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自偷跑去找父亲前被刘夫人软禁在春华居算起,刘婉差不多有月余未见过自己的两位师父了。她身体大好,恰逢这一日风和日丽,便拎着一盒精致的糕点先去拜访华师父,毕竟偷了师父的刀,得有个交代。

走到小院门口,见华朗手中一把环首刀,正在练功,练得正是他自创的那套‘杀猪刀法’。刘婉停在小院门口没有出声,静静地看师父练刀。

似乎察觉到刘婉的到来,华朗手中的刀陡然变化起来。“咦?!”刘婉看得眼花缭乱,心中跟着疑惑起来。

华师父教她这套刀法时,曾对她说,功夫的招式不在花哨,管用就行。譬如他所创的这套刀法,脱胎于他年少时杀猪宰牛,剔骨切肉时的手法,既不罡猛霸道,又不乱花迷人,无论是劈、剁、搂、挑、片、砍、削、抹,一招一式简单直接,关键在于对对方的招数的精准拆解,一刀下去,直取要害,毫不冗余。

这套刀法的招式非常简单,每招每式刘婉几乎已经烂熟于胸,可眼下华师父使出来却又有些似是而非。单看每一招都是简单的招数,可连起来却变化莫测,又非平日里他所讲的简单直接。

还不待刘婉捋出个所以然来,华朗突然一刀朝她直刺而来。刘婉侧身斜闪,手中的食盒朝前一递。

那华朗年少时因口腹之欲难抑,才去学了杀猪宰牛。眼见食盒在前,香味扑鼻,肚中馋虫立时苏醒,不得不停刀收招。

便是这一瞬,刘婉闪进小院,足尖一点,飞到院廊下,将食盒往地上一搁,取下一把环首刀。

华朗又一刀追至,刘婉忙回身挥刀格挡。师徒二人一来一往,顷刻间就拆了七八招。

华朗年轻时也曾是江湖豪侠,不过后来一条腿伤了筋骨,再不复往昔能笑傲江湖潇洒自如,便隐退到刘襄阳府上,做了刘婉姐弟几人的拳脚师父。

平日里,他轻易不会跟别人动手,和刘婉拆招大多比较照顾到刘婉的水平,不会一上来就倾尽全力,将刘婉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刘婉有了错觉,华师父的功夫就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点。

而此时,刘婉接连应对的七八招都被华朗一刀勘破,咄咄相逼,让刘婉有种无处下手也无处可逃的感觉。这还是刘婉第一次见华师父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使出这么灵活的招式。

刘婉长刀翻飞,一边护住周身,一边后退,绕着小院游走。华朗见状,骂道,“小兔崽子,偷刀都偷到你师父屋子里来了,看为师今日不教训教训你,要你晓得天高地厚。”他本就是粗人,眼下又气极了,便是对着府君的女郎,也无所顾忌地骂了起来。

说着,他手中的刀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从刘婉刀锋缝隙中穿过,自下而上撩了过来。刘婉回挡已不及,忙以攻为守,横刀削向华朗抬起的手臂下方。口中连连认错,“师父,徒弟知错了,徒弟向您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

华朗刀锋一旋,绕开刘婉削过来的刀,便又像片肉一般,刀锋平着推向刘婉右臂。这一刀非同小可,情急之下,刘婉抽刀翻腕,倒立长刀一挡,左手抵住刀背。两刀一横一竖成‘十字’相撞,凝滞不动。

刘婉右手腕快拧成了‘麻花’,双手吃力地推着刀,“华师父,手下留情!难不成您想宰了徒儿泄愤才肯罢休?”

华朗单腿支撑,咬牙切齿道,“哼!你别以为我不敢!都怪为师平日里将你纵得有恃无恐。你看看堂上那把刀。”

刘婉偏头一看,见堂上刀架上那把金翎凤尾刀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被阿爷和阿姨没收。

“我跟府君说了,金翎凤尾刀还是由我来保管,今后刀在人在,刀失人亡。既然你这么能耐,敢偷刀出去砍人,那从今起,你若能打赢我,就让你用这把刀。否则,你就永远也别想碰,你敢不敢答应?”

刘婉被激起了好胜心,想要一试。“那有何不敢!”

华朗刀锋一转,削向刘婉脖颈,“好,就等你这句话!”

华师父出刀招招都是杀机,刘婉旋即弯腰低头避过,手中的刀挥向华朗的下盘。华朗见她俯身,无动于衷,只举刀朝刘婉头顶劈过去,逼得刘婉不得不收手横刀相迎。便是这一迎,刘婉顿觉太行压顶,手腕一麻,腰也直不起来,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便是如剔骨分肉一般,华朗的刀是骨,刀锋上的劲力便是肉。若是一刀砍在骨头上定是砍不动,也割不了肉,但只需沿着骨肉连接处稍稍用力,便能轻易卸下肉来。那没有肉的骨头也没甚用,只能用来炖汤了。

刘婉手臂一展,刀锋斜削,将华朗的刀引开,卸去其压顶的劲力。随即刀尖在地上一点,一个跟斗翻身跳了出去。

华朗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连忙追至,连番使出劈、剁、片、砍、削,刘婉被气势汹汹的刀锋追得满场乱跑,匆忙应付间,发觉自己根本无力招架。

华朗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追在后头,一边追一边骂道,“小兔崽子跑什么跑,接招啊!你有能耐偷刀,没能耐接我的招了是吧,你要是接不了,就乖乖认输!”

刘婉从小被千宠万捧,何曾受过这样的激。她知华朗腿脚受伤后,不仅跑不快,连轻功也无法施展。便一纵身跳开几步,不待华朗追至。手中长刀大开大合,朝华朗使出‘杀猪刀法’的大招,‘大卸八块’。

华朗手中刀花轻巧一挽,便将刘婉的长刀别开。“‘大卸八块’?就这?”言罢,手腕一抖,“瞧好了,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大卸八块’!”

刘婉只见眼前刀光迷眼,残影旋转,一阵罡风猛烈袭来,刮得额间碎发一扬,浑身上下好似有什么东西抹过,手腕突然吃痛,手中的环首刀铿锵一声落地。

她低头一看,左右两肩处,双膝处,各有一条极细的裂口。刘婉目瞪口呆,她相信,华朗虽腿脚不灵便,但几十年的内功犹在。他若全力以赴,轻而易举便能将她的胳膊腿卸下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卸八块’!

刘婉愤愤道,“华师父你耍赖!你使得这套刀法跟你教我的不一样!”

华朗,“这一招一式哪里就不一样了?学了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可以天下无敌了?我的刀法,你还没学透呢。”

刘婉,“师父您教的‘杀猪刀’,每一招每一式我都练得很熟,那为何我使出来的与师父您使出来的差这么多?”

华朗不置可否,“一个屠夫在杀猪的时候,把刀法练得熟,那只是基本功。”华朗说着还刀入鞘,朝屋内走去,将刀顺手插在廊下的刀架上。

刘婉一溜烟小跑过去,将食盒拎进屋,端出一碟一碟的点心来放在师父的案几上。“那‘杀猪刀’的基本功之上呢?难道就是师父这样?”

华朗对着一桌精致的点心十分满意。“往日里让你练刀,只想着你能强身健体,足以自保,所以从未跟你多说,以至于你成了井底之蛙,不知人外有人。你可知,同样是‘杀猪’,参悟得越深,那境界自然是不一样,细说起来一共可分六层。”

刘婉忙递上一块肉糜酥,那糕点酥皮松软,内里是把牛肉剁碎做得馅,这种带肉馅的糕点是华师父的最爱。

华朗接过肉糜酥放在一个小蝶中,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来,一刀剁下,切下一截酥皮,刚刚好露出里面的肉馅来。“将刀法练熟,是基本功。熟练到一定程度,便讲究一个‘快、准、狠’,出刀要快,落刀要准,下刀要狠,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这便是第二层境界。”

华朗又举起手中的小刀,“用一把远小于牛羊的刀,切割一整头重逾百斤的猪牛,皮肉结实、骨头坚硬,屠夫往往靠得是一身蛮劲。然而,真正的高手却是手法轻盈,小小的刀在骨肉间游走,化泰山之重为鸿毛之轻,四两拨千斤,看手法不像是在宰割一大块肉,而只是在裁一块布。这便是第三层境界,举重若轻。”说着,他用手中的小刀轻巧地拨开肉馅旁的一块酥皮。

“除了手法轻盈,更重要的便是取巧。一头猪身上,少说也有上百块骨头。何处下刀可以抽丝剥茧般一蹴而就,轻松分割骨肉,而非反复用刀,将一整块肉割得鸡零狗碎。这便是‘杀猪刀’的第四层境界,取巧。”言罢,他将手中的小刀轻轻一弹。那肉馅便与剩下不完整的酥皮分离。

“第五层境界,就是要‘举一反三’。最厉害的屠夫,除了会杀猪宰牛,管它是虎是狼还是熊,只要摆在他面前,他都能分解。任何一种功夫,无论见过的没见过的,无论对手内力深浅,无论他使得是何种兵器,亦或是拳脚暗器,都能知其全貌后直取要害轻松将其拆解,才能真正做到难逢敌手。”

说到这里,华朗又从几碟子糕点中取出另一块形似小猪仔的糕点放在自己盘中,唰唰几刀剃了皮,露出里面的猪肉馅来。

刘婉,“这就是最高境界了吗?”

华朗摇摇头。接着从碟子里又拿起一块肉糜酥往上一弹,那肉糜酥落下时,华朗看也不看一眼,他手握小刀翻了三个刀花,肉糜酥掉到他的盘中时,皮馅儿分离,酥皮裂成四块像四个花瓣整整齐齐地落在肉馅周围。“这套刀法的至臻境界,当是‘目无全牛’。”

“前面几个境界,你或许还陷于对手的招式,而一旦进入‘目无全牛’的境界,你眼中已无招。你与人对阵之时,只需看他出手一招,不必窥其全貌,便能立时窥破其功夫的精髓、要害和破绽,随即轻而易举将其瓦解。到了彼时,便可独步天下。”

刘婉看着华朗盘子里被分解的糕点,皮是皮,馅儿是陷儿,若有所思。

华朗用小刀轻轻一拨,把皮赶到另一个盘中,递给刘婉。“馅儿归我,你把剩下的皮吃了。”

刘婉不情不愿地把皮塞进嘴里,“原来师父藏得这样深,从前与我对招都不肯多露一手。”

华朗,“为师本也是好意,想叫你对自己有信心,哪知却让你不知深浅起来。那刀是随便能偷的吗?那阵前是随便能闯的吗?这次是你运气好,石彪若是个强人,你有个三长两短,为师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更何况那石彪本就是魏军放出来的饵。洛阳毗邻许昌,魏军早有准备,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当时你们贸然前往许昌大营,魏军必派人断你们的后路将你们歼灭。幸亏府君早有部署,及时应对,才未中计。行军打仗,岂能单单是逞匹夫之勇。”

刘婉有些愣神,“那我的功夫到底如何?军营中的那些儿郎也都打不过我,他们也是让着我的吗?”

华朗见刘婉自我怀疑起来,便安抚道,“那倒未必。我说过的话也没骗你,你于习武一道颇有天赋,行军对阵可为上将人选,行走江湖也足以防身。只是你要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功夫再高,也不可随意逞能。”

刘婉撅着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从小见阿爷受百姓敬重,我也想像阿爷一样,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也想做受世人崇拜英雄豪杰。但他们见我是个小女娘,都不信我可以做到。”

“可我分明做到了,我使计退军,又一刀杀了石彪。只是到头来,百姓们认为皆因我是阿爷的女儿;阿爷和阿姨觉得这不是个小女娘该干的;就连华师父你,也觉得我只是在逞能。”刘婉满脸委屈。

华朗也是一愣,他分明欣赏刘婉,觉得她虽是个女娘,却既有天赋又肯吃苦,他又何尝不是没有把她与儿郎们看作一样,只顾着担忧她的安危。

良久,华朗微微发出一声叹息,“我本出生于北方,年少时世道不平。咱们这些穷苦百姓家里种的粮食,要么被乱军践踏,要么被强行搜刮,一年到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那年因我一时激愤,杀了来家中抢粮的官兵,从此踏上了快意恩仇的江湖路。”

“你可知这套刀法真正的威力?”

刘婉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华师父为何又提起当年。

“我仗刀走江湖,不忿胡人践踏汉人,心中一腔激愤,若听见有胡人杀汉人的,便去杀了那些人的一家老小。彼时我的刀法已练得出神入化,等闲之辈不是我的对手,那帮胡人奈何不了我,一时忌惮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乱杀汉人。我也因此闯出了些名堂,在江湖上有了响当当的名声,便自以为是英雄豪侠。”

“直到后来,听闻了‘刘大侠’的事,才幡然醒悟,为师哪里算什么‘英雄豪侠’。”

刘婉,“我听府里的婢女们讲过,阿爷就是当年的‘刘大侠’!”

华朗,“你可知二十多年前,襄阳城还在胡人手上,是你父亲后来带人攻下的。”

刘婉,“阿爷从不对我说这些。”

华朗,“府君向来不肯居功。”

“胡族混战百年,中原百姓命如蝼蚁。早过江的早逃难,还能先霸着南方的田地。然而留在中原的人,谁又肯去救他们。二十多年前的大乱,庶民绝望之下只有南逃。可流民到了江淮一带,江水之后本是同根一脉的人却视而不见,将他们拒之门外。”

刘婉讶异,“北方百姓南下,梁国的城关守将不肯放人进来吗?”

华朗没有直接回答。“流民一路翻山越岭,饥寒交迫,后有追兵,前路无望。幸好这中间有位‘刘大侠’,沿路锄强扶弱,团结流民自保,大家敬重他,便推举他做首领。眼看无处可去,‘刘大侠’带着大家几经波折来到襄阳,组建‘刘家军’攻下襄阳城,携城池和南渡百姓归降朝廷,朝廷才封他做了襄阳郡守,南下的百姓也才有了安身之所。”

华朗,“所以,你明白了吗?会提刀杀人,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能上阵杀敌是猛将,能建功立业是能臣,你父亲这样的才是当之无愧的真英雄。这就是为何同样是击退胡人打胜仗,你父亲能得百姓敬仰,而你在百姓眼中仍然还是刘郡守的女儿。”

华师父讲到这里,刘婉不禁动容。

“若论英雄豪侠。你外祖父是英雄,不太平的年岁里仍然坚持开府讲学,蔡氏书斋庇佑过无数中原学子;你母亲也是英雄,她一个柔弱女娘,也能领着蔡氏全族护着几十车书南迁。”

“就算朝廷不封你父亲做襄阳郡守,他也会带领百姓南渡。他既做了襄阳郡守,完全也可以不用再理会北方的事,可为了保全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蔡氏一族,他又率军北上。乱世之中,还能这样不计较个人得失实属难得,纵观天下,又能有几人?”

说着,华朗转头看向北面墙壁前的红木刀架上的那把金翎凤尾刀,“那年你为城外百姓剿狼除害,我十分欣喜,觉得你有乃父之风,才为你打造了金翎凤尾刀。你到现在,可想明白了为何我最后没将刀送给你。”

刘婉,“师父难道是想说成为受人敬仰的英雄豪杰,并不在于手中有没有刀,武功强不强。可师父也曾说过,我等生于乱世,以强者为尊,当有利器在手,身怀高超武艺,才不会被人欺凌。那不更该将刀给我,让我好保护百姓吗?”

华朗意味深长地看向刘婉,“你说得不是不对,但这只是浅层含义,你仍尚未真正地领悟武道要义。你若手握利刃,又有很大的能耐,最重要的并非是你就此可以为所欲为,而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刘婉望向北面墙壁前那把金翎凤尾刀,仍是有些懵懂,喃喃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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