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朱知县去徽州府议事,本来说好两日后回家,结果一直等到子时也没听见人马声音,李夫人只好胡乱睡下。徽州府离绩溪不远,想是朱知县公务未了,此前到日子没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李夫人并不以为意。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夫人觉得天气又热了几分,想来冬衣彻底是用不上了,便吩咐丫鬟仆妇们把冬日厚重的棉衣棉被以及春日轻薄的衣衫裙裤都拿出来,该拆洗的拆洗、该晾晒的晾晒,又命小厮去绸缎铺子取上月新定的马车帘儿。春日和暖,想必过几日便有财主士绅的太太小姐们邀去郊外踏青,要是还乘着挂棉布厚门帘的马车去,恐怕有些不合时令了。
早饭刚过,外头放账钱的掌柜来交付利钱,李夫人坐下来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打一通,便将利钱算的清清楚楚,当下收了银子,另回了礼给放账钱的掌柜带走。
忙活了半天,李夫人口干舌燥,便倒了一盏热茶来喝。才刚呷了一口,便又有人进来。
李夫人看见人影子,头也也不抬的问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不答话。
李夫人心想,“最近家里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下人连应声答话的规矩竟都混忘了,便抬起头,看是谁这么不懂规矩,打算好生教训一番给家里重新立立规矩。“”
这抬头一看不要紧,竟然是个光头男人。
李夫人更心塞无语了,“怎么最近出家人总是不请自来,上次来了个尼姑,这次又来了个和尚,大门上也没个人通报就给放进来了,带上申小娘的事,看来下人们是该好好严加管束了,真是不像话。”
这时,那人却冷不丁的开口了,“夫人,是我。”
声音听起来好生熟悉,李夫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身量,这胡子,这衣服,这靴子。
这不是和她同床共枕十六年的朱知县吗!
李夫人怔住了,朱知县怎么剃成光头了,她有些大脑空白,是哪个同僚恶作剧,还是被哪个贼人擒住故作羞辱,堂堂一方父母官知县竟然变成这般模样。
“官人,你怎么了。”李夫人回过神来,问道。
“夫人,我已剃度,就要出家了,多年夫妻一场,回来和你告个别。”
李夫人又呆住了。
官人?和尚?出家?她一时间无法将这些联系到一块儿。
这次过了好大一会儿,;李夫人才又缓过神来,猛地站起来往朱知县身上扑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官人,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出家啊。”
她的官人朱知县,十六年为官清明,十六年与她恩爱有加,如今突然要落发为僧,这中间必定有难言的隐情,她一定要知道,然后尽己所能的帮他。
李夫人盯着朱知县一动不动,生怕从他嘴角漏听去一个字。
“夫人,我偶然遇到了一位女子,可恨我与她今生无缘,只有去佛门修行,才有可能来世再相见。”
这时,李夫人因受惊多次,已有些站不稳,朱知县扶着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然后缓缓说道,“夫人,你我夫妻多年,一直无话不谈。更养育儿女一双,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瞒着你,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看李夫人不答话,朱知县接着说,“那日我本因公务赶赴徽州,面见知府大人,很快便把事情敲定。晚间,知府大人邀我赴宴,本是寻常宴饮,哪想到知府大人酒至酣处,便指着我和其他几位知县,说我们几个久处乡间,常和莽夫村妇打交道,一定忘了人间至味为何物。我和其他几位知县面面相觑,以为知府是说我等视野浅窄,要给我们看什么稀罕吃食,哪想到知府大人命人唤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正当妙龄,且不说体量纤纤,肤白如牛乳,声音似莺蹄,体态娇柔,眉目婉转,真个是赏心悦目,美丽非常。”
李夫人听到这里,面中起了愠色。朱知县为官为夫,一向言语有度,如今用这样香艳的词句描述一位女子,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朱知县自己却浑然不觉,仍旧自我陶醉的说道,“夫人,你知道我为官多年,一心无非公务与家事,上至官绅小姐,下至烟花女子,花容月貌者我见过不少,远观有之,亲近爱慕之心从无。这女子容貌虽惊为天人,然则不足以让我动心,我只觉得她远观如莲,气质如兰,似圣洁,似冷冽,真就天上也少有,世间只唯一。”
说罢叹了口气,“酒宴结束后,我回官舍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只觉得无法割舍,若今生错过她,我便如同行尸走肉般苟活,我宁愿接她回来如菩萨般供养一世绝不触碰,也不愿日日见不到她。次日,我便单独邀知府大人宴饮,愿意花一切代价求得这个女子,哪怕搭上我十六年的官声,搭上我的家私和此后的仕途。哎,谁知道,知府大人却哈哈大笑,说想不到我痴情至此,那女子本是他花重金买下打算送人的,万万不可能给我,搭上性命也办不到。”
朱知县说到这里,忍不住一阵难过,竟然哽咽起来,“我问送给谁,知府大人指了指上面,说是高官显爵之人。我便知,此生我与这女子再难有缘了。我思来想去,想我二十年寒窗,十六年为官,到头来所得非所求,所求得不到,那接下来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往后余生,不如就长伴青灯古佛,在心里与这位如莲似兰的女子为伴,也算是今生今世我对她的一份心意。若能修得来世情缘,也算不枉此生了。”
李夫人听到这里,不可置信的看着朱知县。他做事一向沉稳有度,没想到仅与那无名女子一面之缘便如此疯魔,她沙哑着嗓子问道,“出家容易,你的官身呢,十六年勤勉劳碌,就这样随意抛弃了吗?你的儿女呢,他们尚且年幼,你也要把他们都丢下不管吗?”
朱知县站起身来,朝李夫人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说道,“夫人,想我如今年近半百,为名为利,为妻为子,如今才知道这些于我都是身外之事。我如今心里满满的全是那女子,也只有那女子,仕途、家业、儿女,便多一样也塞不下了。我自知余生对不住你,这些年挣下的家私一应都留给你,你或是带着改嫁,或是独身一人守着儿女,全凭夫人意愿。”
李夫人闻言大怒,她想不到朱知县竟然如此绝情寡义,顿时气得面目紫涨,青筋暴起,欲待发作,那朱知县却褪去外衫,露出里面的僧衣,转身拂手一挥,竟然翩翩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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