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中原人不骗中原人

黄骠马四蹄矫健,一日千里,越过旷野,穿过伏牛山,就彻底进入魏国。

刘婉骑在马上,不时可见腐尸和白骨曝于荒野,她明白一切皆是石彪做的孽。婢女口中,二十年前‘白骨盈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跃然于眼前。她心下激愤,更觉得石彪那厮该千刀万剐,死得一点都不冤。

刘婉不多做停留,绕过许昌城,直奔洛阳。第三日上午,官道上的行人和车马渐多,洛阳城古朴厚重的城墙映入眼帘。

进出城门的人络绎不绝,魏兵在城门口盘查可疑的陌生人,刘婉牵着马跟在人流后头,准备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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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郎君站在这里张望,是要出城吗?”

青衣儒生,“李队长你忙,我随便逛逛。”

被称李队长的人见青衣儒生在门口徘徊不定,“等人啊?”

还没等那位青衣儒生答话,李队长突然眼睛一亮,被人群中一位牵马人所吸引。

那人眉目俊美,身姿挺拔,气质超群。一身胡服骑马装,头发高束,似乎是位女娘故作儿郎打扮。不过这在魏国并不少见,胡人民风开放,对女娘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所以常见女娘穿着行动便利的骑马装外出。

李队长忙撇下青衣儒生,走了上去,“这位女郎看着面生,请问打哪儿来,为何要进洛阳城?”

被拦下的正是刘婉,她当下并不多言,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递给李队长。

李队长看了后顿时神情一变,和颜悦色道,“原来是‘密使’大人,多有得罪,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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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街巷笔直严整,屋舍高阔绵延,尚能依稀显露出一丝曾经的王者气象。然而,道路两旁瓦砾堆积,墙角荒草丛生,不少房屋经久失修,破烂歪斜。阔大的城池,失了从前稠密的人烟,街市上倒显出几分萧索。

稚子天真,不知城中旧事,在长街上嬉戏奔跑。刘婉牵着马时不时地避让,好几次险些被‘误伤’。恰巧一队魏军急冲冲地走过来,一小孩突然斜刺里冲出,一头撞上了领头之人。

“唉哟!狗杂碎,走路不长眼!”那人愤怒地一脚踹开小孩。

这一脚非同小可,小孩飞出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满嘴鲜血地哇哇大哭起来。

没曾想这一哭又惹怒了那人,他愤怒地挥鞭,“就你们这些汉人狗杂碎矫情,冲撞了老子,你倒先哭起来了,今天老子就让你哭个够!”

不远处的刘婉听了眉头不禁一皱。

正这时一妇人大叫着冲上前,抱住自己儿子,皮鞭啪地一响,狠狠地抽在了妇人的背上。接着她怀抱幼儿,伏跪着求饶,“请大人有大谅,民妇给您赔罪。民妇做小本买卖忙不过来,一不留神才让小孩冲撞了大人。小孩子不懂事,民妇一定带回去好好看管。”

那头领厌烦道,“没空管就让老子帮你管,看这狗杂碎以后还知不知好歹。”说着,手中的鞭子又是一扬。

妇人眼看鞭子过来,下意识地低头闭眼。然而未等到剧痛袭来,却听见周围的人惊呼,耳边传来那头领怒骂,“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抢我的鞭子。”

妇人抬头一看,头领的鞭子脱手,被卷在一把长刀刀鞘上,举着刀的正是位眉目好看的胡服女娘。

刘婉嘴角一弯,皮笑肉不笑道,“大人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就不要跟小孩子斤斤计较了。”

头领被当众抢了鞭子,又惊又怒。他在军中是出了名以一当十的勇士,自诩勇猛,而眼前的少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手中的鞭子勾走了,令他大失颜面。

“哪儿来的杂碎,少管闲事。如今的汉人都这样蹬鼻子上脸了吗,难道不知道当今天下是我氐人做主,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能奈我何。”

头领一脸挑衅,当即拔出弯刀,他身后的魏兵也团团围了上来。大街上顿时剑拔弩张,行人见状,忙匆匆走开,生怕殃及池鱼。

就这副恃强凌弱的嘴脸,若是在襄阳城,刘婉早一刀削了这祸害。可理智告诉她,这里是魏国,何况她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让事情闹大。刘婉只好又将手伸向怀里,准备再掏出令牌来。

就在这时,一广袖青衣的儒生突然闪到刘婉身前,“都尉大人息怒,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切莫伤了和气!”

都尉不满,“王郎君今日也想当出头鸟?”

刘婉看过去,这位王郎君刚才在城门口似乎见过一面。身量颀长,单薄清瘦,眉眼斯文,一身淡青色的广袖宽袍,倒有几分风流潇洒,只是总面含浅笑,带着一股狡黠的‘狐狸味’。

王郎君,“大人哪里的话,大人是知道的,鄙人可是良民,从不给大人们添乱。鄙人路过,正好瞧见,想着大人平日里对鄙人多有照顾,就想上前提醒一下大人。”

都尉鄙夷,“提醒什么?”

王郎君走上前,低声在都尉耳边道,“大人请看,这小娘子的马,她的刀,还有这身衣衫,可是寻常人能有的?”

都尉一开始欺刘婉是汉人,并未多想,此时细看才回味过来,她身后的黄骠马一看就是上品,腰间佩刀的环首光亮古朴还有刻纹。虽说魏国时兴女娘穿胡服骑马装,可大多都是贵人女眷才这样打扮。再看那身衣衫的质地,岂是一般庶民能消受得起的。还有这通身的气派和姣好的容貌,越看越不寻常。

王郎君见都尉犹疑不定,似有动摇,便又道,“圣上实行胡汉同治,想要各族和睦相处,最痛恨胡族仗势欺压汉人破坏胡汉关系,这些年可是惩治了不少欺压汉人的官员。”

“最近听说,跟着圣上出生入死的胡侯就因酒后殴打汉人,被从长安贬到陈郡去了。大人这么一闹,若是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岂不堵住了升官发财之路。何况这小娘子看起来不寻常,搞不好还是哪位贵人的女眷。都尉大人可要三思呀!”

都尉听完,立即收刀回鞘,阴鸷地看了眼刘婉,“本大人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没空跟你这个小娘子计较。咱们走!”

待都尉领着魏兵离开,刘婉走过去扶起母子二人,那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谢过刘婉。

王郎君颠颠地走上前,“不谢谢我么?刚才可是我替你们解的围。”

妇人破涕为笑,又谢过他。刘婉也转过身,朝着这位青衣儒生一抱拳,“谢了!”

王郎君双手在胸前一叠,端正地回了个礼,“鄙人王戬,字子尚,洛阳本地人。”

刘婉惜字如金,“陈留,鄙姓刘。”言罢并不多搭理王戬,只转头问妇人城中最热闹的街巷在哪里。

王戬厚着脸皮闪到刘婉眼前,抢答道,“兴业巷,吃喝玩乐的好去处。刘娘子是第一次来洛阳?”

刘婉被揭穿,心中略有些不爽,对此人莫名其妙的热情更无好感,只对他点头道‘我还有事,告辞了’,便牵着马径直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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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兴业巷,果如那人所言,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热闹繁华。刘婉略略逛了一圈,特意挑了最宽大最热闹的一间客舍,客舍堂皇整洁,人流喧嚣,大堂可以吃饭,后院能住宿。

跑堂的小帮工眼尖,见她牵着一匹膘肥体健通体黄亮的马走来,忙迎上来接过马,跟着炮语连珠地说了一大通,一会儿问刘婉从哪儿来,又问她要到哪儿去,要吃饭还是要住宿?路上累不累,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

刘婉第一次出家门,哪有什么江湖经验,面对这一连串话不知如何应对,忙压下心中一片茫然,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先住店后吃饭。”

跑堂人见她脸嫩阔绰,少言寡语,心下了然,便拿出十二分的殷勤,撇下满堂吆喝的客人,屁颠屁颠地一路将刘婉引进客房。随后又叫了个老媪来三下五除二地帮刘婉打好洗澡水,末了满脸堆笑,还不忘叮嘱她将门关好。

刘婉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对这间旅舍格外满意。待洗完澡走到前堂,跑堂人一见她又立即殷勤地上前,一面将她引到桌前一面问她想吃点什么。

刘婉见他热情周到,便放下戒心,“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我们这儿的招牌是牛羊肉汤饼,女郎可以来一碗。若是不够,加肉加汤加饼都行。”

刘婉点了一碗羊肉汤饼,待尝了几口,却略有些失望。汤碗中漂着三四片羊肉,鲜香不足,汤味极淡,面饼粗硬。心道,洛阳城的吃食不过如此,比之襄阳牛肉面,真的是差远了。

只是匆匆吃完结账时,才令她大开眼界。“五十钱?这么贵?”刘婉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自前朝覆灭,北方混战百年,此起彼伏的短命皇帝忙着东征西讨,既不懂好好治国,更不会铸造钱币。因而这百年来,南北仍然流通的是前朝的五铢钱。所以刘婉口中的‘钱’与跑堂人口中的‘钱’当是同一种钱。

刘婉虽然甚少出门,但也在襄阳城买过东西。五十钱一碗汤饼可不便宜,这在襄阳,至少可以买五碗牛肉面。

跑堂的小郎君见刘婉质疑,嬉皮笑脸地道,“我们店都是这个价。女郎您都吃完了,不会不认账吧。”

刘婉按捺下心中的不满,懒得与他争辩,掏出一串钱扔给了小二,便出门去逛街了。

前脚刚一走出旅舍,身后就传来一声嗤笑。

“五十钱一碗的汤饼也敢吃,啧啧啧,真是钱多?”

又是此人!怎么阴魂不散,莫不真的是‘狐狸精’变得?刘婉心道。

她回身,“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阁下为何这样费尽心力地纠缠我?”

王戬,“刘娘子不必多心,我只想交个朋友。”

刘婉,“本人没有在外与陌生人交朋友的习惯,若无其他事,请阁下不要再跟着我。”

王戬,“刘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刘婉不答,径直朝前走,王戬丝毫不以为意,仍是厚着脸皮一路跟着。

王戬跟了几步,眉毛一扬,“刘娘子沿着铜驼街一路朝北,看来是想去洛阳旧宫。”

沿着铜驼街越是往北走,越是荒无人烟。道旁多是大火后留下的满地残梁断柱,茅檐破败,断壁残垣,曾经金碧辉煌的殿宇残破蒙尘,面目模糊。宫墙伤痕累累,草木野蛮,尽是颓丧之气。

这可是旧都洛阳!南迁汉人心中的根脉所在!刘婉看着一地的支离破碎心中唏嘘不已,伤春悲秋的情绪刚起,耳边就响起王戬略带嘲讽的声音,“都是些破烂,有什么好看的。刘娘子这副样子,怕是要被人怀疑你是从南方而来的了。”

刘婉心中一惊,嗖地一声拔出‘龙雀’,指着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样说?”

刀已架在脖子前,王戬面上仍是浅浅含笑,“被遗弃的人。”

刘婉一愣,不知他是何意。

王戬嬉皮笑脸道,“中原大地上的汉人,谁又不是被遗弃的人,你是我是大家都是。洛阳宫被胡人践踏烧毁,跟我等留在中原的汉人难道不是同样的命运?这满目疮痍就是北方汉人心中的一根刺,谁还会想来瞻仰旧宫?再说了,在胡人手下跑到洛阳宫前凭吊一番,是想被人说是要造反吗?”

刘婉瞪了他一眼,收回龙雀刀。

王戬,“刘娘子好生奇怪。”

刘婉,“你到底有什么话,快说?”

王戬,“我实在不知,为何刘娘子对我的戒心如此重。先前在大街上刘娘子被都尉为难,分明是我好意将你救下,刘娘子却对我不假辞色。反观‘四季雅舍’的跑堂小帮工,笑得丑,话又啰嗦,轻轻松松地就骗了刘娘子五十钱的汤饼钱。刘娘子何以相信这种人,却不信鄙人。”

刘婉,“那跑堂人不过是想骗我几个钱罢了,本人有得是钱。倒是你,为何跟踪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王戬,“你连五十钱一碗的汤饼都能不计较,人家只会更肆无忌惮,之后可不一定只骗你几个小钱咯。刘娘子若是不信,大可现在回去结账走人,看看他们收你多少钱。只怕你在洛阳多逗留两日,便要身无分文,连宝马和宝刀都要抵给别人了。倒是我,好心赶来,就是想提醒刘娘子,买东西要先问价钱货比三家,不要被黑心的商家骗了钱。”

刘婉,“你有这么好心,巴巴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王戬,“当然,中原人不骗中原人。”

刘婉,“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你可以走了。”

王戬,“我屡番救了刘娘子,刘娘子请我吃一碗汤饼不过分吧。洛阳的美食可不是那黑心旅舍里那样难吃。白马寺往南走,安平巷口有一家汤饼摊子,一碗汤饼只要八钱,汤鲜饼香,刘娘子一定会喜欢。我在那里静候刘娘子请我吃今天这顿晚饭。”

“还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向别人透露你的身份,以免被有心人利用。”说着,王戬从大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抖开,正是与刘婉手上的一模一样。

‘麒麟密使’

刘婉,“......”

王戬朝刘婉笑得含蓄,收起令牌转身施施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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