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人界的江南,是虚年最喜欢的地方。十六岁与皇帝同游时,在苏州睡了第一个姑娘。

从高京到临安,一路舟车劳顿,走了两个月余,领在前头的是帝后和妃嫔的马车,后面的官员携家带口,也是浩浩荡荡一溜车马。

虚年坐在云人马车的车夫后头,云人一个人在马车里,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每天只下来吃饭洗漱如厕,轿帘都不掀开一下。

唯独有一次,轿帘掀开,云人疲惫的脸露出来,吹着风,告诉虚年让车夫慢一点。

他被风吹起的头发凌乱又懒散,和他憔悴的眼非常相配,明眸皓齿,是风也吹不动的美丽。

虚年看得呆了,足足愣了半天才踹了马车夫一脚让他慢点。

车夫是个东瀛小子,官话说的不好,成天嘟囔着抱怨:“虚年兄,你是真的很凶。”

江南,总算是到了。

临安城里,大家停马歇息,东里将军与丞相又走在一起,他们身边一直跟着幸子,就好像幸子是正经的东里夫人一样。

高官们日复一日寒暄着,到了这儿,就占了个临安城最豪华的酒楼继续寒暄,不过大家穿了便装,又有云游之喜,互相之间倒少了层假面,竟平民百姓一般地在酒楼一桌一桌围坐着喝起酒来,高低贵贱都暂时扔了一扔。

三年前虚年陪皇帝在寝殿里逗着兔子,赫连刹嘴里念叨这场祭祀是“三年一次的胡闹”,却每年都盼着,如今他长熟了,也不愿意凑这些叔叔大爷的热闹,自己搂着爱妃在楼上不知如何快活,虚年连他面都没见上一下。

他们都这样怕赫连刹,不知若云人知道自己与他从小就有一腿,会作何感想。

云人不愿与那些官员多掺和,提早就带着吊儿郎当的虚年去找了东里将军。

“姑丈,侄儿身体不适,可否允准侄儿回厢房吃药进食?”云人低眉顺眼地问东里将军。

东里将军的小胡子轻轻撇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你自便,晚上如常到我房里就好。”

云人缓缓“嗯”了一声,窒息一般地,转身垂着眼走了。

绕过异常喧闹的官员们,云人瞥过站了好几排的各府的奴仆,其中很小只的安佑缩在角落,得空便要抬头找找虚年。他无意却触碰了云人的目光,立马哆嗦着低下了头。

“这些天,没少睡他吧。”上楼梯的时候,云人目视着前方,问跟在后头的虚年。

虚年沉思着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云人却说:“从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昨夜你们吵到我了,下回让我见到,你和他就活一个。”

冰凉的话甩下来,虚年惊诧间不禁想起自己和皇帝十岁那年,皇帝第一次处死了一名宫女,那夜手脚冰凉缩在床上对着他哭。后来再杀人,语气就如同云人这般冰冷了。

如此这般,倒是许久不见,不太习惯了。

给云人放洗澡水的时候,云人一直坐在一旁低头摸着猫,虚年侧颜瞟着他,忍不住问:“公子,你每晚去大将军房里,都是去干什么啊?”

云人不抬头,回道:“给他念念书罢了。”

“他正当壮年,又不眼花,怎么还需要你给念书?”虚年笑。

“你怎知他不眼花?”

“我怎知你到底和他做什么?”虚年反问。

云人蹙眉,却不与他争辩,放了猫,道:“休要多嘴,这不该你问。最近若是浮躁的很,你就卷铺盖离开吧。”

一身灰衣坐在那,美的跟野樱花一样,一出口训斥,虚年又怎好不低头?

烦躁之心又起,虚年匆忙放好了热水,几乎是逃离了那间雅致的厢房——不知检点也好,夜夜笙歌也罢,还不都是因为你!

人可肤浅,也可不肤浅,可这人魔两界,无人不会为绝对的美丽折服——我本就是任你差遣的狗,你不必饶我半分,骂我也好,杀我也罢,只请你……理理我。

若你在那该死马车上肯掀帘多看我几眼,我又何苦在夜里找什么人作伴!只需在梦中肖想你,我便可安然度一日。

可恨,实在是可恨……

夜里,虚年爬上酒楼的顶房,那便是天子歇脚之处,里面是女人的细喘,也不知是哪一位贵妃。

虚年叩了窗棂几声,很快那女人的声音便消失了,窸窸窣窣穿衣声像是被人赶了走。

推开窗,迎面便是赫连刹的俊脸。

虚年微醺着,见皇帝也不是很清醒,遂蹲在窗口,伸手将皇帝的脑袋揽进怀里揉搓:“想我没?”

赫连刹也不挣扎,就伸手把虚年整个人拽了进来:“就知坏朕好事,择日便处死了你。”

“士为知己者死,”虚年站稳了,松开了赫连刹的头,“你得陪我死。”

“少往脸上贴金,说吧,是不是恨上朕了?”赫连刹系好了腰封,挑了眉问。

“恨你什么?”

赫连刹脸上变幻莫测,过了会儿才说:“求不得的滋味,尝到了吧?”

虚年瞬间便明了他在说什么——这小子,定是见过云人何等姿色的!

“你把我送到那鬼府就送,送到那哪个角落不好,非要让我伺候他,”虚年向来嘴直,对着赫连刹更是口无遮拦,“你是太信我了,信我控制的住。”

赫连刹摆手:“他没什么用处,届时灭了东里府的灾星,朕对东里家也不再念旧情,过了那时,大钦的云之子,赏你暖床就好。”

换作从前,虚年一定一口答应。

可那是云人。

高高在上的,他举过头顶也不肯多碰的,东里云人。

虚年就那么愣了好久,愣到赫连刹要睡了,问他要不要一起睡。

“你我早不同从前,当年是你说不要再谈床笫之事。”虚年有些疲乏,伸手摸了赫连刹的胳膊。

赫连刹却不依不饶,拽了虚年的衣角:“你撩朕在先,别装。”

虚年听罢,冷哼一声,随后按了赫连刹后脑勺,咬他的唇,吮了一会儿年少时熟悉的味道,却终究翻不起什么波澜。

“哈,哈哈……”赫连刹仰头离开虚年的嘴唇,坏笑出了声,“阿年,你对他动情了。”

何为动情?

爱一场惊鸿,总是没有错的,可这爱,并不是那浮于海面之上的,而是隐隐约约多了一份,十八年来也没学会的——敬。

虚年低头盯着这双自己也曾爱过的,无比熟悉的剑锋一样的眼,却发觉,这双眼再也读不进去了。

他缓缓开口解释:“阿刹,那叫欣赏。”

“不,”赫连刹缓缓摇头,伸手抵了虚年的胸口,“那叫教化。”

从帝处归来,虚年似被抽走了魂魄,因他口中的那句“教化”。

月朗星稀,窗外蝉鸣,情至动处,他在沐浴。

虚年折着外面捡来的花枝,将那可怜的枝子折了一段又一段,留下最后一段,又扒掉它的外皮,露出滑嫩的绿色。

低头,将那嫩绿含进嘴里,涩涩的,味道像是云人常吃的胃药。

风吹得越来越温热,脚下的瓦片略有松动,苦涩化开,是少年空白又简单的前路上少有的苦。

“虚年,是你在窗外吗?”

窗内传来闷闷的声音,窗户阻隔了虚年和虚年的梦。

虚年回头,窗户很薄,他只需动一动手掌,那窗便能应声而碎。安佑类卿,伸手便过来,可云人呢,伸手便离去。

隔窗沉默了一会儿,虚年道:“是我,公子。”

窗从里面被打开,香风袭人——虚年简直不忍看那一双出了浴的眼,即便是看了,也会像从前那般,默默地瞥开。

而云人身上飘散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入虚年体内,唤起他心中某处隐秘角落——

这是……

“这是什么香?!”虚年一下跳落进窗子,沾了尘的手掌捏上云人双臂。

云人往后挣了一下,挣开虚年双手,依旧蹙着眉:“是幸子嬷嬷送来的皂荚味。”

虚年惊觉自己无礼,小心翼翼往后退去,却一瞬间被那香勾住了心神——缘故是,那是他故乡的青窦香,是魔界不归宫的香炉中常年飘着的青烟的味道,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她哪里来的这香?”虚年问了一个云人或许并不知道的问题。

云人摇头,怒视了虚年片刻,然后转身道:“今后不许在窗外蹲着。”

窗外是被御林军清掉的东市,街上没有商贩,没有行人,这条街的所有人都被勒令酉时过后待在家中不准出门,可谓皇威浩荡,无人不惧。

“蹲着也确实没意思,这条街安静得很。”虚年闻着这香,却几乎闭着眼。

云人漠然的眼轻闪,道:“本以为此一来能见市井烟火,却不料还是如府上般冷清。”

“公子明明可不做笼中鸟。”虚年道。

云人沉默,已然自己披好了衣裳:“我去见姑丈,你把洗澡水倒掉,再收拾下屋子。”

“你歇一天吧,别去了,公子。”

“不要多嘴。”

“每一次从那儿回来,公子就像换了一个人了。”虚年恨不能将眼前模糊的云人吞食入腹,连同那乱人心神的青窦香一起。

云人当然不会理睬虚年,就同往常一样,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

正心烦意乱时,安佑再次出现在门口,眨巴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等待着虚年的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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