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祈玉已经消失有一会儿了。

“……”脚底轻碾着凹凸不平的草根，碾完了草根又去碾小石子，姬玄翎略低着头，唇抿成一条直线，慢慢有些焦躁起来。

就在他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林子深处终于传来温祈玉的声音，或因遥远而微弱，轻轻地呼唤着他：“师兄，你过来。我在这里。”

不是让等吗？怎么还要去找。

真麻烦。姬玄翎心中不满地腹诽着，另一面却是口嫌体正直，立刻动了身，往里走。

犹如剥开神秘果实的表皮，一层层地进入腹地，他走到林子深处，四周的光线也愈发暗了下来，只余几弦天上月在若隐若现。

然而并没有看到温祈玉的身影。

究竟在哪里？——焦躁的心情几乎到了临界点之际，后方才响起他的声音，“你看。”

姬玄翎猛地回过身。

险些撞上，因为温祈玉离得很近，两只手掌似乎小心翼翼捧着什么，突然一松手，数十只散发着罕见的、幽蓝色光芒的萤火虫瞬间自他掌心中迫不及待地刷啦啦飞了出来！

那光芒本是微弱的，可聚集多了，便如点点繁星般绚烂，闪闪烁烁，甚有壮观之态。

它们四散开来，是风的形状，也若空气中汇动的河流，可以看见的一段悠扬旋律，迎着璀璨光华剪不断似地飞向浩瀚无垠、星离雨散的夜空天海，留不下，更捉不住。

温祈玉站在对面仰着脸望，星光月华映在他的脸庞，眼眸也被一点点擦得很亮。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轮廓线条乃至鼻尖的弧度都恰到好处的柔和优美，像行云流水的一笔画，光是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都叫人怦然心动。

费劲儿吧啦的抓了好几个晚上，确实像个傻子一样，可人们写的话本里就是这样，男主角会在心爱的女子生辰时抓上几百只萤火虫讨她的欢心……虽然姬玄翎不是女子，但应该也会有那么一点欢心吧？

温祈玉没有送过什么人生辰礼，毕竟他自己就从来没有收到过，只能参考民间的话本了。

不过，萤火虫到底不是贵重的东西，可是再贵重的他也掏不出来了。浑身上下，温祈玉拥有的对人类而言最贵重的东西，还是那一回姬玄翎让他拿去当掉，又没舍得当掉的玉佩。

或许姬玄翎会喜欢它们吗？

温祈玉悄悄将目光从天空上挪回来，却蓦然撞进了一双黑沉沉的眼里。

姬玄翎没看星星，没看月亮，也没去看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那他眼里的是什么呢？

在他总是隐含着冷漠、傲慢与没由来的偏见的澄澈凤眸里，温祈玉仿佛第一次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对视间短暂的怔愣之后，是姬玄翎先别开了眼睛，面上却超乎寻常的镇静。

“这就是我的生辰礼了？”姬玄翎语气生硬地发出不似疑问的疑问，倒听不出是觉得这个心意很普通，或是觉得不仅普通，还很廉价。

当然，这都只是温祈玉的猜测。可能他本身就觉得有点局促，所以也不是很自信地把手背在了身后，轻声问：“你不喜欢吗？”他没再去看姬玄翎，眼稍一抬，重新望向那些萤火虫。

“……你长得很漂亮，所以我想送你很漂亮的东西，可我身上最好的也最漂亮的东西就只有它们了。你和它们，其实我都挺喜欢的。”

温祈玉声音低柔，像念着情话似的，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他知道姬玄翎一定听见了。

自古传闻不假，九尾元狐一族总有与生俱来的魅力，声色惑人，隐有如钩媚意，分明是这样清俊朗逸的少年姿容，却像一失足便再也爬不出去的温柔乡。

事实上姬玄翎没觉得这很普通，也没觉得有多廉价，他只觉得：幻术！这一定是幻术！

因为如果换作是任何人，大半夜叫他来看劳什子萤火虫，姬玄翎绝对掉头就走了，更别说还傻站在这里一愣一愣的。可面前的偏偏是温祈玉，他居然就走不动路了，甚至鬼使神差地硬邦邦道：“哦，……就，也还行吧。确实挺漂亮的。我是说这些小破虫子。”虽然他根本没怎么看，当时光顾着猛盯温祈玉去了。

温祈玉嘴角一僵，什么小破虫子！这可是他打着灯笼通宵抓了好几个晚上的，就得来这么个干巴巴的评价？果然男人就是男人，完全不懂浪漫啊，人家话本里的女主角还会脸红心跳外加羞涩一下呢。

两人表面淡定，却心思各异，腹中噼里啪啦想了一大堆话，都愣是憋着没吐出来半个字。

“师兄，那最后一句，你有听见吗？”姬玄翎试图敷衍搪塞过去，温祈玉偏不让他躲掉。

最后一句，是什么？——你和它们，其实我都挺喜欢的。姬玄翎一下子没领悟过来，听是听见了，但这有什么吗？不是温祈玉自己承认了崇拜他的，为什么又要刻意强调，难道这种喜欢不属于崇拜的一种吗？

倏地灵光一闪，如遭雷劈，姬玄翎用了两下子终于顿悟，心底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再次冒了出来。他简直无法言表这种荒谬至极的猜想，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不可思议，到最后的不可理喻。

他是知道这句“喜欢”代表着什么的。

殷国史上的断袖之癖不算少，甚至姬玄翎的父王还是太子时就有过一段，两人曾经意趣相投，无话不谈，甚至被人讽为丑闻、用此大做文章也没有过丝毫动摇。

可惜登基之后，群臣力谏，又或者别的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缘故，最终一个为君一个隐世，各自娶妻成了家，再见已是相顾无言。

知晓这桩“丑闻”的时候他还很小，但也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姬玄翎便想，既然他们都已经明确了自己是断袖，喜欢的是男子，又为何还要娶女子为妻？

被夫君当成是向舆论妥协的工具，这难道不悲哀么。所以那时候他就认为，自己应该是极厌恶断袖的，也从没想过，以后居然会跟断袖扯上关系。姬玄翎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

是的，他无法接受。

一切不知所起的关注和善意，突然就找到了某种荒谬的缺口。

并不是因为崇拜，对他的好也抱着目的。

所以和之前那些只是看中了他的权利、地位、修为、能力乃至于身段相貌的追求者没什么不同，正如温祈玉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总是在强调的，“也或许是你生得太漂亮的缘故，我只想看着你，听不清你说什么。”

这一刹那，有很多声音纷杂响起，“要不是因为他贵为五殿下，这样的脾气，又怎会有人愿意伺候他”“还在襁褓时我就将你抱来，悉心栽培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儿吗？”“听说是殷国的小王子，背景硬得很呢，都不用过试炼，随随便便就能拜入东决尊者座下了，咱怎么跟有举荐信的比啊。”

“你知道吗？翠竹峰新来的师弟，生得特别好看，天赋也高。若非年纪太小，我真的要去抛簪花啦，不过，等他长大也不是不行。”

“是不是姓姬的那个师弟啊，我好像前不久才见过，生得好看是好看，但总是冷着张脸不太好相与的样子，也不怎么爱搭理人，感觉有点无礼……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的。”

“啊，是这样吗。可我想了又想，如果是顶着他这样一张脸的话，就算是很差劲的性格我大概也能忍受吧，哈哈哈哈。”

“喂喂，我算看出来了，你这老狐狸根本不喜欢他，其实就是单纯馋人家身子吧！”

哄笑的，质疑的，愤愤不平的，面对他诚惶诚恐转头又冷嘲热讽的——过往种种，犹如不断往火里添的薪柴，一把烧光了刚冒出头的那株青涩芽苗，化作被羞辱般的怒意。

姬玄翎脸色骤然阴沉，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了几下，紧接着惊天动地呛咳起来，把毫不知情的温祈玉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回事……”温祈玉无措地想去给他顺顺气，姬玄翎却像只炸了毛的猫，反应很大地甩开了去，边咳边道：“别碰我！”

他竟是咳出了一口血来！

温祈玉大惊，不知怎的下意识伸手，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放在他下巴，那口血就吐在了温祈玉的手心里，殷红得分外刺眼。

“不是，你真被妖怪拍了一掌啊？我还以为你跟我撒娇呢。”温祈玉膛目结舌地捧着血道。

姬玄翎推开他，冷戾的眉压着眼，将唇边咳出来的瘀血用力一抹，嫌恶地说：“谁跟你撒娇了，温祈玉，你恶不恶心？我警告你，你是断袖我不是，从今往后你离我远一点，我们永远只能做同门弟子，听到没有？”

“……啊？”

温祈玉呆若木鸡。他不理解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话本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姬玄翎骂完也没管他什么表情，发了一通火后便怒气冲冲离开，走得很快也很急，但诡异的是温祈玉却莫名看出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好了，感情线终于初见苗头。

虽然露头就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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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玲珑骰（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