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推开那吱呀作响的院门,慢慢地走近马厩,身后泥泞的雪地里依旧只有徐凡来时的那一串脚印。
他用手轻轻触碰徐凡的额头,一道微不可察的灵气注入他的身体,因寒冷而蜷缩起来的小孩子,在睡梦里松开了紧紧皱着的眉头。
18300在无忧身边转来转去:“老大他好可怜呜呜呜呜可是我们是不是得等他把剧情走完。”
“他们对他一点也不好。”无忧轻轻道,“我可不想我养的主角被人欺负着长大还得原谅他们。”
“我们把他偷走吧。”
无忧觉得自己像只狼外婆,即将偷走睡在后院里的小丑鸭。
18300落在徐凡的鼻梁上,盈盈柔光照着他的面庞,身体里柔和的暖意让他的眉目舒展开,眼角的泪痕也不那么明显了。
一片来自深山枯林中的雪花搭在蓑衣一角,穿越六百里朔风与寒云,终于在此刻缓缓坠落,掉在徐凡的发梢上。
“和我走可不算好事啊,小孩。”无忧轻轻地说。“我可是会让你好好学习的。”
徐凡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身边坐着一个高大而瘦削的身影。他吓得抓着枕头爬了起来,像只警惕的小动物。
无忧慢悠悠地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你好。”
徐凡一言不发,紧紧盯着他的手。
无忧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徐凡,你好,虽然我知道你过得不太好,哦其实可能还不算不好……”
徐凡看不见的18300连忙跳来跳去地提醒老大少废话说正事。
无忧道:“现在你有一个机会……
“我可以带你走,离开这里。
“我不保证任何条件,你要和我走么?”
18300大叫:“老大你好歹说个吃饱穿暖有剑拿——”
无忧于是放下斗笠,翻掌露出掌心,一道灵气缓缓凝聚成漩涡:“我会教你修炼。”
他微微一笑,映在徐凡眼里,像是一场梦一般。
这是梦吗?
于是徐凡慢慢放下那个被攥出痕迹的枕头,他的眼睛也一点点垂下去:“你是魔修吗?”
无忧歪头,故意说:“你希望我是魔修吗?你想我大开杀戒胡作非为把欺负你的人杀光?”
徐凡安静了会,摇摇头:“他们说,我娘是魔修。”
“……”无忧道:“我应该确实不是你娘。”
徐凡又摇了摇头,小孩儿脏兮兮的脸上泪痕明显,是在梦里哭过。
徐凡道:“带我走吧。”
无忧便用灵力将他的脸擦干净,竖起一指,轻轻点在小孩儿的眉心。
12岁前的短暂人生被藏进迷蒙的记忆深处,徐凡站在原地,眼睛中再次流露出懵懂稚嫩的清澈。
寒冷,孤独,仇恨,迷茫,过去的记忆都被雪花匆匆掩埋下去,只余一片没有痕迹的空白。
忘掉那些吧……
“从今天起,你叫小余。”
*
春光正好,柳绿莺红。
那个使许多人的命运走向分岔口的冬夜,已经过去很久。
于某处修士城池中,一个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算命摊位后,一个穿着月白色绸缎袍子的小公子正在和两只兔子打牌。
摊主是个穿着灰色武袍的年轻人,他和这算命摊子一样不伦不类,露出的右手上捻着一串佛珠,腰边则带的是道家的七星剑,桌子上左边摊着算盘和账本,右边摆着一叠刚画好的符篆。
而他面前是两只肥嘟嘟的兔子屁股。
小公子拿着牌深思片刻,打出一张“低等灵石”,桌子上有着红耳尖的小兔立刻跟上,拍出一张“中品丹药”,然后连着出了一二三四五张顺在一起的“低中高灵器”。
红耳尖小兔大声宣布:“我还剩三张!小鱼你完蛋了!”
小余无语,怀疑道:“你怎么每回都这么顺?”
他又抬头看那年轻人摊主,目露委屈:“无忧,你刚才不是给我扔卦说我今天运气很好吗?”
无忧心虚地把目光挪开,心道我这摊上的签筒里只有再来一次和上签上上签,你抽到坏签才是奇案呢。
另一只脸蛋圆圆的小兔抬起头,说话慢吞吞的:“金丹修士。”
她把牌打出一张。
“筑基带三个下品丹药。”“五张顺的灵石。”
“最后一张,练气修士。”
圆圆的兔子耳朵一晃,小兔子两只蹄子往前一推,小小兔脸上古井无波:“赢了。”
红耳尖小兔抱着没打出去的牌,嘤地一声歪倒在桌上。
小余委屈巴巴,不叫无忧名字而是开始撒娇了:“师父,今天师姐都赢我十六轮了。”
赢了十六轮的小兔妖墩墩儿把牌收整齐:“还玩吗?”
红耳尖小兔柳柳儿在桌子上打滚:“不玩了!我的灵器输光了!师父为什么不和我们玩?”
无忧心道我也不好意思赢你们,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也玩不过墩墩……
于是他和稀泥道:“反正也没生意,咱们学个画符篆?”
柳柳儿立刻钻到桌子底下装聋作哑。
无忧无奈,看看天光已近黄昏,便将那正面写着算命算运,背面写着卖符篆卖灵器的幌子一收,牵着小鱼吃饭去了。
*
小余很不能理解。
他的师兄明明是兔子,但是不吃青菜,他的师姐明明也是兔子,但是又那么会打牌。
小余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是兔子?
无忧正在制止把青菜偷渡到师弟碗里的柳柳儿,就听见小余委屈巴巴地问他。
“师父,为什么我不是兔妖?”
身份错位认知危机社会认同感儿童心理学……
各种名词从脑子里飘过,无忧卡顿了一下,没拦住柳柳儿又把青菜扒拉走了。
当然不能说因为你是人不是兔子,无忧想了想,又揉揉小孩的脑袋。
“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
“我们每个都不一样的呀。”
无忧其实感到有点愧疚,主要是如果小余想当兔子,他好像也不能实现这个愿望。
他只能想些曲线救国的方法:“你想学化形术?”
好像也不是,小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和师兄师姐不一样。”
小余抱住无忧的腰,用柔软的脑袋蹭蹭他。
有时候,小余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他隐约记得,自己从前经常一个人住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有时还会做梦梦见在没有屋顶的马厩里醒来,梦里抬头看看天,似乎总是在下雪。
他知道自己是被无忧捡回来的,不像师兄师姐从小就生活在师父身边,也知道师兄师姐是妖怪,而他是人。
因此,他写字时能察觉到师兄师姐和无忧的字都是很像的,而他却有些不一样。他也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徐凡,只是很少被用这个名字呼唤。
无忧告诉过他,总有一天他会用回那个名字。
可是……小余只想叫小鱼,和小柳小墩一样的小鱼。
他想一直这样,永远这样,躲在师父的怀里。
*
两年后,穆风城。
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人走在城中街道上,他穿着一身几乎长可及地的厚厚斗篷,怀里还抱着两只肥滚滚的胖兔子,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也被裘衣裹得圆滚滚的。
少年牵着青年的斗篷,清澈如泓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过街道。
18300落在无忧的肩膀上,一闪一闪正在唠叨:“老大剧情点快到啦,左转左转再右转!”
一般来说对于世界原轨剧情的影响越少越好,即使主角已被带离了原本的生活轨迹,但该走的剧情点还是得来走上一走。
可18300想不出已经在徐族消失的徐凡还怎么完成被背叛被驱逐,这两天缠着老大问来问去,无忧则神神秘秘地表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徐凡来到无忧身边已经两年有余,这段时间里他跟着这浪荡修士四处游历,穿无忧买来的衣,读无忧拿来的书,每日都要花好几个时辰在写字和锻炼上,生活过得十分充实。
不知怎么,小时候的事几乎都想不起来了,但他觉得现在过得也不坏。
“小鱼儿,这剑喜欢么?”
多宝阁中,徐凡顺着无忧的眼神看过去。
那是柄莹白色的细剑,一整块寒天晶石铸成它的剑身,如玉剑柄上缠着雪兰纹扎带,剑鞘上也嵌了一行寒天晶,亮亮的,装饰得十分漂亮而不显得繁琐。
徐凡揪着无忧的衣摆摇头:“我要刀。”
18300嘤嘤:“完蛋了老大,徐凡以后还能成为剑尊吗我就知道当时不该劝你把他带走呜呜呜。”
无忧一头黑线:“慌什么,刀尊不也是第一?”
只是剧情的变化已经初现端倪。对主角的命运插手太早,原轨的剧情参考价值就越小,这无疑是增加了任务风险。
无忧捏了捏小兔耳朵,仍旧将那柄天晶剑买下来。徐凡将天晶剑接过,就看见青年指尖法诀一掐,手上天晶剑变了形状,渐渐缩小。
天晶剑变成一个小小的玉冠,剑鞘变成一根小棍,无忧随手将天晶剑玉冠塞进进徐凡手里,又把剑鞘变成的木棍丢给怀里的胖兔子磨牙。
一旁的侍者表情十分奇怪而震撼,这天晶剑价值数万灵石,几乎算得上阁中最贵的灵器一列,却被这修士随手赏给了一个凡人小孩和一只,一只胖成球的兔子?
无忧叹气:“这城里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再挑两件就走吧。”
“哦。”徐凡将玉冠塞进怀里,他现在还未引气入体,用不了储物袋,只好把东西都带在身上。
18300也躲在无忧怀里:“老大,那个剧情人物怎么还不来呀,我想要那个架子上的球。”
“……”对有着奇怪恋蛋恋球癖好的系统无忧表示难以理解,随手又买了18300想要的那小球灵器,塞给红耳尖小兔抱着。
18300摸不到小球,但是依旧玩得十分开心,贴着那灵器蹭来蹭去,终于安静了会。
无忧看着它的样子,似乎正在思考。
系统在背后戳戳无忧提醒他:“来了。”
两人两兔一统在多宝阁中所等待的人,正是剧情“兄弟背叛”中的主要配角,徐青溪。
无忧悄悄回忆起原轨剧情:徐凡在家族中受人欺凌,多年来一直没有成功引气入体。为了糊口生活,便和杂役们一起侍奉做工。
原轨中,这一年徐族族地月尘秘境开启,允许练气期弟子们进入历练,几个常年在外驻守的家族分支也派了年轻族人们回来参加历练,徐青溪便是在此时回到族地中。
徐青溪与徐凡这一支血缘较近,也与徐凡的父母有过几面之缘,这次回来便在族中寻找徐凡,想要带着他一同前往月尘秘境。
徐青溪已是练气九层,距离筑基只差一步之遥。为了进入月尘秘境提前按捺了半年修为,按理进入秘境后也没有太多惊险,便想着带些留在主家的后辈,既是保护他们安全,也可代表分支血脉同主家示好。
找倒徐凡时,颇有些惊讶,倒不全是因为他尚未引气入体,而是这少年混在仆役之中,举止穿着几乎看不出是姓徐的主人。
如果不是血脉中隐隐的感应,和那一双肖似父亲的眼睛,徐青溪几乎无法确认。
徐凡几乎对身世一无所知。联想到那些显得过于刻意的打压,却又默许这孩子“自甘堕落”的暧昧态度,徐青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并暗自决定将这孩子带回分支。
这一切并不能过了明路,徐青溪心中却有着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或许是多年前年幼时见过的那抹雪白剑光,让他在看到徐凡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热忱的期待。
徐青溪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徐凡换上,给徐凡整理好衣领,又为他束好头发,叮嘱他藏在分支弟子中,待进入秘境后便借助秘境内浓郁灵气,引导他引气入体。
徐凡颇有些腼腆,问他,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徐青溪一愣,他想过要不要将这些家族脉系间无聊的纠葛与争斗告诉徐凡,也想做出保证,毕竟他认为自己的确不是对他的血脉身份有什么企图。
但这些话最后都没有出口,还是等小孩长大点吧。
徐青溪摸摸他的脑袋,小孩的头发摸起来有点毛茸茸的,还有点卷,不知道是传自母族还是营养不良的原因。
“等你长大点再说吧。”
徐凡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认真点头:“青溪哥,我会努力的。”
徐青溪哭笑不得。
*
月尘秘境中。
峭壁之上,一处天然洞穴内,徐凡盘腿而坐,五心朝天,面朝洞穴外的景色闭上双眼,静静念诵心法。
一千次,一万次,到底多少次?心法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可只有今天,它们才回到了原本的意义上。
灵气如一层常年萦绕在眼前的雾气,直到这一刻,才被那个不开窍的笨孩子察觉到,从此刻起,天地改换面貌,万物更易身形,一切都不一样了。
徐青溪抱着剑,默默守在旁边。
空气中的灵气如有实质的风,向着徐凡身体中每一处被打通的经脉流去,衣袖被微微扰动,露出少年粗糙的手臂皮肤,疤痕遍布。
徐青溪心中生出不安。
徐凡引气入体花了一昼夜,他从那种无法言喻的奇妙体验中抽出意识,身体虽感到疲惫,精神却很饱足,神采奕奕。
很快他意识到徐青溪一直在周围护法,那种腼腆的神情就又露了出来:“青溪哥,我这是成功了吗?多谢你给我护法,我花了这么久,资质果然还是不太好……不过,我后面会更勤奋些的,我保证。”
徐青溪抱臂靠在石壁上不知在想什么,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看到他起身,便走近为他探脉。
片刻后他松开手,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一举突破到了练气三层,小凡……你是天才。”
徐凡的资质并不是差,而是太好了,好过了头。
谁欺骗了他?谁埋没了他?谁控制着他活在庸人的痛苦中直到今天?这一切并不重要,对徐青溪来说。
带走一个血脉特殊的孩子,和带走一个血脉特殊的天才,是截然不同的。徐青溪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手又一次落到徐凡的脑袋上,片刻后他说:“恭喜呀小弟。”
徐青溪此时心中痛苦纠结甚至不知该和谁说。
当他自作主张想把徐凡从族地中偷走的时候,他想的是分支之中养一个隐姓埋名的孩子并不会太难,这只是一件单纯而美好的善举,回馈着上一辈已被渐渐遗忘的恩义。
但徐凡的天资几乎像是一把刻着阴谋的钥匙,如果放任其自行修炼,绝没有可能瞒住家族,但若要隐藏秘密培养这孩子长大,那无疑是以整个分支的命运做赌注。
更何况,他越来越怀疑,这孩子是被故意从族地中放走的了。
有人终于有机会将徐凡抹去,这个孩子既是诱饵也是最后的猎物,而徐青溪就是那个自作聪明撞进网里的蠢货。这一场可笑的阴谋只是为了让几个连面都不屑去露的人安心。而因为他的自作聪明,整个分支,他的亲人和他的家都要为这场本不相干的阴谋陪葬。
孰轻孰重?
徐青溪渐渐想明白了。
徐凡根本不可能活着从秘境中走出去。
他落在徐凡头顶的手轻轻下移,扣在他的后颈上,不会太痛苦的,对不起,小凡,不会太痛的。
徐凡忽地抬头,露出一个笑:“对了,哥,你想不想看我爹留给我的那把剑?”
徐青溪一愣,徐凡抓住机会猛地向前窜出,生死一线中激发出超出境界的速度。徐青溪看着他跳出悬崖,手中只抓住一件绣着柔蓝色云纹的外袍,还是他临行前亲手给他穿上的。
走剧情走剧情而已!/2.14大修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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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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