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颜丙辰对珠翠这个指示是意外的。
他还以为来通传的兵士连梁王的指令都记错,连问了几遍,才终于说道:“哦,卑职领命。”
来不及去城里钱库取珠宝首饰,毕竟进城来回要一个时辰,只能先从驿站附近的富户乡绅家里,征用了一些珠宝,许诺以后按价付账。
手下数十人询问了驿站附近庄镇几家有名的大户,还真让他们遇着了,有一个父辈在长安做过丝绸采买生意的富户,家里甚是豪富,家中主母有不少拿得出手的首饰,品质并不比梁王府的差。
颜丙辰喜笑颜开,命人装在楠木盒子里,算是放下心来。
慕襄到了驿站,简单听颜丙辰禀告了这一个多月来徐州城的安顿治理情况,颇觉欣慰:“孤早知道你善治民,看来,你在徐州城得心应手。”
颜丙辰连连叩谢,顺便让人呈上几个首饰盒子。
慕襄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对这些从来没有在意过,只抬眼吩咐旁边将士:“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一旁的校尉庞深和杜年早就习惯了慕襄这副做派。
行军才一日多,梁王吃到好吃的菜肴,会说:“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喝到不错的茶水,会说:“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此时,行军路上没有珠翠也硬要找来一些,不外是要说:“差人给詹姑娘送去。”
虽然前军和中军依次行进,离得并不远,但来回也要一炷香的功夫。
何阆曾斗胆问了一次,说为何不让詹姑娘的马车随前军行路。
慕襄眼若寒星,冷冷道:“前军凶险。”
诸将和诸幕僚都哑然无语了。
詹姑娘耐不得凶险,敢情我们的命都是纸糊的,能跟着您在前军玩儿命。
大家也不是没有情窦初开过,还能说什么呢?
只不过,梁王殿下常年在军中,这初开的情窦竟然也带着行军韵致,令众人哭笑不得。
庞深领了命,着两个心腹送珠翠给詹轻引。
这几个盒子价值不下五百金,不安排心腹之人,若有了偷窃等闪失,他可就罪责难当了。
不想詹轻引并不领情。
一炷香后,两个送首饰的兵士回来了,说詹姑娘拒收。
慕襄不悦,似是脸上挂不住,薄怒道:“之前的菜肴和茶叶,詹姑娘不是都收了。你二人是不是冲撞了詹姑娘?”
二人惶恐下跪:“殿下,小的不敢冲撞詹姑娘。只是她说,眼下殿下行军征战,军需各处都要费钱,首饰珠翠她就不要了,可以换成金银充作军饷。还专门交代,让小的们转告殿下,她身体安稳,一路妥当,勿以为念。”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詹轻引并非不领他情,只是首饰价值贵重,军队征战之时,不便如此宣扬奢侈而已。
当着一军帐的副将和幕僚,慕襄面子上毕竟下不来,对颜丙辰冷冷道:“想是詹姑娘瞧不上你这乡野收来的东西,你还拿回去罢!”
颜丙辰听了这话,正合心意,赶紧让人把盒子重新收拾起来了。
不然,这五百金,他还不知道从府库里哪个账目腾挪,才能糊住这个窟窿。
毕竟刚刚经过兵乱,府库和民间都无余财了,能省一点是一点,能少一个窟窿就少一个窟窿。
但也稀奇军中何时多出了一个“詹姑娘”,能让梁王如此看重。
趁着慰军结束要离开的时候,他拉住老友何阆的袖子:“何主簿,殿下口中的‘詹姑娘’是哪位贵人?颜某才离开军中一个多月,怎么军中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女子。”
何阆故作神秘:“我说颜太守,你既然已经领命做了太守,还关心这些事做什么,左右跟你无关。”
颜丙辰拱了拱手:“老兄,你就告诉我吧。知道了殿下的心思,我也好以后趋利避害,小心行事啊。”
以往在军中,二人关系就甚笃,此时既然颜丙辰诚心求教,何阆也不再卖关子,拿手掩了口,在颜丙辰耳边意味深长说道:“一个献了传国玉玺的奇女子,八成,咱们要有梁王妃了。”
颜丙辰眼色一亮:“哦,怪不得。那是好事啊,好事。”
何阆不置可否:“好事还是麻烦事,那要看回梁都后,梁太后的态度了。”
*
担心梁太后态度的,还有慕襄。
他跟这位母后,从来没交过心。
虽然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也尽力满足梁太后奢华的生活习惯,但从骨子里,他从未动过敬爱之心。
那位将他养大的母妃云妃,持躬淑慎,秉性柔嘉。云妃会教他认字、读书,还会给他讲很多诗书礼仪,教导他成为一个胸有家国、不怯世事的男儿。
而彼时,梁太后还是高祖后宫里不受宠的丽妃。因喜爱在高祖面前谈论政事,妄图参与朝政,被高祖嫌厌,连亲生的儿子慕襄都不让她亲自抚养,怕她的贪婪心智会带偏了孩子。
丽妃不是没有恨过,但无计可施。偶尔在后宫见到慕襄时,因思子心切,常紧抱着他痛哭半日。后来被高祖慕凌知道,说她惯会狂言妄语,恐会吓到慕襄,便更加减少了二人相见的机会。
慕襄从出生到十五岁,跟丽妃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乃至于后来慕襄抽条长成了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丽妃竟迷茫不敢相认。
后来的事,谁也没能料到。
受宠了一辈子的云妃在高祖驾崩后,选择绝食随君而去。而十五年里不被允许跟亲生儿子相亲相处的丽妃,转眼成了梁太后,随慕襄去梁都一起生活。
高祖隔绝了她和自己的孩儿十五年,令她痛不欲生、无计可施,常常在深宫中垂泪至天明。而今,新皇一旨令下,她便能和慕襄一起守在梁地终老了。
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母子二人的关系却并未像梁太后希冀的那样,亲密无间。慕襄似乎从未对梁太后敞开过心扉,两个人从来不在一个境界层次。就连母子二人在一起闲坐时,也常常无话可说。
八年里,慕襄似乎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摆设,虽然毕恭毕敬,却从未有过认同和亲昵。
从慕襄的角度而言,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对这个母亲亲昵。
先不说她虽然曾贵为皇妃、现在高居太后之位,可一身的市井世俗之气,开口就全然暴露,与慕襄的思想、审美相距太远。更重要的是,梁太后显然没有听取高祖曾经的批评,丝毫没有吸取教训,到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依然是热衷掺和政事,在权力上的野心毫不遮掩,常常直接插手慕襄的决策和选吏。
慕襄极其厌恶这种对权力**裸的谋划和贪婪。
毫不夸张地说,近两年来,他对梁太后的频繁插手已经到了忍受的程度。
只是他性子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外人看来依然是他事母至孝,满足母亲一切生活需求,是个大孝子。
这种苦闷,他从来无人可说。
直到……
直到数日前,这个叫詹轻引的女子向他献出传国玉玺。
他征战多年,从一开始天下人口中“初出茅庐、年轻稚嫩”的梁王,到用自己的血汗、身骨平了西戎之乱,收了秦王、淮王的地盘,终于算站稳了脚跟。
他贵为梁王,年纪轻轻,身上已经有旧伤五处,征战中百般不易和凶险残酷,难与常人说。
他也希望早日结束这种搏命的生涯,希冀有个结束天下混乱的契机。
而今,看到这传国玉玺,他知道契机来了。
这可是传国玉玺,詹轻引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像拿出一个铜板一样,那么轻易就献给了他。
慕襄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已汹涌澎湃。
他知道,有了传国玉玺,他可以聚拢以前难以想象的民望,甚至可以号令天下,劝降诸王,免去徒耗民生的征战。
这个女子给他的,是一个前景。
一个他荣登九五、统一天下的前景。
如果说以前这个前景是模糊的,那么在传国玉玺出现的那一刻,这个前景突然清晰了。
而最难得的,这个女子,竟然……像极了他的母妃云妃。
自八年前云妃绝食而亡,他把所有的哀痛和思念深埋内心。辗转来到梁地之后,不敢行差踏错,不敢缅怀前人,生怕被人构陷生事。
多少次魂梦之间,他听到云妃在他身边喃喃低语:“襄儿,汝是好男儿,要明智高标,发轫云程,莫要一生蹉跎,耽于享乐。”
母妃的叮咛,一如她十几年来对自己的期许,从来要他做一个奔逸绝尘的好男儿。
于是,他孤独地平西戎之乱,孤独地对抗秦王、淮王,孤独地面对梁太后在梁都的权力争夺。
他累极了。
直到,詹轻引的出现。
她献上传国玉玺的时候,在慕襄眼里,明明多慈若神明。
她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他温柔的母妃。
就连她行事的品格与决策的智慧,也令人敬佩。
慕襄第一次觉得不再孤单了。
第一次,这天下,终于有一个人,让他觉得不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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