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石山不分四季,终年炎热如夏,山体多是红褐色,在烈日的照耀下灼灼闪光,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别有一番壮丽之美;此处干旱贫瘠,草木稀疏禽兽罕至,唯有连绵不绝的山峦和纵横交错的沟壑,山谷里散落着几处小小的绿洲,绿洲旁边是小小的村子,零零散散住了几户人家。
生命的顽强令人赞叹,环境恶劣如斯,都不能阻止生命的延续。
赤石山占地百里,山峦中有座主峰,高耸入云,山体覆盖着稀疏蔫枯的草,鲜有绿草巨树,山顶有皑皑白雪,犹如鹤立鸡群。卓云舍弃主峰,选了旁边一座小山,在山顶找了块平整的地方,用灵力御剑挖山凿石,搭了间石头小屋。
不错,不错!
卓云自夸一番:屋子粗糙得很,好歹是个落脚处,总好过露宿山头。
棺材从乾坤袋解封出来,鲜红的符纹又变淡了,卓云熟练地划开手掌,将自己的血滴上去,鲜血沿着纹路游走,直到染红整片符纹。
时下已是春末夏初,赤石山已经酷热难耐了,石头挡不住炙热的空气,屋里像蒸笼似的。卓云修行十几年,吃得了甜也吃得了苦,耐得住炎热也耐得住寂寞,饿了就啃点干粮,渴了就煮冰烹雪,就这样一人一棺过了两个多月。
楚轻辞的魂魄仍不完整,女魃之心也没有反应,卓云心里越来越没底,但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等待。
直到这一天深夜,卓云照旧在棺材旁守着,天边晃过一道闪电,而后炸开几道惊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起初他并不在意,可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屋顶上盘旋,几乎把石头小屋碾碎。
漫天繁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滚滚乌云,闪电在厚重的云层里时隐时现,照得天空时暗时明,它暗中积蓄力量,冷不防地发动又一次雷击,轰隆声不断,仿佛神兽咆哮有惊天动地之势,又仿佛雷神震怒有毁灭天地之能!
雷电交加,却无风无雨,天象太反常了,当年凤凰召唤闪电,威力也远不至此。
卓云嘀咕着:难道荒山野岭中有渡雷劫的妖邪?
妖邪也能修仙,但比道士修仙更艰难更漫长,它们飞升时会引来天雷,只要躲过九九八十一道雷击,就能脱胎换骨飞上九霄。可是天门关了几百年,连人都不能成神,更何况是妖邪呢?
乌云越压越低,响雷一道接着一道在空中肆虐,突然结结实实劈中一座小山峰。山顶有块巨石,那石头比卓云的屋子还大,本来老老实实蹲在边缘,如今被劈成大大小小的碎块,骨碌碌地滚下山去,而山脚下就是村落人家。
“有落石,快跑!”卓云的叫喊湮没在雷声中。
山下闹哄哄的,没人听他指挥。
眼看房屋要被碾碎,活人要变成肉泥,南天柱坍塌时的血腥场面不断浮现,卓云无法视而不见。他赶忙祭出几张黄符护住棺材,又设了结界罩住小屋,即使如此犹不能安心,可是碎石头已经滚到半山腰了,逼得他不得不暂时离开。
“云彩!”卓云大喝一声跳下去,长剑托住他飞向山下。
上面是电闪雷鸣,下面是人间疾苦。
雷劈在木头上起了火,人们已乱成一团,有的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有的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有的驱赶牲畜仓皇逃命,尖叫声、哭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鸡鸣狗吠。卓云落在人群中,撑起一方结界把人畜和房屋都护住。
孩子们吓得又哭又叫,大人们求神拜佛的念念有词。
然而石头没有砸下来,大家又是惊恐又是惊讶,看头顶上空空如也,再看四周才发现多个陌生人。耀眼的电光下和刺耳的雷声中,那人目光坚定,身形稳如泰山,双手抱在胸前闪着光华,一柄剑悬在半空中,也隐隐闪着银光。
“是神仙下凡!”老人家率先跪下,对他又跪又拜:“是神仙来救咱们啦!”
几十口人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大家生于斯长于斯,像祖辈一样守着故土,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也没见过修仙的道士,恰好卓云出现在存亡之时,才误以为道术是仙术,误以为道士是神仙。
卓云嚷着让大家起来,大家不敢不听他的话,也不敢直视他。
雷声哑了,闪电时不时地亮着,借着亮光能看见乌云向南飘去。俗话说得好,云彩向东一阵风,云彩向西披蓑衣,云彩向南雨涟涟,云彩向北一阵黑,这是好兆头哇!
有大胆的欢呼道:“要下雨啦!终于要下雨啦!”
赤石山的雨是续命的水啊!有雨水的滋养,庄稼活了,牲畜活了,日子就好过了。
大家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兴高采烈地等待天降甘霖。卓云也如释重负,收起灵力撤掉了结界,正欲离众人而去。
不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团团乌云越聚越厚,闪电又密集起来,照得亮如白昼,惊雷积蓄了力量卷土重来,咔嚓一声巨响,仿佛劈开了天地!余声在山间回荡,震得人脑袋生疼,就连卓云都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普通人更经受不住,抱着头缩在一起。
“是神仙发怒了吗?”大家又跪在地上哀求卓云:“神仙饶命啊!”
卓云无暇理会他们,他已骇得魂飞魄散:那间石头小屋,那副棺材,还有重若性命的楚轻辞就在云团之下!
“糟糕!”恐惧、悔恨和自责轮番鞭挞卓云的心:“我真该死!”
卓云恨自己多管闲事,恨自己重蹈覆辙,恨自己灵力不够深身法不够快。剑结结实实踏在脚下,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脑海里乱糟糟的,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以方才那雷霆一击,倘若击中小屋,倘若结界和守护符挡不住,那么楚轻辞……
他不敢再往下想,从山下御剑而上不过须臾,平时转眼即逝,此时格外漫长。
等他火急火燎赶到时,山顶的状况恰如十年前的那场噩梦:小屋被击中了,结界碎了,屋子塌了一半,遍地都是碎石头;山风吹过来一片黄纸,是符纸,棺材上的守护符破了,棺材盖板掀翻在地,女魃之心已裂成两半。
时间仿佛停滞了,卓云的呼吸也停滞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心悬了起来,他成了最胆小的人,胆小到不敢踏一步,胆小到喊不出声音——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楚轻辞再死一次!绝不能再感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绝不能再经受歇斯底里的绝望!
否则,否则……
幸好啊,楚轻辞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楚轻辞长发如瀑,俊脸苍白,双目呆滞无神,仿佛刚从梦境中醒过来。
“你……”卓云说不出话,他想喊一声楚轻辞,想说你醒了,想问你还好吗,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酸甜苦辣齐齐涌上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他动也动不了,似有千钧重量拖住了腿脚。
楚轻辞茫然四顾,目光落在卓云身上,空洞的眼睛渐渐变得清亮有神,他张了张嘴巴想说话,只发出沙哑的呜咽声。卓云被声音拉回现实,赶忙找了半碗水喂给他,楚轻辞说了十年来的第一句话:“呸,是苦的!”
分明是抱怨,卓云听得真真切切的,心想:苦吗?明明是甜的啊!雪水是甜的,泪水也是甜的!这些年的波折坎坷,能有再见之时,多少辛酸苦楚都值得!
楚轻辞虚弱得很,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病歪歪地靠在棺材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随之起伏。卓云犹不敢相信,生怕又是黄粱美梦,颤抖的手贴近他胸口,去感受他心脏的跳动。
砰,砰,砰,多么有力的心跳声,多么美妙的心跳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卓云的眼泪如决堤之水,滴在楚轻辞的脸颊上,濡湿了他的头发。
“我还没死呢,你为什么要哭?”楚轻辞靠着他歇了一会,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和神志,想急切地问道:“抚仙山怎么样了?南天柱保住了吗?大家都还好吗?”
卓云心里难受,脸上也不自在,避重就轻地说:“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楚轻辞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沉默良久才喃喃自语道:“是啊,是陈年旧事,都过去十年了。”
卓云打了个激灵,自己提过十年吗?他被惊喜冲昏了头,记不清楚自己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楚轻辞躺在棺材里十年,难道是有意识的?以前他从不敢想,现在不忍心去想,倘若是真的,那该是多么孤独多么漫长的十年啊!
两人无言地依偎着,楚轻辞动了动腿,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冷不防又跌下去。
“你的腿怎么了?”卓云上下摸了一遍,骨肉完整筋脉通畅,按理说没什么问题,但他关心则乱,急道:“咱们离开赤石山,我带你去找郎中……”
“找郎中做什么?”楚轻辞哭笑不得:“我太饿了,没有力气才站不住。”
卓云把他扶出棺材,翻来翻去地找吃的,只找到几块干裂的硬邦邦的馒头!他顿时觉得窘迫,暗道:我真是个笨人,这都没想到!我能啃馒头,可是十年不知味的楚兄弟的第一顿饭怎么能啃馒头呢?
“你先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卓云堆起几块干净的石头,把馒头架在上面用火烤,烤得热乎乎香喷喷的。他剥去馒头的硬壳,把软绵绵的馒头心给楚轻辞。楚轻辞吃完五个馒头心,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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