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螺钿工艺已经进行到胶粘最细的那几粒贝片,要是不能一下子嵌进扇柄的阴刻凹坑里,那小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贝片一下就能碰碎了。向云松已经碰碎几十片,快被折磨疯了。
但是从来没像这次这样鬼哭狼嚎过。
卫宁儿急着去看他,也就没顾上关院门。
进了东屋,桌前没人,地上躺着那个扇柄,这几天里已经粘好的贝片碎的碎,裂的裂,还有一些缺角缺边的,更多的阴刻花瓣坑里空空如也,大约是摔了出去。桌上工具摊了满桌,乱七八糟。
回头一看,男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脸上捂着个枕头,一副此人已死有事别烧纸的模样。卫宁儿暗叹了口气,向云松这个魔星,从小到大都没见他受挫成这样。
不知为什么特别见不得男人这个样子,她把扇柄捡起来,走到床前坐下,“这个扇柄还是……”正想说还是她来做吧,就听向云松开口了,瓮声瓮气,“不是我扔的它。”
卫宁儿一愣,便听向云松又说了一句,“是它自己滚到地上去的。”
卫宁儿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解释扇柄突然毁坏不是他造的孽。顿时觉得好笑,被这事为难成这样,都还不忘在她面前维护下大男人的形象。
她把扇柄捡起来,用夹子小心地把残缺的贝片去掉,“我来做吧,我后面活儿不多了。”
向云松从枕头底下瞅她一眼,灯火下望过去,卫宁儿的身影看着有些像许多年前那晚,明明从他床上刚下去,还硬要整理衣衫发丝,让自己看着干净整齐。他忽然就有些不那么服气,怼道:“田螺片都没了,你还做什么?”
这下卫宁儿不仅只能作罢,也知道了他是要霸着他的功劳不放手的,“那这扇柄只能靠你了。”
向云松果真不说话了,卫宁儿把扇柄放回桌上,走到床边坐下来,“你要是不做,那只能让店家把这笔买卖退了。”
向云松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可能不做?不做就白瞎你那扇面了。”停了停,又恨恨道:“等我明天下河再去摸它十个八个蚌子来,我看它还能碎到哪儿去?”
这是要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了,果然是向云松的风格。卫宁儿看他脸上压着枕头还一股傲然直冲霄汉的样子,不知怎么觉得特别有趣。这人日常能得不行,却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受挫,有做不到的地方。这种撂狠话的时候都要遮起来,卫宁儿都替他累得慌。
忽然想起初夜那天他恨恨说他都快被她那啥了时,一甩头,眼睛里洒出去珍贵稀有的东西的情景,那天真是把她震得不轻。此刻看他扶着枕头挡在面上,不禁想到,不会男人这会儿也气掉金豆了吧?
莫名觉得向云松虽然盖着枕头不想让她看到,但这应该不完全是他本意,从那次去找绣品销路回来说得弯来绕去云遮雾绕看得出来,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挫折,又不想她真的一无所知。
她抻抻他的胳膊,“起来了,去喝杯茶,活动活动。”
向云松一躲,“不起,不喝,不活动。”
卫宁儿试着去拉他的枕头,却被向云松把手挥开。
这下是真活回小时候去了,卫宁儿暗暗好笑。隔着枕头,她也不怕被向云松看到,便放任自己露出好笑不已的神情。
这样子的男人很有趣,像个赌气的孩子,比他平常拿她磨嘴皮,在她面前各种大男人的样子要可爱许多。
她看着他老半天没说话,就是那么笑着,想把他枕头拿掉,看他的表情,又怕把他弄恼火了。时间久了,向云松直觉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这好久不说话,也让他奇怪。他悄悄移动枕头,露出一只眼睛看过去,正好与卫宁儿带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你在笑我!”他果然恼火了,转身向着床里,把背脊对着卫宁儿,“跟你说了,这个扇柄老子一定要做好它,你难道不信?!”
卫宁儿连忙收敛了笑容,“谁说不信了,我当然信。”她寻摸着解释笑的理由,但这会儿她跟向云松好像倒了个个——小时候看到向云松笑,她总怀疑他在笑她,但此刻却反了过来。
一时无话可说,看到他转过去的肩和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就那么伸出手去到他两个肩头上按揉起来,“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向云松被她这样轻柔按动起来,顿时气焰恢复,“你早该这样做了卫宁儿,不要整天只顾着绣花,得懂点事儿,要知道伺候伺候你男人我。”
“嗯,”卫宁儿从善如流,顺口拍着便宜马屁,“这些天辛苦你了。”
这话向云松听舒坦了,噼啪翻过身趴在床上,脸上枕头也扔了,侧过来瞄了卫宁儿一眼,开始发号施令,“……重点儿重点儿,上面上面,左左左……哎你这是没吃饱饭吗,这么没力气……”
卫宁儿左右使力,照着向云松的要求各种变换调整,换来他的各种习惯性嫌弃,心里也是松了口气,男人总算缓过来了。这次,她好像把他哄好了。
这种感觉很新奇,新奇到她一点都不在意被向云松占各种口头便宜。而且拍拍小马屁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屈辱难受地好像讨好一样嘛。她只是那么一心一意地按着,就当是哄哄这个自以为是的骄傲男人。
两人就这么一个躺一个按,一个嫌弃一个承受,一个舒服一个暗爽。稍后,不仅话题变得正常,就连向云松的脸都在不知什么时候露出来了。当然卫宁儿这会儿也忘了去看他或笑他。
向云松享受着这样的伺候,到底心情舒畅,心满意足的时候向外转身,一把拉过卫宁儿,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卫宁儿。”
卫宁儿撑在他胸口,直接看他这样的眼神总归赧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就被向云松一个翻身扑倒。
这下上下变换,向云松依然是低头满意地看着她,“卫宁儿……”这一次感觉心情特别舒畅,有种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的福气感。
卫宁儿是越来越上道了。本来他都快被那个扇柄和细微如米粒的贝片折磨疯了,随手一甩,没想到掉在地上,小祸闯成大祸,真正是崩溃无比。
但没想到卫宁儿会主动来安抚他,还安抚得这么到位,一时心里感怀,抱着怀里的人不知说什么好。
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又在她两边脸上亲了两下。这下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就想过要对她说句什么,只是总没想起来。这会儿也一样,好像一丝火星,忽闪了一下又明灭在旷野里。
卫宁儿却以为他是准备发动进攻,她西屋的烛火都还没灭呢,又还没洗浴。想到这里就开始挣扎,“放我起来。”
向云松一见她挣扎也就没了继续思索的念头,干脆就低头亲吻起来。两人在床上好一番推拉,最后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宁儿妹子”,向云松一个愣怔,卫宁儿趁机推开他起身逃出了屋。
她整理好衣衫,走出大门口才发现院里站着个女人,定睛一看,又是罗芸花。
罗芸花一见她出来,就笑着上前两步,把手中一个布袋递给她,“妹子,这个给你。”
那布袋带着一股腥气,卫宁儿想起她上次送来的咸鱼干,摇头道:“芸花姐,不用了,你太客气了。”
不想罗芸花摇摇头,“妹子误会了,这可不是海货。”她主动把袋子打开,从中取出块白亮亮的东西来,“前两天听有叶有花妹子讲你家云松兄弟在找蚌子,说是要做扇柄。我就在家找了找,这是我男人这些年来出海打来的海贝和海螺,我也不知道叫啥名儿,只知道这东西能镶到家什上,让家什好看,就给你找来这一袋。”
原来是这样,卫宁儿接过那片海贝壳,在夜色中翻来覆去看了看,“白蝶贝。”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白蝶贝可是螺钿镶嵌的最佳贝片,因其色泽美丽,表面光滑,还有一定厚度和硬度,用来镶嵌家什是最适合的。
罗芸花听她说出这个名字,顿感惊奇,“对对,我男人是说叫这个名儿。”她在袋子里又找了找,找出两个在夜色中莹莹放光的海螺来,“还有这个。”
“夜光螺!”卫宁儿这回是惊喜了,夜光螺可是螺钿类嵌料中最美的,不仅色泽如珍珠般醇厚光润,更因为它还能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柔和淡雅的光芒。
罗芸花欣喜地点着头,“对对,是叫夜光螺,妹子你可真是行家啊。”她把袋子提手塞到卫宁儿手里,“宝剑赠英雄,这东西就给你了。”
卫宁儿客气了几句,罗芸花一定要把东西给她,她也就不想太推辞了,接过袋子,“那就谢过芸花姐了。”
“嗐,谢什么?送你它还能有点用,放我那,就只是个给娃娃的玩具,回头给玩坏了,就更是什么用都没了。”罗芸花客气着,口气拖长了些,“妹子,姐听说你开了绣庄,招了绣娘在刺绣卖钱。你可真是有本事的人,姐还没恭喜你呢。”
卫宁儿心里一动,借着大门口的烛火之光,看到罗芸花原来充盈眉间的苦意淡去了些,只是额头还有块已经褪成很淡的淤青印记。
想起个把月前听向云松说过,罗芸花男人陆金生把陆宝云往死里揍了一顿,陆宝云居然咽下这个眼前亏没有到陆宝山那里告状的事,再一看罗芸花额头那块印记,她心里也就明白了什么。
“芸花姐,你……”
罗芸花的笑容淡去,看看她又垂下视线,低声道:“妹子,姐得谢谢你的提醒。上次你说有苦处就跟自己男人说出来,他一定会帮我。我回去想想是这个理,就趁我男人回来时,把事情跟他说了……”
她说着抚着额头上那块印子,声音更低了,“让他捶了几下,我也认了,但他也看到我这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没人帮把手的苦,他答应我,再不出海了,就在家务农。”
原来是这样,“那就太好了,芸花姐以后也不必事事都一个人扛了。”
只是一个常年跑海的渔夫突然务农,想必也不容易,不知这一家子的生计会否受影响。罗芸花的语气里,听得出有所期待。卫宁儿心里慢慢有了想法,“不知芸花姐对刺绣是否有兴趣,要是有时间,晚上就来我这里坐坐,跟着大家一起绣绣聊聊。就是我这里要求比别的绣庄高一些,先跟芸花姐打个招呼。”
罗芸花果然又惊又喜,点头又摇头,“真的吗?哎呀,那就真太好了!要求高是好事,姐不怕。”她高兴地说着,“不瞒妹子说,我在娘家时也常缝缝绣绣,绣工不比你大表婶差。刚嫁到夫家还绣了些,也卖过钱,后来有了孩子就没时间碰了,现在孩子他爹回来了,晚间我应该能空出来!”
“那就等芸花姐来了。”卫宁儿冲她点点头。罗芸花客气了几句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卫宁儿松了口气,绣庄的活计慢慢走上正轨,她这些日子精心教授严格要求下,修娘们的功夫也在不断上升,能多招几个绣娘总归有必要。
第二天晚上,罗芸花果然早早就来了,还带了自己从前绣的一条帕子来给卫宁儿验看绣工。她绣工果然不比杨氏差,人又比杨氏年轻,能好好学,学精深了,对绣庄也是好事。
卫宁儿给她说明了绣庄的一些规矩,之后就给她裁了丝绸,分了丝线,让她跟上学习的进度。
不一会儿,杨氏三母女和邱氏也到了。杨氏一见罗芸花在,还没等罗芸花跟她打完招呼,就用眼神询问卫宁儿怎么回事。
卫宁儿知道杨氏那好强的劲头恐怕要被激起来,忙说绣庄人手不太够,需要再招个别基础好的绣娘。罗芸花一见她这么说,自然予以默认。杨氏半信半疑,不好说什么,但一晚上兴致都不太高,话也少了许多。林有叶林有花姐妹见当娘的如此,也都不太敢跟罗芸花招呼。
反倒是邱氏对罗芸花没什么竞争,故而处得不错。一个时辰过去,绣娘们散去。明明住得很近,只隔一两户,杨氏也不跟罗芸花一道,而是拽着两个女儿风风火火先走人。
罗芸花自然看得出来杨氏的不舒服,临走前拉着卫宁儿的手,“也不知会不会让妹子为难,姐先跟你赔个罪。”
卫宁儿摇摇头,“不会,要是芸花姐能把最大的本事使出来,我就更不会为难。”听得罗芸花连连表示一定不让卫宁儿失望。
她们走后,向云松从东屋执着他光亮亮的新扇柄晃过来,“成啊,卫掌柜不光会招兵买马,还会鼓动人心了。”
卫宁儿自己也很高兴,“向云松,我寻思着,将来学制茶,也还得是手头功夫好,肯下细工的人,所以人是真不嫌多。”
“嘿嘿,终于跟你夫君想到一起去了,不容易啊……”
说到制茶,向云松总算想起他那个刻意晾着的茶园来。第二天,他就让林百庆帮忙,去谈了那个茶园。
向小哥卫小嫂一边谈感情,一边搞事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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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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