。”
惜宁便说道,“别看武官们平时在朝堂上不怎么说话,在这件事上,他们意见倒是出奇的一致,都说自己堂堂一介武将,此时理应领兵出征,哪怕血洒沙场尸骨异乡,也不能送一个柔弱女儿家去低眉顺眼的跟胡虏和亲。还说若此事谈成,简直是奇耻大辱,不如干脆就一起抹了脖子算了。”
“因此嚷嚷的厉害的,都是在京的文臣们,其中李、赵、黄、张、齐、杨六位大人官职最高,声名最为显赫,众臣便以他们六位为首,凡事都看他们六个的心意行事。”
“这次信送出去,李大人最好说话,他老来得女,自打女儿生下来就一直当宝贝疼着,如今和亲一事触动了他爱女儿的情肠,当时没看完信就老泪纵横,直骂自己这些日子被人撺掇的糊涂了脑子,让我们尽管放心,接下来他会见机称病,绝不再掺和此事。”
“赵大人看完信后,本来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夫人怎么就听说了这件事,突然就从门外闯进来,劈头盖脸将他好一顿臭骂,说他这些年只顾逢迎媚上,如今竟然又做出遣女和敌这种事来,简直是毫无气节。他夫人是将门之女,生性爽快正直,和那些武将们一样,最见不得这种委曲求全的事。听说赵大人素日就有些惧内,当时又被痛骂了一番,便也松下口来,说以后只管他分内之事,再不在这件事上多言语一个字。”
听到两位重臣都转换了态度,公主重重的松了一口气,道,“替我封上两份重礼,你和春明亲自登门,好生谢过他们。”
惜宁道,“这是自然,咱们府上绝不会短了礼数。我让映月拟了礼单子,午饭时便拿来给你瞧瞧。”
公主点点头,将身子尽倚靠在榻枕上,问,“还有呢?”
惜宁道,“黄大人和张大人情况差不多,他们两人都是寒门进士出身,背后也没有什么倚靠,这些年在京中一直小心经营,谨慎行事,全靠着清正为民的官声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如今让他们突然改口,怕是有些不易。不过,我也打听过了,黄大人和张大人自从中了进士,一直在京中为官,素日又两袖清风的,家中妻儿老小光指着他们那一份俸禄过活,前年听说黄大人跟人抱怨过,说京官日子实在清苦,冬日想给孩子做件新冬衣都得提前两个月筹钱才勉强凑得。”
公主道,“既如此,那便叫春明从账上支钱出来,给黄、张两人各封两万两银子过去,一半给他们运作,看他们想去哪个地方,就放了那里的外官出去,另一半给他们过日子用罢。”
惜宁道,“外官是他们多年夙愿,如今还有银子,这事就好说了。”
公主道,“你接着说最后那两个人如何。”
惜宁道,“这两人最是难缠。齐大人性情一向孤傲,素日又以刚直自居,当时看了信,将咱们派去送信的人好一顿训斥,说他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事,一是权贵,二是裙带,整天不务正业,动不动就为了一己私利,利用一桩身份做损人利己的事。还说他生在边关,长在边关,见多了边关老百姓的流离疾苦,而咱们这些上位者、肉食者是一点不体谅,从小锦衣玉食的被老百姓供养着,别说和亲了,一血一肉都是老百姓的,让咱们好生死了这份心,此事绝无余地,他会死扛到底。”
公主没听完便皱起了眉头,这位齐大人性情古怪,她往日也曾听说过的,只是没想到话说的这么直白难听,看来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一位难对付的角色。
然后想起还有位杨大人,便问道,“那杨大人呢?虽然父皇口口声声说此事绝无余地,可我知道他心性一向和软,凡事都是可商量的,如今也不过是被群臣裹挟着,不好跟他们作对罢了。若是为首的杨大人能回心转意,此事便有转机了。”
惜宁摇了摇头,叹着气道,“咱们这位右相还不如齐大人呢。齐大人骂归骂,好歹让咱们的人进了门,杨大人是一点情面不给。拜帖递上去,门都不让进,信也不收。咱们的人只好拿着信,早晚蹲在杨府门口守着,这几日干看着人家进进出出,硬是近不得身。”
公主从前也跟杨大人打过交道,一直当他是个和气有风度的长者,如今听了这话,心里先觉得奇怪,便问道,“我见过几次这位杨大人,即便谈不上春风和气吧,倒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轻慢之人,不然也不会坐到右相这个位置上,可是派去的人有什么不妥,无意中惹恼了杨大人?”
惜宁道,“这个不会,因为杨大人身份最是威重,故而特地派了咱们府上做事最是稳重的周春去,临走之前我还特地嘱咐过他,让他千万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在杨大人府上失了礼数。”
公主纳罕道,“那就奇了,我素日和他往来不多,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恩怨,就算他在和亲这件事上固持一见,也不至于连门都不让进。”
惜宁劝道,“如今人家左右是不让进,咱们坐着干琢磨也没有用,反倒在这里白白的捱日子,回头等和亲圣旨真的下来,反倒一点儿都不能转圜了。依我看,索性公主就屈尊一次,亲自到他府上相谈,他总不至于连你都不见。”
公主点点头,道,“此话有理。不过这也谈不上什么屈尊不屈尊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徒有其名的公主,人家可是手握实权的宰相,而且还是咱们求人家办事,亲自上门也是应当的。既如此,你再告诉映月,让她紧赶着备一份礼物出来,我晚间便去杨大人府上拜会。”
至晚,公主乘车到了杨府门前。
门房扫了一眼拜帖,见是广宁公主亲自上门拜访,便飞奔着进去报信了。不多时便出来,后面却跟着一位中等身量,须发花白,举止威严有度的老者,不消说,这便是当朝右相,杨安年。
公主本来端坐车中,没想到杨大人会亲自出门接她,心里先吃了一惊,赶紧扶车下来相见。
还未及开口,杨大人便站在当街上对公主作了个长揖,口中称道,“老朽杨安年,这厢有礼了。”
公主忙上前扶住,道,“杨大人何须这样客气,快快请起。”
杨安年缓缓说道,“公主趁夜驾临,是何来意,老朽已然猜到了。如今朝堂局势紧张,上上下下都盯着我的意思,前几日无奈拒帖,深感冒犯,今日也要斗胆请罪,恕我不能请公主到寒舍小坐,有什么话便在这里当着众人说罢。”
公主闻言,一时间有些语塞。这大半日来,她想了一车的话要说给杨安年求情,可如今他这般态度,已然表明了一切。那么这些话,还有必要说给他听吗。
于是便轻声问道,“杨大人,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就非要我去和亲不可吗?”
杨安年反问道,“公主有何理由不和亲?”
这句话气势十足,公主被噎的又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用近乎求情似的语气轻声说道,“草原苦远,也木是个混帐,再说,我们不是还有大军可用吗?”
杨安年道,“自古以来,无论朝廷做什么决定,都只看局势缓急和利害轻重,不看别的。若依公主所说,日子艰苦不可,夫君品性低劣不可,那古往今来多少金枝玉叶,也不必远赴和亲这条路了。恕老朽冒犯直言,不管哪位公主,生在皇家,便肩负社稷重任,哪怕身在襁褓,也要随时做好为国分忧的准备,从来都没有选择。”
听到这里,公主苦笑了一下,“没有选择......”
杨安年却不答话,继续说道,“公主说朝廷有大军可用,这一点老朽承认,的确不假。咱们的镇远将军、定远将军威名在外,若能由他们当中任意一人带兵出征,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必能荡平草原,还边境一方安定。可老朽坐在右相这个位置上,任何事都要掂量掂量利害。遣一个公主去和亲,所费嫁奁统共不过二三十万两,可换边境至少五年安定,这五年可保百姓休养生息,增加税收不计其数,更有小儿长成少年,少年长成壮年,即便五年后再生战火,那时朝廷在辎重、粮草、兵员上的优势至少可翻两番,到时候一举拿下也木不在话下。
“可是,如果今年便不顾一切和也木开战,胜算未定先不说。公主可知供养军队耗费靡大,这仗哪怕只打一年,每日银钱哗啦啦的花出去,后面少说也得收上三五年的税才能补齐。若是三年打不完,很可能会拖垮朝廷不说,到时候公主还是免不了走上和亲之路,只是到那时候,攻守异势,公主以求和的姿态再嫁过去,在草原的日子只怕会比今日还要艰难数倍。”
这话剖析的明白,公主想到以后的命运,顿时心酸难忍,垂下泪来,道,“难道,我就只有认命了吗?”
杨安年眼神直对着公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答道,“是。”
然后,很快弯腰对公主行了一个揖,道,“天色很晚了,公主请回罢。”
说罢便转身离去,只留公主一个人站在清冷的月色中独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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