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松牵着伙计走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不是有些眼熟,而是非常眼熟,他上下打量着,“你这是……”
那人却抢着道:“怎么,认不出我来了?”扶了扶头上的道士髻,整整破烂到软糯轻柔的衣襟,“我这身,还成吧,让你那么惊讶吗?”
向云松失笑,摇着头,“马天舟,马兄,你搞什么鬼?”
“我搞什么鬼,很奇怪吗?”马天舟上来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扫一眼他身后的马上东钩西挂的货物,“我还想问你搞什么鬼呢,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去种田。”
“我再怎么种田还是个俗人,你呢,这是要出家?”向云松笑着反捶他一拳。
结果马天舟还真沉默了,面上笑容也淡去大半,“择日不如撞日,我本来也要去找你,正好碰见了,咱就找个地方把事了了吧。”
片刻后,两人在街角一间朴素小酒馆的大堂里落座,向云松点了几个小菜,又叫了两壶酒,与马天舟一人一壶喝开了。
几杯酒下肚,马天舟的话匣子自动打开,他指着胸前破旧的衣襟,“知道我这身哪来的吗?”
向云松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祖传的?”
“还真是祖传的,”马天舟哈哈一笑,眯着双眼看自己身上,“是我师父的师父,在收他为徒时送给他的,那时云水观还有几两碎银,这道袍还是新的。”
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讽刺的神情,“可我师父没他师父有本事,他一当家,观里穷得连窝老鼠都留不住,收了我,他连个屁都拿不出,浑身上下就这身穿了几十年的破烂道袍和这只破青囊,才舍不得送我咧!”
马天舟嘲讽地笑出声来,“他只能自己穿个够本,到要死了才舍得把这身袍子传给我。”
向云松瞧着他夸张离奇的笑,“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师父传给你的只有一把青釭剑。”
马天舟点点头,又摇摇头,“对,青釭剑,之外还有这身烂袍子和这只讨饭袋。”
“他当年扯着我的手不肯断气,说一定让我把云水观的武功和名声发扬光大。我当时想着那把剑还能值几个破铜烂铁钱,这身烂袍子和这只讨饭袋,是真的屁用没有。”
马天舟说着把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继续摇头,“但你知道吗,我竟然没舍得扔,莫名其妙地就留了下来,哈哈!”他的语声里满是嘲讽甚至悲愤,“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下来,他打了我十年,留给我这么不值钱的东西,还指望我给他光耀门楣,他怎么不给我以身作则呢?!”
马天舟眼睛发红,目无焦距只是喝酒,向云松看着他那种样子,心里头也颇为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哪里不是滋味。从前觉得跟马天舟很遥远,成亲前喝酒谈心发现彼此也是能够说上一些心里话的人,之后又因茶园买卖的事相互帮忙,也算是符合他向云松的交友原则。当然,除了在某件事情上让他总对马天舟有些羞惭之外。
他默默地给马天舟空了的酒杯满上,马天舟端过来再次喝了一大口,“当年,我就是用这身破道袍卷着青釭剑去找了我那个爹。老头子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十年,儿女成群,日子过得舒坦极了,这个时候开始惦记他自己都不要的马家血脉,说什么他已经不是马家的人了,以后马家血脉就靠我延续了。”
向云松记得这些话马天舟在成亲那晚跟他说过,后来马天舟并没以自己身上的马家血脉为重,而是有样学样,也倒插门当了上门女婿。可眼前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向云松,你知道吗,我是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还舍不得扔这几样破烂玩意儿,我偷偷揣着这三样,当了上门女婿进了我岳家的门。我到底怎么想的啊?哈哈,难道冥冥中已经注定,我早晚有一天要穿上它吗?!”
马天舟流下泪来,簪着根旧木簪子的头不断抖动,双肩耸着,某个角度看过去他像是在笑。事实的确也是,马天舟又哭又笑。
“向云松,我可算知道了,人抗不过命。”许久之后,马天舟平静地下了结论,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向云松知道他要说到重点了,适时道:“后来怎么了,怎么就不走你爹的路改走你师父的了?”他记得,年后买茶园竞价商谈之后,马天舟还对生活踌躇满志,充满信心。即使后来他因为向家变故自动认罚撤销了买下茶园的契约,那也是支付了违约银资的,不至于让马天舟到要出家的地步。
马天舟摇头,声音低沉,“说到底,还是因为倒插门永远被人看不起。我爹的路,我走不来,我承认没他有本事,我认输。”
向云松等着他的下文。马天舟主动拎过酒瓶一倒,发现已经空了,向云松让小二又上一瓶。
半晌后,他才继续讲述,“事情就发生在我帮你杀完价之后。我先去了镖局找了总镖头拜年,几天后回了我那个倒插门的家,才发现,就那么几天的功夫,我那个老岳丈居然急病发作诊治无效,已经咽气了。”
他无语地笑起来,“而老死鬼咽气前对我娘子的遗言就是让她跟我和离,说连卖个茶园都卖不干净的人,要来何用?”
“卖不干净”几个字,让向云松想到什么,他开始心算茶园竞价商谈到撤销买卖之间隔了多久。
马天舟看出了他的意图,“对,就是你主动撤销茶园买卖那事,我那个死鬼岳丈和我那个愚孝前妻,说是我没办好。”
向云松放下酒杯,“怪我。”
“怪你什么,你也是摊上事了,有难处,撤销买卖还认罚,付了违约银,够可以了。”马天舟直言不讳道,仰脖灌下一杯酒后,涩声道:“是他们看不起我,找的借口。”
向云松多少被惊到了,马天舟那么爱面子的人,此刻这样承认自己被看不起,不知道需要多大勇气。
“他们觉得我没本事,不会挣银子,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马天舟不无悲愤地苦笑着,“天可怜见,我孩子都给了他们两个了。这些年我没闲着,也算是拼尽全力,从你的向家庄出来,我就去找了总镖头,总镖头已经答应年后就让我跑临州青州的长途镖,我还揣着你给我的十两杀价报酬。”
他摇头笑了两声,“可我再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些了,他们要把我扫地出门,那就随便他们扫吧。就是不扫,我也待不下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蒙起眼睛来骗自己,现在,我不想骗自己了,他们从来就没看得起我过。”
“两个孩子我没要,他们不会给我,我自己也不想要。我跟我那个老爹学,抛舍血脉。向云松你知道吧,当年我用这身破道袍卷着这把青釭剑进了她家的门,现在出来,还是这几样东西陪着我。”马天舟说到这里,语声里带上了哭腔,压抑又难忍,“原来我一直舍不得扔,是因为只有它们,才是我的。”
向云松沉默地听着,实际上马天舟的困境,只需要把实情说出来,甚至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扭转乾坤。
可他却不想这么做。这何尝不是他也不想要妻儿,自己选择了这条来时路回去了呢?
“我当年是穷怕了,不想过我师父那种日子,我爹能倒插门,我为什么不能?可我到底还是比不上我爹,他受得了冷眼鄙视,我不行。”马天舟语声转低,“被自己女人看不起的滋味,我受不了。”
说到这里他又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手从衣襟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推到向云松面前,“从她家出来,我就去找你了,想把这个还给你。”
向云松定睛看去,是那张十两的银票。“为什么还我?这本来就是你的。”向云松推了回去。
马天舟又推回来,“我没用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破道袍,又拍了拍一边放着的破青囊,“我现在,不怕穷了。我走回我师父的路上去了,他当年怎么过,我也怎么过。钱对我,没意义了。”
“怎么会?”向云松看着他身上,“钱好歹能把你身上这件袍子换成新的,你将来收了徒弟,也能送他件新的。”
马天舟摇着头,视线垂下,手珍惜地抚着身上补丁打补丁的道袍,“新的没有旧的暖。是我当年愚笨,没觉出来。”过了一会儿,又笑了笑,“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我现在还没到收徒的时候。”
向云松也沉默了,给两个杯子倒满了酒。马天舟看起来,已经从困境里走出来了。
马天舟举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向云松,我从前,很羡慕你。你家世好,武功好,活得还自在,对身外之物从不放在眼里。你恣意挥洒施舍的,是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我很想胜过你,可却做不到。我就想着,你钱都会不要,是个傻的,我不跟傻的人比。”
“现在我认命了,我势必逃不开我师父那样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也不想跟你比了。”马天舟说着笑起来,“我现在,用从前学的三脚猫看相算命测阴阳宅的本事过日子。少了就糊个口,多了就施舍些给穷人乞丐,还教训了两伙盗匪。向云松,我没想到,我竟然也会有这一天,这本来是你做的事。”
向云松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人生际遇真是玄妙,马天舟居然以自己的方式走到他的路上去了,而他现在拼尽全力,以自己的方式走在马天舟的路上。想来没有人能够一条路走到底。
他倒满酒杯,跟马天舟一碰,一口饮尽,“我敬你。”
之后把向家庄失火,分家务农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等说到贷出家产一穷二白过现在的小农生活时,马天舟主动斟酒敬了他一杯,“你啊,再这么说下去,我可又要羡慕你了。你行事永远这么敢,敢为人先,敢为人所不敢。”
“确定是敢,不是脑筋有问题了?”向云松笑问。
马天舟回以一笑,“你要还想我还觉得你是脑筋有问题,当然也行。”
之后两人拉拉杂杂,边喝边谈。马天舟说出了心里最多最大的块垒之后,言谈之间洒脱快活了很多,跟从前那种不是沉默着与人保持距离什么都不说,或一旦交心之后又时不常口出吹牛惊悚之语的样子,都不同了。
向云松却有着淡淡的惆怅与诸多的感慨,既高兴于马天舟如今的洒脱放下,又惋惜他明明有别的路走,不是非要弄到妻离子散。
这一场喝到午后,分别时,马天舟坚持把银票还给他,“这事了了,我打算去云游,边云游边行侠仗义,走你的路去了。这个你更有用。杀价那事,就当我帮你的忙。”
话说成这样,向云松也就收下了,最后拍着马天舟的肩,“你一定会比你师父,比你爹做得好。”停了停,又认真郑重道:“将来收了徒弟,一定记得别打他,这样你把这袍子送给他时,说不定他当场就穿上了,也就不用跟你似地绕这一大圈子,还得走回老路。”
马天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伸手在自己肩上向云松的手上按住,“兄弟,你这话,我记住了!”
两人在小酒楼门口分别,向云松踏上回程。得得马蹄中,马天舟的“人总是抗不过命”的认命之说再次回响。
向云松以前从来没想过命这个东西,但此刻却觉得有那么些道理。如果当初把自己当作他哥向云柳的替身,那么也就是信了他必须顶替向云柳的这个命了。而且虽然他不信,但难保别的人会信。比如他的母亲会因为他的反抗而责怪他,比如他的妹妹也因为他不再给予依赖而失望。
又比如,他的妻子……不,他并不十分清楚现在的卫宁儿到底怎么看他,他没有问过。
也,没敢问过。
回到溪口又已是掌灯时分,泄出窗缝的烛光如同夏天的日头,烫着他的眼和心。
推开院门进去,就有人一步跨出大门来到眼前,道一声“回来了”,然后接过他手中的水囊和行李。他把马牵到杂物间,回到堂屋,一杯温茶水已经备在桌上,干净的洗脸巾泡在温水里,女人走过来,接过他身上装货物的包袱询问着,“先吃饭还是先洗浴?”
其实怎么都行,他想着。只要她的心里有他,重视他,夸奖他,他就有勇气带她走出一条全新的路。
他没说话,低头与那双轻柔平静的眼睛对视,然后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一个温情又持久的拥抱。
他说出“听你的”时,卫宁儿也开口了,“先洗浴吧,这一身的汗味。”
他道了声“好”,接着洗澡的温水被提进浴房,干净的夏日衣裳放在床上。等他洗完出来,饭菜已经布好在桌上,他的位置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一碗解暑汤,和一盘切好的甜瓜。
女人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低头绣着一幅新的扇面。看到他出来,她把扇面放下,“吃饭了。”
其实她的说话行事并不能说完全地自然自如,她跟他的相处,还残存着许多年少时代的印记。这些为妻之道,她有时候做得有些过,似乎是在努力展示她作为一个温柔妻子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只是发生冲突时,也还是互怼互嘲个不停。于是下一次,这些事情她就会做得更认真,也不知是弥补还是安抚。
有时候也想提醒她不用如此,但实际上他也特别享受这些。于是这样的相敬如宾,居然跟互怼互嘲和谐并存,简直堪比两条腿走路,缺一不可。向云松想着这也算是他跟卫宁儿之间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站着不动看着自己愣愣出神的样子终于引起卫宁儿的注意,她上前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清水似的眼神流在他脸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什么,”向云松顺手搂过她,下意识抬起右手,摸摸她的脸颊,“你脸上没东西,滑得很。”手指好像为证实一样,在她脸上抚着。
卫宁儿为他这种举动惊讶,脸上被他摸的地方渐渐升起一股暖流。自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亲热时向云松的手基本都在她脖子以下,很少有摸脸的时候。
她心里一阵轻暖,羞涩涌上心头,之后是一丝淡淡的甜蜜,好像洒入温开水里的一勺糖霜,缓慢融化后丝丝缕缕荡漾在心里。
她不敢再接向云松的眼神,摸摸他衣襟下厚实的胸口,低声说,“该吃饭了,饿了。”
向云松嗯了一声,放她过去。卫宁儿做了三菜一汤,清蒸鸭、黄瓜炒肉丝,咸菜蒸茄子,虾皮葫芦鸡蛋汤,都是向云松喜欢的清淡口味。
向云松自小嘴皮子利索,为人彪悍又傲娇,但饮食口味却偏轻,不喜欢甜腻麻辣,更不喜欢加许多佐料和香料。以前常年在外闯江湖是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好,现在日子过起来,天长日久地,当然有讲究了。在向家庄时他就跟厨子说过要求,卫宁儿记在心里,加上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口味多少有些了解,故而她掌勺之后,也就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实际上,这些饮食口味也大多是她喜欢的,做菜时以清蒸为主,时间和精力也大大节省。
想到这里,卫宁儿嘴角露出浅笑,男人其实真是个很好养的人呢。抬眼望去,却见向云松也正望过来,眼里若有所思。平常她要是看着他笑起来,他必得猜测加嘲怼上半天,这一次却像神游天外,什么表示都没有,倒像是,一种与向云松这个人从来搭不上边的状况——有心事。
也许是这趟县城之行不顺利,想起五天前他拿着三把扇子临行前的踌躇满志,卫宁儿也不好受起来。男人是个骄傲的人,买茶园不成行的事还在眼前,现在谈新的销路又受挫,她不由再次自责起来,也许是她真的太过注重自己的感受,太一意孤行了。
向云松当然不知道卫宁儿在心里已经把他猜测到这个程度,实际上,他只是欲言又止,想问她一件事,明明自己有感觉有答案,却仍想听她亲口说出来的事。
晚饭后,卫宁儿给他泡上杯茶,站到灶前洗碗。向云松走过去,从身后搂住她,两手交叠在她腹前,就那么靠在她身上。卫宁儿心里有了数,加快手上的动作,洗完了就转脸拍拍他,“我去洗浴。”
向云松放开她,卫宁儿迅速收拾了自己,出浴房时,依然如第一次那晚一样,在腕间脚踝扑上香粉。
转过大床,到东屋前间时,却发现男人已经坐在桌前了,面前摆着笔墨,但账本上翻开的那一页依然一片空白,显然心不在焉。
卫宁儿走过去,在他身后伸手搭上他的肩,在上面摩挲着。向云松把手按在自己肩上的她的手上抚摸着,一时却没有下一步的行动。
卫宁儿转到他面前,虽然不习惯,也很羞涩,但还是直接说着,“我月事,走了。”
床头的灯火照过来,她一半的侧脸隐在长发下,下巴和颈项的弧度修长美好,向云松再不拖延,站起身来一把横向抱起她,走向铺着凉席的大床。
卫宁儿把脸靠在他肩头,平常两人总是相会在床前,这种被他抱着走几步路的经历还没有过。
她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温柔温顺,男人显然是受挫了,但她不能直接安慰出口,而是要曲径通幽,以别的方式抚-慰他。
卫小嫂面前,向小哥内心深处有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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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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