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影

今生,尘月秘境地下。

师徒二人走在潮湿的溶洞窟道中,身后踩过的腐草钻出摇头摆尾的小萤,用微弱的光亮照亮了泠泠的水流。

这溶洞中遍布地下暗河,河中的水流有着禁灵之效,能使修士五感迷失,灵脉干涸,无忧猜到薛怀望应该十分不适,便牵着他让他少费些力,跟着自己走。

薛怀望心中非常愉快,牵着他手晃来晃去。

薛怀望道:“师尊,还记得我们去十幻天的那一次吗?”

无忧瞥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于是薛怀望幽幽-道:“师尊从前说只收我一个徒弟,师祖也就只留了师尊你一个当关门弟子……”

怎么还离不开拈酸吃醋那一套,无忧松开手不再牵着他:“我看你自己走得也挺稳。”还有空想东想西。

薛怀望立刻可怜兮兮地摇尾巴:“走不稳,看不见,这禁灵之水好凉好难受,没有师尊教我修炼,我现在好弱的。”

这倒是半句实话,今生的薛怀望一直没拜过师,靠着梦中神授学的本事大概也很有限,现下一身的长生道杀-戮道种种修为修得乱七八糟,需得尽快修正回来。

无忧道:“以后我教。”

薛怀望心花怒放,摇着尾巴扑上去蹭师尊,无忧心道到底怎么治他这毛病?手上却习惯性地呼噜了几下小孩的脑袋毛。

薛怀望又想起点什么:“当年师尊假托余师叔的身份,在幻境中照顾我,我总觉得不对劲,还以为是您小时候跟着余师叔修行生活,耳濡目染后才有些神似。”

薛怀望似真似假地伤心:“以前在外面时,也有人说我这个魔头像师尊你,我以己度人,还以为是您以前也仰慕过余师叔……”

这话上辈子无忧没听过。他略略回忆,只觉得那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了。

“你遇见的是我,至于真正的余然,应当是不太像我的。”

“当年我被丁魔带进竹林间魔界,余然一见到我就要杀我,因为他以为,我是丁魔带进来换他出去的替子。

“丁魔当年身入竹林间魔界不得出,需要一个人替他进来待着,换他出去。余然被他的魔气勾进来时也只是一个路过的小魔修,进来之后打不过丁魔便只能被按着头拜了师,而丁魔离开魔界前留下剑法心经,答应他三年后会带新的魔修进来换他。

“可是魔道修行条件极其苛刻,非是天资绝顶根骨奇绝的人,无论如何也修不明白魔道。魔修这玩意见一个少一个,就连余然也是因为丁魔故意留在外面的半本传承才误打误撞成了魔修,丁魔找了一年两年三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只好又骗了个小孩来做魔修。

“不过既然我学的也是丁魔的传承,自然也算是他的弟子。两个徒弟都是魔修,两个魔修都是徒弟,丁魔觉得扔哪个进去都差不多,便想着让两人打一架,弱的杀掉,强的带走。

“我修行不到一年,余然却已近金丹,对上自然没有胜算。于是我告诉余然,说丁魔已经教了我全部传承,我们可以携手对抗丁魔,离开时他拖住丁魔,我打开缝隙,带他一起走。

“他对丁魔恨之入骨,不疑有他,计划开始后他偷袭丁魔,被丁魔一剑戳死。我才活了下来。”

生命太漫长,这样险死还生的经历也发生过太多次,并没有什么值得着重记忆的,如果不是薛怀望问起,他只觉得不值一提。

相较无忧漫长的魔生,那时的薛怀望还太过年轻,进了十幻天后老练的灵魂很快就把薛怀望的生活遍历了一遍,只能无聊地来薛怀望这边拿剧本逗徒弟玩。

薛怀望想起自己眼里的余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却不免还是有点恍惚。

说起来,无忧有时候不经意露出的温柔样子,真的很像若果……

薛怀望眨眨眼,想起另一件一直好奇的事:“师尊,当年我们从十幻天里走到最后,你说看见了第十一幻天,却不让我跟你一起进去,我一直好奇你在那里面看见了什么?”

无忧看了他一眼:“第十一幻天并不在任何世间典籍记载中,有些危险,所以没让你去。”

“那里面很空,像是有所残缺,地上摆着一面正圆形的镜子,两丈多宽,周围开满透明的花。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镜花水月天。”

薛怀望动了动唇,无忧前世进了镜花水月天,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才一身血气地出来,而且和他一起离开十幻天后,当夜就不告而别——那镜花水月天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令他十分在意。

今天的无忧好说话得出奇,薛怀望决定追根究底地问下去。

“师尊当年……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无忧垂眸回忆。

他当然看见了。

那花丛中平整如水的镜面十分美丽,有着一种虚无飘渺却又十分强烈的吸引力,吸引着人走上前,瞧一瞧,于是无忧走上前去。

他穿着一身鸦羽般的黑衣,行走时宽大的袖袍顺畅地垂出弧线,将背影勾勒的俊美又孤独,手上雪青灵剑柔柔散发洁白灵光,如同黑色衣摆间垂着的一丛雪。

他站在花丛前,低头,镜子中却没有立刻照出自己的脸。

无忧轻轻歪头,镜面忽然如水面般扬起阵阵涟漪,一股奇异的灵力痕迹从镜中涌现出来,无忧感受片刻,觉得这种灵力十分熟悉,似乎是来自数千年前。

灵力痕迹中带着一点信息与残留的修士意识,无忧读了读,才知道原来此处幻天乃是霓虹天最后一人坐化所化,由于准备不周,且那人修为历练也都不够圆满,所以幻化出的幻境残缺不全,且时显时不显,有点不灵光。

幻境之中其他东西都还在显化之中,离自然完成尚有着千年万年的距离,只有无忧面前的一面水镜,一丛镜花还算完整,可供观者一试。

这水镜乃是一面有着奇特能力的法宝,乃是主人取材于佛道法器不磨镜所作,功能却又有些变化。

不磨镜是古修传说中的神器,立于西方寺寺门前,据说人站在面前一照,可以看今身,滴上几滴心头血,可以观前世,留上一条性命,可以保来生。

而立于这水镜前,光站着是照不出样子的,献上半身的血,可以给牺牲者一次看见未来的机会,奉上全身道韵,则可以送牺牲者去未来。

无忧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这幻境残缺不全,亟待灵气道韵滋补,水镜不过是一个摆出来的诱饵,如果来访者献上半身灵血,或许真能发动神通,展示些或奇异或似是而非的景象,如果真的奉上全身道韵,只怕会立刻把跌落境界的修士吞掉。

非常简单、直接、粗糙的骗局,也像是赌局,赌一个来访者会不会宁可冒着被骗的风险,也要用一次水镜。

无忧简单思考片刻便有了决断,他扬首闭目,抽出雪青剑,将左臂斩落。

他要赌。他想去看看……未来的自己,能在魔道上走到多远。

魔修断臂处喷-出大量鲜血,一截手臂带着雄厚灵气尽数被水镜吞没,水镜四周缓缓摇摆的镜花也溅上几摊血,立刻疯狂地蠕动摇晃起来,简直像是渴血到发疯的野兽。

很快水镜便喝够了血,无忧简单包扎伤口,静静等着水镜变化。

水镜的镜面变得亮起来发出蜂鸣般急促刺耳的响声,眨眼间射出极其明亮的光芒,黑衣修士全身淹没于光芒中,很快不见了身影。

片刻后,光芒与响声都消失无踪,水镜归于往日的平静与柔和,幻境中唯留一地透明的镜花,仍在快乐地摇晃。

无忧从回忆中抽回心神,对着薛怀望道:“我从那镜子中,似乎看见了未来。”

薛怀望追问道:“师尊看见了什么样的未来?近的还是远的?最后发生了吗?那未来里有我么?”

无忧又看了他一眼,他今日看徒弟的次数格外多,这之中有一半是无意识,另一半则是心中之事与眼前之人紧密相关,让他忍不住想看看他的样子。

无忧回答徒弟:“我看见了三段未来,其中只有一段真实发生,是世界毁灭时的场景。”

他触碰薛怀望的面孔:“我看见魔宫倾倒,山川融化,黄泉倒转入天池,洁云朵朵归大海……我看见你在云端之下找我,叫我,叫我和你一起逃,喊得嗓子都哑了,是不是?”

混乱的人间里,魔尊满脸是泪,哭得声音嘶哑,简直像是多年前丢了师尊的小魔修,闷头苍蝇般在山间奔跑,他现在已经有了顶峰的修为,他的剑能带着他日奔十万里走遍人间,可是当年不理他的师尊,到现在也再也找不到。

无忧的指尖轻柔,似乎是要擦掉薛怀望今生还没有掉出来的眼泪。

薛怀望把眼睛埋在无忧手里:“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弄丢过师尊,我不需要找师尊,我的师尊再也不会走。”

他不再问下去,无忧温柔地将指尖下移,一手环住他的肩,一手捧住他的脸。

“那你相信我吗?”

薛怀望抬起头,睫毛忽闪忽闪,似乎有些不明白:“我相信师尊。”

无忧放在他背后的手忽然按得紧了些,灵气从后心涌进薛怀望的经脉,混入他的灵台识海之中。

不同于前世两人有着师徒之实,这一世无忧并未教导过薛怀望修行,两人的灵气除了一场胡闹外从未有过交融,此时无忧的灵气裹着神识强硬挤进薛怀望灵台之上,让他立刻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下意识地惨叫出声。

无忧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薛怀望自己在后脑弄出的层层伤痕使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非常温柔地摸了摸徒弟的脑袋,将一道精密的术法打入他脑中。

薛怀望在痛楚中感受到一点奇异的晕眩,很快他就两眼一翻,如同被抽气的气球一样瘫了下去,无忧抱住他,神识缓慢而坚定地钻入怀中人识海深处。

他想起自己看到的未来。

还有一段未来,于当时的他来说非常遥远且诡异,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极其的迫近而真实。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昏睡中犹带着一点痛苦的侧脸,低声做出承诺。

“我的小炉鼎。”

“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强的魔尊。我会找到你的药,让你不会再生这场身不由己的痴病。”

自无数年前,薛怀望看见万年无忧第一眼起,他就落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有人让他生了一场名为痴恋的狂病,使他被迫走上与师尊纠缠相恋的浑噩命运中,只为了演出一本恨海情天的话本,供人取乐。

无忧对此很不高兴。

他将灵气灌得越来越深,薛怀望一身驳杂道韵被无忧的神识尽数捕捉扫荡,丹田中的灵台一点点黯淡下来。

薛怀望的境界肉眼可见地不断坠落,灵气一寸寸从身上的经脉中消退,独属于修士的蓬勃生机消失无踪。

他变成了一个凡人。

无忧却还没有停下。

他的神识在凡人的识海里反复挖掘,翻找着,舔掉每一寸不满意的枝节,裹住那混沌的灵魂不断吞噬,吃掉一切痛苦的记忆,无辜生命来到这混沌世间,并非只有痛苦才能得到幸福,即使浑浑噩噩也希望你快乐。

薛怀望的面孔一点点模糊,修身的武服忽然变得宽大起来,他失去了眼睛却多出了一条尾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怪物。

小怪物布满利齿的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声音,它用四根小爪子抱住无忧的手臂,每一根“手”的末端都有六根手指。

无忧像摸谁的脑袋一样摸了摸它:“好孩子。”

他抱着忘却一切重现原形的天生仙胎,在昏暗的洞穴中涉水行走,这世上最后一个了解他秘密过往的灵魂已被他亲手抹去,曾发生过之事、从未发生过之事、即将发生之事此时都与他和它无关,黑衣的青年仿佛走在一条无法回头无法停留,无知无忧、只能踽踽向前,冲刷胎儿之梦的脐带中,向着未来。

——卷二·躯怀望终——

少年心思相逢,还梦中。一念细马长风目无穷。留不住,天涯处,几回逢。醒时林花早败旧殿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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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望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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