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府回来,已是深夜。
拂云问公主要不要吃夜宵,公主不答话。
揽月端来热水帮公主洗漱,公主也不动身。
如此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动,瞪着眼睛干坐了一夜,直到次日日上三竿,实在煎熬不住,方趴倒在桌上昏昏睡去。
众人知道她一夜未眠,如今好不容易睡着了,都不敢凑近打扰。直到她自己趴得四肢酸麻了,才挪回榻上安睡。
第三日清晨,拂云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发现公主一夜没叫她,便赶紧披上外衣起来,去瞧瞧公主睡醒了没有。一开门,却发现公主坐在梳妆镜前,正自顾自的梳着头发。
拂云打小便侍奉公主,从未让她自己梳洗过,见此情景,便赶忙走上前去接过梳子。
公主却笑着止住了她,“你且去看看春明起了没有,要是起了,把她叫过来。”
拂云小心打量了几下,看着公主的神态好像没事人一样,与当日从杨府回来大不相同,当下心里觉得十分奇怪,但也不敢不遵从,便答应着出去了。
待春明来到,拂云自去厨房吩咐早饭,留下两人说话。等拂云端着早饭回来时,却见春明已然从公主房中出来,正站在廊下招手叫她。
“春明姐姐,依你看着公主可好些了吗。我见她睡了两天一夜,早上又自己起来梳头发,眼见着精神像是好了,但又跟往常不大一样,心里实在担心的紧。”拂云一改往日淡定从容的神色,有些焦急的问道,轻巧的鼻尖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春明见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尽管放一百个心罢,如今公主是想通了,刚刚还说要做几身儿新鲜衣服,过些日子好出门找人玩儿呢,你得空儿找映月把库房打开,看有没有公主相中的衣料子,若没有,找我支银子现买来。”
拂云喜道,“果真?”
春明笑道,“真不真你进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打开食盒,见里面只有鸡丝豆芽馄饨和几样青菜,面上便有些嫌弃之色,指着吃食道,“这也太素了,就算公主往日不爱荤腥,她一两日没正经进油水,你也该想着些,怎么就拿了这些来?”
拂云忙解释道,“这原是我的不是,我想着自己若是几日不吃东西,头一顿大约只想进些清淡的,倒忘了公主的凤体要紧。既是姐姐提醒了我,我回去重新拿些荤菜来罢。”说罢转身要走。
春明拉住她的衣袖,道,“既然拿来了就端进去罢,下次记着些就好了。我瞅着你这几日也操心的什么似的,瞅这眼底下青的,倒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得空儿拿热水拧了手绢,敷一敷也许能好些。”
拂云闻言,连声道谢,“姐姐日日为家里的大事操心,反倒还担心起我来。”
春明笑道,“等理完八月十五的进出账,我就能轻省些了。不比你日日在跟前伺候,凡事都要留心。”
说罢,见四处少人,又悄声道,“咱们公主日常过得也忒俭省了些,你瞅着她爱吃用什么,若是家里有也就罢了,若是家里没有,或是什么稀罕物儿,尽管找我去支银子。”
拂云会意,笑着点了点头,也凑近了低声问道,“可是八月十五发了笔小财?”
春明笑了笑,却不答话,反倒双手轻轻一推,把拂云推进房里去了。
再说回公主,自打这日过后,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往常虽然有一个公主的身份在,但起居器物、衣服首饰,一应都十分简单朴素。
别的王孙小姐,身上穿的不是刺绣便是暗花,头上戴的不是金的便是玉的,哪怕是从身旁经过,那衣衫上的熏香,也都是价值百金。
可咱们这位公主,别说没有像样儿的脂粉香料,便是进宫穿的衣裳,也都是素净清朴,一色半新不旧,全然没有王室贵胄,天之骄女的气派。
不过,如今倒是大不相同了。公主先是隔三差五的便让映月开库房找东西,若是没有合意的,便让拂云揽月现支银子去买。后来,有几样东西可着满东京城也没找着,听说江浙从海外新进了一些,公主竟然一改往日做派,让周春千里迢迢的跑江浙去买了来。
此举惹得阖府上下惊诧不已,有下人甚至私下偷偷议论,认为公主可能“撞客”了什么脏东西,以至于突然大改了性情。
闲话休题。
话说柳莺自从陈情书一事后,因为公主沉心玩乐,府中便与外面少有书信往来,因此侍读的差事一时便搁置住了。
一连十数日,柳莺闲的发闷,便问公主讨了书房的钥匙,早晚闷在里面看书写字,偶尔出来与众人说会儿闲话,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这日,柳莺正在书房里翻看《武宗实录》,想看看臣子谏议上表应该如何措辞,不防公主却悄悄走了进来。
“在看什么书呢?”
柳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公主,顿时安下心来,回道,“是《武宗实录》,正在看张通直言进谏这一章。”(此处人名、书名皆为虚拟)
公主闻言,便认真的将柳莺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笑道,“你竟然看这些东西?野史趣事、杂戏小说可爱看吗?”
柳莺回道,“也看过不少,只是那些大多都是人臆想出来的故事,看久了便觉得都差不多,不如史实百看不厌,常看常新。”
“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这话柳莺不知道该如何接,不料公主也没等她答话,便又开口问道,“我记得你在徽州时,学过理账记事?”
“是,曾经跟爹爹管过家里的银钱进出,库房收取,赊买赊卖。”
“既如此,我有个差事要交给你。”公主指着旁边的凳子道,“你坐下来,我同你慢慢说。”
柳莺便依言坐下,看公主究竟是何吩咐。
“春明因中秋事杂,前些日子便有些累着了,硬撑着才勉强把中秋的钱账理完。本以为这些日子得了闲儿她能歇过来,没想到有一天晚上起夜,热身子着了凉风,身上反而更不好了。”
听到春明病了,柳莺心里直怪自己大意,这几日都在书房里闷着,竟然对府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忙关切的问道,“大夫可怎么说?......”
公主却抬手止住,不让她继续问下去,“次日她叫大夫过来开了些药,吃了几剂下去,看着倒没怎么减轻。我想着接下来很快就到年下,里里外外都离不开她,索性打发了她回家去,趁着中秋重阳过后,府里没什么要紧的往来,好生在家里将养着。”
这话说得有理。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此时硬留下春明,到年下最需要她的时候,若真的病没好全,反而会耽误许多事。
公主继续说道,“春明走的时候,本来安排了她身边的兰舟帮着理账。兰舟这小子,我平日看着他还好,做事规规矩矩的,也挺有章法,不想春明才走了两三日,竟都乱起来了。先是支错了银钱,惹得两三起子人跑到我跟前儿抱怨不说,昨日竟然还收了假银子入库。若不是抬银箱子的觉察到不对,只怕他二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罪的。我因记得你会算账理事,便想着请你过去跟兰舟一起,你俩相互照应着,我也好放心些”
说罢,公主看向柳莺。她想着,柳莺肯定会半惊半喜的赶紧应下来这份差事,毕竟,账房可是个上好的地方,不说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的,每天还有一拨又一拨的人上赶着巴结,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可谁知,柳莺竟然没有说话。
然而,柳莺这会儿心里想的是,虽然账房是个好差事,可她毕竟刚来没几天,脚跟儿都还没立稳,就去这样炙手可热的地方,管银钱这样的大事,别回头羊肉没吃上,反惹得众人厌烦。
公主见柳莺不吭声,想了一想,觉得柳莺可能是担心账房事情繁杂,反耽误了侍读的正经差事,便安慰道,“如今府上反正没有什么书信往来,不用你日日在这里候着。便是偶尔有几封,我替你应着,等你得空儿了再写,也不妨事的。”
柳莺听见公主言语如此诚恳,此时自己要是再不回话,便实在不合规矩了,只好道,“我虽在家里帮父亲看过账本儿,可那毕竟是一桩小生意,银货往来也简单许多,怎比得府上的事情繁杂,只怕到时候不但不能给公主分忧,反倒添了许多烦心事出来。”
公主闻言笑了,解释道,“这个你无需担心,账房就是账房,只管银钱进出,不管别的。若说有难处,倒是需要你留心那些支银子的人,别让他们随便就冒领了去。”
听到公主把话说到这份上,柳莺此时便是再不想答应,也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当下公主从腰间取出对牌,又领着柳莺走到账房,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大串钥匙交给她,正色吩咐了几句话。
如此一来,还没到晚饭时候,阖府上下便都知道,如今公主府的财神大管家,是由新来的侍读柳姑娘代掌了。
这下众人炸开了锅,私下里都在纷纷猜测,不知道这位柳姑娘是个什么来头,竟然才来了半个多月,就紧跟在春明姑娘的后面,掌管起了偌大的公主府。
其实说来也没有什么奇怪,这府里掌事的女官,只有春明、惜宁、昭妍、映月四个人。如今春明病了,惜宁向来不会看账本儿,便只剩下昭妍和映月两个人能用。
只是昭妍管着外面的田亩和店铺,映月管着家里的采买和库房,若是让她俩管钱,那岂不是左手放进去,右手再掏出来,自收自支了?
这种蠢事,别说是公主,街头随便哪个掌柜的也不可能这样做。
而柳莺不仅会理家看账,心思诚实,胸有谋算,最重要的是,她和府内众人都没有什么太熟的关系,让这样的人管账房,那真是再放心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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