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火焰在龙眼中燃起。

只一瞬，便又熄灭了。

名为阳炎的巨龙侧俯在地，龙颈蜷曲，华丽的闪亮金鳞已经脱落大半，金红的血液汩汩流出，至今没有痊愈。

但更糟糕的是双翼，曾美如金色黎明的粉色翼膜已经残破不堪，曝露出的翼骨诡异地扭曲着。

它再也飞不起来了，就像它的骑龙者一样。

尽管巨龙尽在咫尺，口中散出的高温与恶臭让她几乎睁不开眼，雷妮拉·坦格利安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伊耿——他半身都被烧伤，腿也折断了，连站立都不能，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抬出来的。

伊耿和他的龙，都命不久矣。

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雷妮拉落入了伊耿的陷阱，一场残忍的弑亲即将开始。

没有任何人能拯救雷妮拉了。

伊耿曾经英俊，如今却苍白浮肿，他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你先出生，你先死，很合理不是么？到此为止了，老姐。”

他转而命令阳炎：“吃了她！”

阳炎慵怠地抬了抬头，发出一声低吼，它刚刚饱餐过，对只够填牙缝的人类兴趣不大。

雷妮拉不由嗤笑：“你的龙似乎胃口不好，老弟。”

伊耿似乎想跳起来打她，对断腿之人这当然不可能，所以他只是挥动了一下手臂便跌回座椅，嘴里不住咒骂。

伊耿旁边的骑士和领主们却有腿……而且他们对于拿雷妮拉喂龙并无异议。

“女人，去七层地狱吧！”

阿尔弗雷德·布鲁姆爵士向前一步，匕首尖割破了柔软的肌肤，血液缓缓流出……

巨龙嗅到了血味。

阳炎厉声咆哮，吼声传入耳中，雷妮拉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但炙热龙焰随之而来——布鲁姆狼狈地跳开，龙焰溅出的火花点燃了他的披风。

雷妮拉胸口的皮肤被烧焦，从身体上脱落，然后连血肉、乃至骨骼也燃烧起来，甚至脚下的岩石都快被火焰熔化。

紧接着，阳炎张开巨口——

一下，雷妮拉的左臂连同肩膀被生生撕扯下来，火焰的焦臭和血液的腥膻混在一起，四周升起熊熊烈火。

雷妮拉仍盯着阳炎的双眼。

无愧于阳炎这个名字，巨龙拥有金碧的双眼，仿若两座金色熔炉，凝望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它们……和叙拉克斯的双眼是多么相像啊！

虽然伊耿已经残破不堪，但他还是赢了我。他和阳炎还在这里，而我早就失去我的叙拉克斯了……雷妮拉不无苦涩地想。

又一口——

雷妮拉被烈焰包裹，已然无法判断这一次失去了身体的哪个部分，她只是低声呼唤：“叙拉克斯……”

她短暂的一生，曾辜负过很多人，但被她辜负最深的——雷妮拉意识到——是叙拉克斯。

“直到你死，我们甚至从没一同战斗过，我究竟算哪门子的龙骑士……”雷妮拉喃喃自语。

她明明从七岁就可以骑龙上天了。

不应该这样。

这不该是龙的命运！

不该是女王的命运！

“不——”

雷妮拉发出最后一声尖叫，焦黑腥臭的巨齿在她眼前开合，痛苦与烈焰终于吞噬了她，所有的不甘与悔恨在此终结。

……可是并没有。

真奇怪，雷妮拉想，这难道就是地狱了？

可她眼中依然只有金色的巨眸，不，严格来讲，她的眼球已经被龙焰融化，又怎么还能“看”呢？

空气中氤氲着缥缈的歌谣，语调与雷妮拉熟悉的高等瓦雷利亚语相似，仔细去听，却又截然不同。

雷妮拉忽然懂了。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尽管她搞不懂任何一个字的含义，却从内心深处听懂了这首歌，歌声让她热泪盈眶——虽然她既没有心，也没有眼睛了。

这是龙的语言。

这是龙的歌谣。

是胜利的喜悦，是光明的未来，也是悲伤的号哭，是一个时代的逝去。

它们在吟唱着冰与火之歌。

巨龙的陨落与重生。

这是我的末日，也是新生。

……

“不！不不！不——”

君临红堡。

尖叫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巨大华丽的卧房。

已经过了狼时，在没有宴会的日子里，几乎一整个红堡都已陷入到沉睡当中，守候在外的侍女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苏醒。

在君临城的另一端，居住在雷妮丝丘陵下“跳蚤窝”的贫民却没有这般幸运，尖锐疯狂的龙吼将他们从熟睡、欢愉、宴饮与争斗中吵醒，带来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惧与战栗。

直到龙吼平息了许久，才有人打破沉默，“七神在上！比我老婆生孩子还能叫！”

几声忍俊不禁的低笑，随后大笑爆发，这个插曲很快便被人们遗忘了。

不过是又一个喧嚷狂乱的夜晚，从这座城市建立伊始便是这样，夜夜如此，夜夜亦然。

鲜血的气味充斥鼻腔，雷妮拉睁开了双眼。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金色的双眼，但随即发现那不过是床铺顶端的金色帐幔。

等等。

帐幔？

卧室？

红堡里那间属于龙石岛公主雷妮拉的卧室？

伊耿呢？阳炎呢？她不是丧命于龙口了吗，怎么会又被他们囚禁于此？

雷妮拉一惊，从床上滑落，差点摔倒，沉滞、粘稠的血液顺着大腿滑落。

雷妮拉盯着地毯上的血滴，脑子乱糟糟的，僵住了几秒。

“殿下？您怎么醒了，做噩梦了吗？”侍女揉着惺忪睡眼进入房间。

雷妮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是……”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妮娜？不，不是……丽莎，丽莎！”

雷妮拉依稀记得这个侍女，亚麻头发，蓝眼睛，比雷妮拉年长几岁，性情欢快，总是说个不停。

好像她第一次结婚后不久，丽莎就回家乡照顾生病的母亲了，此后她再也没见过丽莎。

那已经是快二十年之前的事了。

可是现在……丽莎又出现在她眼前，还是记忆里少女的模样。

这不可能！

丽莎奇怪地打量了雷妮拉一眼，好像不明白公主为何想不起她的名字，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床单上的血迹吸引了。

“恭喜您！公主殿下！”丽莎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喜悦，“您终于变为成熟的女人了！”

雷妮拉转向床单，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猛然奔向妆台，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紫眸中满是疑惑，银金色发丝垂落肩头，下巴纤巧，嘴角挂着一丝倔强，身材玲珑纤细……

这不是她熟悉的脸，而是已经快要忘却的、少女的面容。

这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十四岁！

丽莎兴奋地叽叽喳喳：“国王已经期盼这一天很久了，我们一定要在黎明的第一丝曙光照进时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很快七国最英俊、最勇猛的骑士们都会跪倒在您脚下，祈求您的爱慕！不过现在嘛……”

丽莎迟疑了下，“天色还早，您想再睡一会儿吗？我这就换床单……”

“不，不用了。”雷妮拉终于恢复了一些镇定，“准备热水，我想洗个澡。”

“当然！”

丽莎欢快地转了个身，去准备洗澡水了。

这一切……难道是场梦吗？

雷妮拉微微颤抖，她所经受过的一切，那么真切的悲哀和痛苦，难道只是个太过逼真的噩梦？

不……

她垂首，手指轻轻拂过左肩——在手臂与肩膀相连的地方，看到浅红色的印痕，深嵌入肌肤，仿佛是天生的胎记。

可雷妮拉十分确定，她从前绝对没有这个胎记。

而红印的形状和位置，都与阳炎落在她身上的第一口撕咬，太过契合了。

原来不是梦。

那么曾为她而战又为她而死的那些人，她爱过也恨过的那些人……父亲，戴蒙，她的儿子们……

雷妮拉用双手捂住面庞，低声啜泣，很快又止住。

不管怎样，她回来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七神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

“殿下？”

“……公主殿下？”

发现雷妮拉步伐缓慢，在前方开路的克里斯顿·科尔爵士好心停下来，稍稍弯腰，让两人的视线处在同一高度，“公主殿下，您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听到科尔低沉的嗓音，雷妮拉不由一颤。

仿佛被毒蛇缠上，恐惧和愤怒沿着脊椎骨缓慢攀爬，让她几乎克制不住来自内心的疯狂尖叫。

克里斯顿·科尔，雷妮拉多年的贴身护卫和代理骑士，她的白骑士……他身上曾寄托了雷妮拉少女时代全部的梦想与憧憬。

在她仍饱受爱戴和追捧的那些年里，有太多的诸侯和骑士为争夺雷妮拉一次回眸而大打出手，可她却谁也不想要。

那个傻女孩眼里只有科尔，一个出身多恩边疆地、父亲不过是城堡管家的雇佣骑士。

她为他英俊的面容、矫健的身手而痴迷，亲自将他提升为御林铁卫，甚至、甚至……

雷妮拉的身体因愤怒和悔恨而发抖。

无知的她，给过科尔太多他配不上的殊荣。

而她唯一一次拒绝科尔，却遭致对方疯狂无耻的报复。

“拥王者”科尔，不仅是最早站出来支持伊耿的人，就算在“绿党”当中，也属于最恶毒最丧心病狂的几人。

至少前世科尔比雷妮拉先死——如果这能算一点安慰。

雷妮拉很遗憾没能亲眼看到科尔的死状，听说他被数箭射中肚子、脖颈和胸口，来不及挥剑就咽了气。

我当然会心不在焉……一路走来，雷妮拉始终盯着科尔的后背，想象他被箭射穿的狼狈模样，却很难感到满足。

还不够。

和她遭受的一切相比，简单快速的死去实在太便宜科尔了。

在垂坠飘逸的衣袖下，雷妮拉握紧了手掌。

她冷淡地注视着科尔的绿眼睛：“没什么，我们快点去见父王吧。克里斯顿爵士，朝会结束后，陪我去一下龙穴。”

说着，她先迈开步子，目不斜视地从科尔身旁走过。

克里斯顿爵士怔了一怔。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雷妮拉公主有些不同。

一夜之间，她好像不再是个热情天真的孩子，而是变的更为阴郁、暴躁，发布命令时隐隐带着不可抗拒的高傲。

不过，女人嘛，特别是不够成熟的女人，总是情绪多变、阴晴不定的。

科尔没太纠结，很快赶上雷妮拉，将公主稳妥送到了国王的房间。

韦赛里斯一世正在更衣，对雷妮拉露出亲切的笑容，好不容易绷紧的肚子霎时松开，正在给衬衣系扣子的男仆沮丧地“哦”了一声。

韦赛里斯笑着对雷妮拉说：“恭喜，呃……稍等一下。”

又对男仆道，“再来，让我们搞定这该死的衬衣”，随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收紧了肚子。

雷妮拉看着许久不见的父亲，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或许她前世的悲剧便是父亲一手造成的，但他仍然是她的父亲……给过她无可替代的爱。

雷妮拉的伤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个苗条年轻的女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怀里抱着银发的男婴——

雷妮拉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的继母阿莉森王后将小王子伊蒙德交给侍女，执起雷妮拉双手，在她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恭喜成年，陛下和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大礼！雷妮拉，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雷妮拉不着痕迹地抽出双手，“我想……”

我想撕裂你那副虚伪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