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交

薛怀望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地慢,慢得有点煎熬起来。

某一天丁道人叫他到竹林空地去,毫无预告地要他和余然比试剑术。

丁老道晃晃悠悠往嘴里灌酒,弄丢数日的佩剑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手上,浑身上下只有一股混沌臭气,看不出一点精明。

薛怀望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余然站在竹林一角,见他来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他唤过去教导,而是微微地向着他一躬身,好似行了一个礼。

丁老道一句也没有多说,余然看起来也格外严肃,只是淡淡地宣布一句:“尽你全力,不要留手。”

全然没打算做解释。

薛怀望一个激灵。无忧曾对他说过……说过这句话!

进幻境之前,无忧问他准备好了么?徒弟点点头,师父便走近了一步,牵起他的手腕,向前没入传送光团时,把最后一句叮嘱扔到身后。

“如遇险情,你自便宜。尽你全力,不要留手。”

薛怀望皱起眉,紧盯着余然,却不是看他的眉眼神态来犯花痴,也不是看他的肩膀准备预判动作,而是反常地紧紧盯着余然手中长剑。

比斗时剑客不能盯着对手的剑,剑动身动,看着剑就慢了一步反应,低头不看肩,又差了一分气势,往往只有内心隐藏恐惧的人,才会盯着对手的剑,在心里一遍遍描摹剑刃的锐利与沉重。

薛怀望心中却不是这一种恐惧。

他的师父无忧有个奇怪的习惯,拿剑时手握的很松,甚至只拿两根指头捏着,好像手里运气劈山的不是锋利沉重的灵剑,只不过是一张轻得能飘起来的黄符。

这不算什么好习惯,长风台上的无忧说,顺手纠正了有样学样的小徒弟,捏着他的手指一点点摆出正经的姿势。

只是师父习惯了以气代剑,手中的剑气与剑势如臂使指,再提个剑反而嫌累赘了。

在教学时提着剑,也不过是给徒弟打个模子。

此时余然的手指,不过搭了三根在剑上。松松散散,漫不经心,如此熟悉,恍如昨日。

一个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然而太过离奇,让薛怀望难以启齿。

薛怀望郑重地举剑行礼:“有劳指教。”

余然冲他做了个来的手势。

薛怀望凝神静气,摒除杂念,手握长剑一步上前,斩出一击!

余然之剑势阴柔婉转,一如他细致如水的性格,逢上薛怀望猛烈锋利的进攻,也是不急不徐,剑身屡屡与薛怀望的剑尖擦身而过,或是一触即分,分秒间就消减了对手的攻势,然后于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中寻着缝隙,间或在薛怀望身上添上一两道小伤。

半炷香过去,余然连片衣角都没破,薛怀望却已有些呼吸急促,肩上,臂上各有两道细细的伤,都是余然放的水。

然而他神色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气馁或挫败,愈战愈勇,两眼放光,渐渐彻底放弃了按丁老道教授的剑术攻守,而是剑势一转,进攻的样子愈发诡谲而阴狠起来。

这样的剑术自然不来自丁余二人,甚至也不完全来自于无忧的教授,而是多年来,流浪生涯中薛怀望汲汲学习,独自磨练出的一套体系,集百家之所长,唯攻伐为目标。灵剑在他手中简直变成了一把饥饿的毒钩,毫无顾忌且毫无美感的或刺或劈或钩或砍,拼命地想要从对手身上削掉血肉露出骨头。

余然微微眯起眼,手中剑应对地更快了些。

两人的剑气余波震得竹林间竹叶簌簌而落,薛怀望腾挪间剑势越来越快,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他眼中唯有余然,身上武袍已渐渐被血浸-透却似浑然不觉,如嗜血的野兽般向着猎物越贴越近,几次与余然贴身而过,留下了几道细微的伤痕。

余然似乎也起了兴致,眼中渐渐带上认真,十次攻击的机会里渐渐只放八-九次水,剩下一两次实打实地斩在薛怀望身上,便留下极深而窄的血线,使得他手中吊儿郎当的剑光也带上血色来。

薛怀望从始至终都不是余然的对手,唯有一身悍气与魔气,伤如未觉。当他第四次被挑断手筋又飞快吃了丹药自己绑上皮肉后,终于以一次胸口被贯穿的代价,得到了将剑尖捅入余然躯干的机会。

他脸上沾着血,剑尖埋进余然身体里时两人挨得极近,薛怀望几乎是从余然的胸口趴着抬起头来,像只缠着人的妖魔,露出森森的笑容。

余然想也不想,回手一剑就要把他戳远点,薛怀望却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动作,他用灵剑一挡身前,似乎出了个昏招,灵剑耐不住强大冲势,脱手而飞。丢了剑的薛怀望则彻底成了一块趴在余然胸口的小羊肉,等着被串。

这下薛怀望简直是把自己往余然剑上送了,余然轻轻哼了一声,背对着竹林中的丁老头,对着薛怀望轻佻地眨了下眼。

哼。

然后薛怀望便感到一种奇怪的力量扶着自己的身体牵着自己的手和腿和头,一切不由自主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起来。

薛怀望犹如鬼上身般浑身一震,两腿身体都猛地站稳变成周正克制的体态,原本正要贴在余然胸-前的右手忽地一绕,并指为刀点上余然握剑的左手,将他手中本就握得不够紧的长剑一震一抖,夺了过来,就着两人此时这个如相拥友人般过于亲密的滑稽姿势,从余然的背后向前猛地一送!

这一切只发生在半个呼吸之间,薛怀望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动作能这么快,几乎有点恍惚,直到余然的血溅满双手才猛然惊醒,他唇角蠕动着将要吐-出两个熟稔的音节,却被“余然”用眼神制止了。

“余然”装模做样呕出一口血,把嘴唇贴近薛怀望的耳朵:“蠢徒弟,才认出我?早晚把你赶出师门了。待会幻境该怎么走就怎么走,我在前面等你。”

热热的气与热热的血一起抹在薛怀望脸上,他抱住怀里“余然”软下去的身体,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

丁老道好像完全没有死了个徒弟的伤心,把腰间带着的酒葫芦“啵”一下打开,捏着小孩的嘴灌进烈酒,笑嘻嘻道:“这个魔界呢有个特点,进来几个人,就出去几个人,这下你把师兄解决了,就没人和你抢咯。现在你是师父唯一的宝贝徒弟啦,师父一会儿就带你出去,教你无上法门。”

只进不出的魔界。丁老道只有一个徒弟,唯一的宝贝徒弟。薛怀望突然听懂了。

原来不是比剑术,而是决生死。

原来丁老道带他进来,是想换余然出去,或是养蛊养出一个更加天才的徒弟。

他艰难地想起一件事,在比试之前,他把余然身上的种种异常当作无忧曾经对师兄依赖的印证,幻想过无数次师兄弟之间巧妙的、暗暗地、波澜不惊而暗流汹涌的情感,现在却发现,或许真正的无忧对余然也好,对丁道人也好,即使不恨,也只有杀意。师门情谊,在师尊眼里没有任何柔软粘腻的爱意隐喻,只象征着冰冷血腥的生死争斗。

无忧选自己当徒弟,或许也只是在养一个能杀掉自己的对手。

他真是错得离谱。

爱得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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