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跟我回家

冷雨如断线的灰珠,接连不断地砸在黑色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淌下,织成一片迷蒙的雨帘。

墓园里,湿透的黑衣人群如同被水洇开的墨迹,沉默地簇拥着两座新起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的腥气,混合着被雨水打湿的白菊那若有似无的哀婉气息。

人群的缝隙里,孤零零地跪着一个少年。

辜煜。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雨中的石像,单薄的布料早已湿透,紧紧贴在他尚未长开的脊背上,勾勒出伶仃而倔强的线条。雨水与眼泪混合着滑过苍白的脸颊,在下颌汇成细小的水流,最后无声地滴落在身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他跪得笔直,头颅却深深地低垂着,仿佛要将自己埋进这片浸透了父母骨灰的土地里。只有那双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地颤抖着,泄露着这具躯壳里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和茫然。

周围的低语如同墓穴里钻出的湿冷毒蛇,缠绕着他,避无可避。

“唉,老辜两口子这一走,留下这么个小崽子……”一位远房表叔摇头叹气,目光扫过辜煜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件注定蒙尘的旧物。

“是啊,才多大点?十五岁吧?以后可怎么办哦?”旁边一个妆容被雨水冲花了的妇人接口,声音尖细,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唏嘘。她的目光更多地流连在墓碑和周围肃穆的来宾身上,计算着这场葬礼能带来多少日后可利用的人情。

“怎么办?”另一个穿着昂贵西装、腆着肚子的男人嗤笑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他用手帕擦了擦油亮的额头,斜睨着雨中的少年,“辜氏那偌大的家业,总不能跟着个小毛孩子喝西北风吧?总得有‘能人’接手打理不是?”他刻意加重了“能人”二字,视线意有所指地投向墓园入口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心照不宣的弧度。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钻进辜煜的耳朵。他死死盯着墓碑上父母微笑的照片,那笑容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那些所谓亲戚、父母生前好友的虚伪面孔,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一群围着腐肉聒噪的乌鸦。

没有一个人上前。没有一把伞为他遮挡这倾盆的哀恸。

就在这时,墓园入口处的人群,毫无征兆地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一辆线条冷硬、车身漆黑如墨的加长轿车无声地滑停在雨幕边缘。车门打开,先是一只锃亮得能映出阴霾天空的手工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挺拔的身影跨了出来,撑开了一把宽大的纯黑雨伞。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颀长,肩线平直。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光线都黯然失色的脸。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冷调瓷白,眉骨清晰,鼻梁高挺,勾勒出利落的轮廓。最摄人心魄的是一双形状极美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潋滟的弧度,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起伏。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更添几分非人感的疏离。俊美得雌雄莫辨,却又冰冷的不近人情。

他甫一出现,仿佛自带某种无形的力场。那些原本围在辜煜父母墓碑附近、正低声交换着信息或感慨的宾客们,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关于辜氏未来的议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屏息的、带着敬畏与算计的沉默。

“顾先生来了……”

“是顾总……”

“辜氏现在…可不就是他说了算……”

几个自诩有些身份地位的宾客脸上迅速堆起混合着讨好与试探的笑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试图上前攀谈。这可是如今辜氏集团真正的主宰者!谁能攀上一点关系,未来在辜氏庞大的商业版图里,或许就能分到一杯羹。

然而,顾己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秒。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雨幕和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远处那个跪在泥水里、如同受伤幼兽般的身影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随意地、近乎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几个试图靠近的人。

仅仅如此。

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陡然弥漫开来。那几个正要迈步的宾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如同被钉死在地面,再也不敢往前挪动半分。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下意识地、带着畏惧地朝两边退开,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通往辜煜的、笔直而空旷的通道。

雨点噼啪地打在伞面上,是此刻唯一的声响。顾己迈开长腿,步履从容,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他穿过沉默的人群,径直走向那片被雨水和孤绝笼罩的小小天地。

最终,他在辜煜面前停下。

巨大的黑伞遮蔽了少年头顶那片倾泻而下的冰冷天空。辜煜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纤尘不染、反射着冰冷水光的鞋尖,以及几滴溅落在上面的泥点。

顾己没有立刻说话。他微微倾身,然后,以一种全然掌控的姿态,半蹲了下来。昂贵的西装裤料不可避免地浸染了地上的泥水,他却浑不在意。这个高度,足以平视那个深埋着头颅的少年。

伞下形成了一个狭小而隔绝的空间,只有冰冷的雨声在伞外喧嚣。

顾己伸出手。那只手同样苍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冷玉质感。他的动作并不粗鲁,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审视物品般的优雅,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辜煜冰凉湿透的下颌。

微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少年抬起了头。

一张惨白、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小脸暴露在伞下的微光里。脸上纵横交错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熬得通红,眼底布满血丝,像濒临碎裂的琉璃。那撕心裂肺的悲伤。像一头被夺走了所有、退无可退,只能用獠牙和眼神进行最后威慑的幼狼。凶狠,绝望,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顾己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像深潭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瞬间又恢复了死寂的平静。

如果他真是那个禽兽不如的“顾己”……顾己淡漠地想,看到这样一双眼睛的第一反应,恐怕绝不是留着它继续仇恨地注视这个世界。

斩草除根,是他最本能的选择。可惜了,这小狼崽子,终究还是太嫩。那点凶狠全写在脸上,不懂得藏锋,不懂得隐忍,不懂得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过早暴露獠牙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他清晰地知道,少年此刻在想什么。父母尸骨未寒,他这个名义上的“小叔”,就迫不及待地登堂入室,将辜氏集团据为己有。

在辜煜的认知里,他顾己,就是那个与自己父母死因有关,鸠占鹊巢、面目可憎的仇敌。

伞内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顾己身上清冽又疏离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的腥湿。

顾己的指尖依旧稳稳地托着少年倔强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禁锢感。薄唇微启,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落在这方寸之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雨太大了,跟我回家。”

话音落下,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辜煜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紧缩,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下颌在顾己的指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里面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化作实质的利刃刺向眼前这张完美冰冷的脸。

回家?回哪个家?父母用命守护的那个家,早已被眼前这个人夺走了!这个虚伪的、贪婪的掠夺者!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简短的一句话而更加凝滞。所有隐晦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把小小的黑伞之下,屏息凝神,等待着少年崩溃的哭喊、愤怒的挣扎,或者更激烈的反抗。窃窃私语如同暗流在雨幕下涌动。

顾己对伞外那些窥探的视线和嘈杂的议论置若罔闻。

他耐心地等待着,指腹间传来的少年皮肤冰凉湿滑的触感,以及那细微却激烈的颤抖 。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辜煜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他死死地瞪着顾己,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虚伪的“关怀”。

然而,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与那灭顶的仇恨交织在一起,最终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顾己没有安慰,也没有催促,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宣告仪式完成的姿态,松开了捏着少年下颌的手。指尖残留着少年皮肤上雨水冰冷的湿意。

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而优雅,他撑着伞,微微侧身,让出通往墓园出口的方向,并未再看辜煜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必要的耐心。

“走吧。”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声线,两个字,却像冰冷的锁链,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结局。

说完,他率先转身。

徒留辜煜在原地。

周围的低语声似乎又大了一些,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怜悯、嘲讽、算计、好奇……

时间在雨声中滴答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在辜煜的心上。最终,那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液体。

然后,摇摇晃晃地,从湿透的泥泞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久的跪姿而麻木刺痛,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没有再看父母的墓碑一眼。

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沉默地,跟上了前方那个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身影。

冰冷的雨丝,依旧无情地抽打着这片沉默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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