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母子

向云柏听了,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道:“哥,我说句真心话,我一点不觉得娘管着我要我事事听她的,是件多为难的事。”

向云柏语气平静,含着感慨,向云松侧头看着他一脸深沉的样子,心有所动,“云柏。”

“我娘没了,我那个爹独自走他的富贵路去了,一夜之间我就孤苦伶仃了。”向云柏看着房顶,语气转涩,“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难受,好像谁都不要我了。这个时候,要不是娘天天吵着闹着要这要那,让我感觉我还能做些什么,来照顾她,偿还些亏欠的东西,我是真想跟我娘一起去了……”

他语气又从苦涩转向幸运,开始细述这半年来的事情。向云松心里酸酸的,这才知道,上次向云柏来溪口村时说的有关秦氏的那些都是简略得不得了的说法,实际上正如他那时所预料的,秦氏折腾极了。

刚搬到向云柏家时,哪怕向云柏已经最大限度改善条件,把家里家外都收整了一遍,秦氏还是只肯坐在床上砸东西。

他们三人从向家庄搬过来时,除了床之外,只有一些没卖掉的旧桌椅。秦氏就除了自己的床不砸之外,把房里别的东西一并砸了个遍。

她还拒绝吃饭,指天咒地骂向云松卫宁儿,向有余和王氏反倒落了清闲,不怎么出现在她的骂语里了。

向云柏一筹莫展,田里地上的活计要做,每天还得起早去买些肉菜,傍晚趁早回家来赶着做饭。

他毕竟是个年轻后生,做菜的手艺实在不怎样。向老夫人在头一天因身体不适而卧床休整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卷起袖子跟梅娥一起进了灶间围起了锅台,还把向云柏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好。

向云柏心里感激,除了深深感谢这位伯祖母力所能及的照应之外,也得以把干活之外得精力放在劝解秦氏上。但秦氏依然不肯吃饭,躺在床上骂到声音嘶哑全身无力,后来便絮叨着说自己死了算了。

向云柏也便不吃饭,端着饭菜跪在门口,一句一句地恳求、劝慰。奈何秦氏还是不为所动,有气无力地喊着要寻死。

向老夫人来劝向云柏吃饭睡觉,他也只是流着泪摇头。最后向老夫人忍不住了,开了秦氏的房门进去,站到她床前,“你这般做派如果是要给松儿和宁儿看,那么我告诉你,他俩已经去了溪口村,你怎么闹他们都看不见听不着。如果你是要给我看,那你应该再明白不过,我一点都不会在乎你吃不吃饭,要不要寻死。这里在乎你的只有一个柏儿,你不吃饭,他也不吃饭,他还要做田地里的活计,他要是累死饿死了,那就真没人把你这般做派放在眼里了。你就是嚎到天亮,真就饿死在床上,也没人管你了。你想想清楚,到底要怎样。”

向老夫人说完就走了,秦氏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终于停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瞥一眼门口依旧跪着的向云柏,“倒是把饭端过来啊,摆那么远我可没力气走过去吃。”

向云柏又惊又喜,站起来时差点因为饿太久头晕把饭撒了。他把摆着一碗红烧鱼,一碗炒青菜和一碗饭的托盘端到床前,递上筷子。秦氏接过了,一脸嫌弃地一尝,味道居然意外地很不错。

她猛力扒了几口饭,才含糊问,“你做的?”

向云柏摇摇头,笑道:“是伯祖母做的。伯祖母手艺可好了,梅嬷嬷做的也很好吃。”

秦氏没想到几十年了居然能吃上向老夫人做的饭菜,多年的面和心不和,以及埋藏心底的积怨此刻一时也有些翻不出来了。她嗯了一声,狼吞虎咽。

吃完了饭,向云柏又端来水,切来了水果,总之能办到的,他都不遗余力。秦氏吃饱喝足就开始躺尸,到半夜烦上心头就又开始骂街。向云柏怕影响向老夫人休息,半夜也到秦氏床头劝解安慰。

就这么过了三四日,秦氏总算缓过一口气,开始出房门走动。虽是春天,但身上衣裳多日不换,毕竟腌臜了。她寻摸到灶间,倒了些热水,回房随便擦洗了一下,然后对着一堆脏衣服发呆。

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洗。

秦氏出身安水镇上的大户,虽然没有贴身丫鬟,但家里也是有粗使老妈子的,从小到大还没自己洗过衣裳。这会儿近五十岁了才来学,心里又是憋屈又是恼怒,偏偏把擦洗过的水从房里穿过堂屋和灶间端到后门外,盆子就在门框上磕了一下,一盆水大半浇在自己脚上,把新换的鞋袜连同一截裤腿都湿个透。

秦氏彻底崩溃,两手连盆带衣往地上一甩就回了房,也不换下湿鞋袜,就那么倒在床上又是一阵嚎哭和咒骂。

门外静悄悄的,一个聆听和理睬的人都没有,秦氏没多久就精疲力竭难以为继,又躺了半天,才把自己撑起来,换了干净鞋袜,开了门去往后院,打算继续洗。

穿过灶间时见灶前摆着切了一半的菜,梅娥从灶后走出来,朝她翻了个白眼。到了后门外,便见向老夫人站在蹲着的向云柏身边,正劝阻着什么。而向云柏手里在搓洗的,正是她的衣裳。

向老夫人回头见到她,就淡淡地道:“自己来吧,你的衣裳让柏儿一个小后生哥洗,总也是说不过去。”

秦氏虽然性情大变,但这种有关个人的廉耻仪礼还是知道的,当下就走到向云柏面前,把手里新换下的衣裳往盆里一浸,把整个盆子夺了过来。

见她终于出房门了,向云柏自然高兴,只是就这么放手起身,又怕秦氏以为他只是可以不用洗衣裳了,当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向老夫人跟他摇了摇手,“柏儿,赶紧去洗浴吧,让梅嬷嬷给你打盆热水。”

向云柏意识到向老夫人跟秦氏有话要说,也就从善如流,走了开去。

回过身,就听到向老夫人在教秦氏洗衣裳的声音,“先把衣裳浸湿,再撒上一汤匙澡豆粉,化进水里,搓洗……对,就是这样……”

进灶间时他回过头,看见向老夫人小心蹲下身,近身指点秦氏蹲在地上搓洗衣裳。心知秦氏能这样自力更生真是不易,不由感慨万分。

然而等他拿着换下来地脏衣裳出来时,就听到秦氏与梅娥正在对呛,一听才知道,秦氏搓洗完衣裳后就用灶间水缸里的水漂洗,梅娥则说漂洗衣裳要去河埠头,村里哪家去洗衣裳都是去的河埠头,哪有人用水缸里的吃水来洗衣裳的?

去河埠头洗衣裳,那简直是把秦氏凌迟,她一个出身大户,又当了几十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坦日子的富家夫人,怎肯满世界去展现自己如今的沦落,想一想都觉得会无比难受。如此,才与梅娥争吵不休。

向老夫人则在一边叹气,“我们三个老人,都挑不动水,这缸里的吃水都全是柏儿从村里的井里一担一担挑来的,这田里地上的活儿都他干,每天还要买肉菜回来给我们吃,孩子已经很累了,你就……”

向云柏听到这里自然忍不住,大声道:“祖母,伯母,柏儿不累,柏儿现在就去河边担水来给伯母漂洗衣裳。”

也不等她们反应,就扔下换下的衣裳去灶间挑起水桶跑去河边了。

等他回来时,发现向老夫人和梅娥在炒菜做饭,而秦氏依旧蹲在后院的地上,还在搓洗衣裳。仔细一看,她手里的正是自己换下来的衣裳。

向云柏羞愧,上去抢盆,“伯母,我自己会洗。”实际上三个老人搬来旗尾村后这四五天,向云柏的衣裳是向老夫人从他手里抢下来她和梅娥给洗的。此刻他不好意思让秦氏动手地这么一说,梅娥不由自主看了他一眼。

向云柏觉察到梅娥的眼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可让他一直觉得有愧的秦氏洗,又更觉得歉疚,一时攥着水盆不肯放手。

秦氏白了他一眼,冷道:“你是想让我再被你那位伯祖母教训吗?”

向云柏一愣,“我自己洗就好,伯祖母不会怪您。”停停又道:“我跟伯祖母说。”

秦氏又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赶紧再去担水,就这两桶,我漂不干净!”

无论她口气多嫌弃,总归能说出具体让他干的事情来就好,别说担洗衣水,就是让他担洗地水他都心甘情愿。

向云柏飞奔而去,等他回来时,秦氏已经把他的衣裳搓洗干净,先前两桶水也用完,正等他挑回水来再次漂洗。

稍后,秦氏把两人的衣裳漂干净,向老夫人又出来指点她把衣裳拧干,晾晒到院里靠墙的竹竿上。

趁此功夫,向云柏已经从东侧靠院门口的那间小厢房里拖出来一只空置的大腿高的水缸,用剩余的清水冲洗干净了,放在灶间后门外的墙边。之后笑着对秦氏道:“伯母,您以后就在这里洗衣裳,我每天会把缸子挑满,您尽管用水,不用省着。”

秦氏斜他一眼,“漂亮话说得好听,就怕你干活累坏了忙不过来,带累我挨骂。”

话说得简直不像一个长辈,但向云柏却听得欢喜无限,连连摇头,“怎么会累,就那么挑几担水而已,就是几十担,几百担柏儿也不在话下!”

秦氏哼了一声,顾自回房去。

向云柏兴冲冲地又挑了几担水,把缸子挑满,然后跟向老夫人和梅娥也说了一遍,让她们以后洗衣裳都不用去河埠头了。说的时候到底也有些难为情,自己先前怎么没想到这出,非得等秦氏闹腾了才想到。

但向老夫人宽厚仁和,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点头,“那就辛苦柏儿了。”

晚间,向老夫人又提醒秦氏把干了的衣裳收回去,叠好。向云柏回来时,秦氏正拿着他的衣裳从房里出来,见到他,秦氏把手往前一递,“喏,拿去。”

向云柏接过干的衣裳喜不自胜,大着胆子试探道:“快吃饭了,伯母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在堂屋吃?”

秦氏皱起眉头,向云柏赶紧又说,“伯母想在房里吃也行,柏儿给您端去,就是怕饭菜受冷。”

也许经过午后的洗衣收拾之后接地气了不少,秦氏这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了句“一会儿叫我”,就又回房去了。

向云柏大大地应了声“好”,欢天喜地地去了。

秦氏回头看了他蹿跳的背影一眼,没好气地关上门。

自那以后,秦氏慢慢开始了真正在旗尾村的农家生活。做饭洗菜洗碗有向老夫人和梅娥,秦氏所做的事情也就是洗自己和向云柏的衣裳,别的最多也就是拿着块抹布揩擦一下桌椅案几。

虽然梅娥对她没多少好脸色,但向老夫人还是给了她很大的耐心指点,也不催促和上赶着,只是在她干活的时候随意出声指点几句。

秦氏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出阁前在娘家学女红针织还是很认真的,绣工十分不错。说起来,卫宁儿堪称顶级的绣工除了自己也琢磨着创新了不少之外下,最早还是秦氏启的蒙。

她在洗衣方面不太干净,但缝补和修改衣裳方面很有一套。向云柏一段时间之后就发现了自己的衣裳变化,不仅脱线的地方重新缝好了,破洞的地方还按经纬方向用从缝边隐蔽处扯出来的丝线给补好了,正面看过去根本看不过来破过洞,甚至让向云柏都疑心自己记错了,根本就没破过洞。

后来更是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明明穿着小了的一件汗褂重新变得合身了,翻开衣裳内里的缝合处,发现那阵脚又细又密,线头还隐蔽,一看就是刚改过的。

他喜得不知说什么。这件汗褂还是他娘在他十八岁时亲手给他做的,过了两三年,穿着小了些,他想让他娘再给重新做一件,他娘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没多久就顾自投了河,把他和答应他的事全副抛下。

这件汗褂他穿得不那么舒服,但却舍不得束之高阁,眼下居然被秦氏改得合身无比,向云柏真是又惊又喜,感动又激动。

晚间吃饭时,她把汗褂外穿,喜不自胜。梅娥不知他的心思,问他难道不冷吗只穿着件单衣。向云柏这才开始大说特说,这件汗褂他穿着最舒服,并且赞不绝口这件衣裳地“突然合身”。

秦氏依旧淡漠着脸什么都没说,还是向老夫人淡淡笑着揭穿谜底,“你这件衣裳,是你伯母午后给你拆洗修改过的,花了个把时辰呢。”

这话一出,秦氏就有些尴尬甚至赧然,向云柏却是直接有了感谢秦氏的理由,他很是欢喜地谢过了秦氏。秦氏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更多地承担了家里的活计,洗晒缝补的范围也扩大了,从向云柏的衣裳扩展到他的鞋袜、被褥。

最后更是闲来无事,把向云柏的四季衣裳都拿出来,照着他现在的身样尺寸能缝补修改的全部上手弄了一遍。还拆掉了他几件旧衣裳,打算给他做鞋子。

向云柏欢喜得好像在做梦。不仅高兴秦氏终于从无休止的哭闹折腾中走出来,开始安生过日子,还高兴自己在失去了母亲之后居然还能享受到这样等同于母亲照顾的生活。

从前跟着他那个爹去向家时,秦氏对他这个远房侄子态度总是淡淡的,发生了向有余与王氏苟合私奔这样的事情之后,秦氏也没有过多迁怒他,在这样的一起生活中,还能重新拥有这样母子之间的相处,向云柏很是知足。

秦氏的态度也慢慢在变化,每次她觉得看不过去随手做的一些事情,向云柏总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感恩,这就让她不由自主去做了更多。

春耕开始之后,二十多亩的田地要插秧完成,向云柏狠狠在地里劳作了两个月,弄得又黑又瘦,为了赶工,他夜间也在田头插秧。

有一天晚间回家,发现堂屋里还亮着灯,秦氏居然守在桌边,正往桌上的饭菜上盖干净的细麻布,显然是在等他回来吃。

向云柏一阵眼热,进屋的时候秦氏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怎么才回来?你伯祖母她们都坐不住去睡了。你快吃吧”,就把筷子递给他,之后在旁边坐下来下,随手扯过已经用旧衣裳裁剪好的鞋底,一点点纳起来。

这种自然的母子一样的相处,让向云柏一口饭梗在喉头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娘”,狠狠把这阵激动咽下去,才把那句“娘”憋回心里。

好在向老夫人都看在眼里,几天后就在饭桌上自然而然地提出来,不如让秦氏与向云柏母子相称。

秦氏这三个月跟向老夫人的相处没有了之前二三十年的压抑违心,也不再如在向家庄后期和刚搬来旗尾村时的剑拔弩张,虽然算不上和平共处,偶尔还要出言对呛,但大致上算是相安无事。

向老夫人这个提议,秦氏没说什么,算是默认。向云柏自然欢喜。向老夫人便决定等向云松回来就把这个仪礼办了,只是没想到向云松后来一直没空,才拖到中秋。

“二哥,你可能不清楚,过去几个月,我仅仅是凭着对你和你家人的一番愧疚活着,那种滋味有多难受。娘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为她做些什么,哪怕仅仅只是逗她开心,让她不再愤恨恼怒,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都十分欢喜,百般情愿。”

向云松听完向云柏这一番讲述,也是感慨无限,心里面好像熬开了一锅浓稠的山楂汤,酸酸暖暖。

“云柏,哥知道了。”

也许真的是己之砒霜,彼之香草。向云松自己跟秦氏处得针尖对麦芒,对她贪慕富贵虚荣,不择手段想要控制自己的种种手段深恶痛绝,可境遇改变,秦氏落魄之后,对向云柏随手做的这些小事,竟然让向云柏感恩无限,成就这一段意外的母子情,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和造化。

他再有对向云柏也许会被秦氏掌控的担忧,此时也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哥什么也不说了,哥还得谢谢你,替哥做了这些。”

“二哥,这也是替我自己做的,我能再有个娘,是我的福分。”

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向云柏侧头看看他,小心道,“哥,不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毕竟是娘最亲的儿子,我看得出来,她是很在意你的,否则不会在你回来后,突然之间发这么大火,甚至跟祖母在相处了这么久以后又吵起来。”

向云松仔细听着,“你是说……”

“你跟娘好好聊聊吧,能解开的结趁早解开。”

所谓结,那不就是他一力造成了秦氏现在的平民农妇生活吗?虽说她已经慢慢适应了,还多了个儿子。但他还是不觉得,这个结能轻易解开。

不过,只要她能别闹腾向老夫人和向云柏,不指责卫宁儿,他也没别的奢望了。毕竟王氏那件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也还没能这么快忘了。

再之外,那就是向云荷的事了。是了,向云荷,他的妹妹,秦氏唯一的女儿。

他得趁这次回来,好好跟秦氏谈谈向云荷的事,至少弄明白她们母女为什么再向云荷婚后反目成仇。

向小哥听向小弟讲述跟他老娘的母子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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