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一惊,赶忙扯住她的手臂到了外间,一边打紫檀柜里摸出个小瓷瓶,一边嘴里嘟囔着:
“唉,早跟你说别去别去,就不记我的话,伤到哪儿了?快,抹点药。”
梦龄忙道:“没伤没伤,我离得远。”
开盖的手一顿,林林松了口气:
“算你机灵。”
药瓶搁回,柜门关上,林林拨开领口,露出颈间一道浅淡的红痕:
“喏,我伤的这儿。”
“哇。”梦龄惊叹,“这么险?”
“可不是?”
指端轻抚那道伤痕,林林脸上一阵后怕:
“冰凉凉的刀刃架在脖子这儿,你知道有多吓人吗?再往前一点,命就没了,我当时脑海里闪了无数个念头——”
她微微一顿,打住了话头,缓缓撤下手指,叹道:
“好在他及时清醒,我才拣回了小命。总之,你往后啊,也多当心。”
“嗯。”
说话间,屋里传来摇铃声,林林回首:
“殿下醒了,该伺候洗漱了。”
瞧见她们一块儿进来,太子若有所思。
梳洗穿衣过后,用早膳的时候,他亲切地与她聊天:
“梦龄,昨晚后半夜我睡得安稳多了。”
“那便好。”
“往后你每晚都给我讲讲过去的事吧。”
“好啊,来之前,姑姑特意给我讲了一遍你的事,我刚好都告诉你。”
“讲完,再唱歌给我听,也许时间长了,我便不做噩梦了。”
“好啊,小时候你也喜欢听我唱歌。”
他略一愣神,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看来就算人长大了,有些东西依然不会变。梦龄,我们也会像小时候那样,肝胆相照,亲密无间,对不对?”
梦龄微微一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对!”
“那便好。”
太子笑逐颜开,低首端起汤碗一口饮尽,梦龄唇边亦漾起淡淡的笑意。
即便他性子改变,身上却还是残留着过去的影子,说不好那些已经丢失的,也会慢慢找回来呢。
他们,仍旧和以前一样。
接下来几天,太子入寝之前,梦龄都会坐在床头为他唱几支曲儿,许是真见了效,晚间他的梦话越来越少了。
梦龄也逐渐适应了这边的差事,倒也没什么难的,杂活一律麻烦不到她,日常生活起居有林林管着,她无非是在旁搭把手,最大的任务是陪同太子,陪他去文化殿读书,陪他去练箭习武,尤其要紧的,是陪他去皇帝跟前儿晃悠。
这日,梦龄跟随太子去乾清宫,老远便听见热热闹闹的,又是鼓声又是锣声,还夹杂着人声,踏入门槛一看,原来院里正在上演一出俳优戏。
朱见深与万贞儿并肩坐于殿前,汪直与东厂总管太监尚铭分列两侧,梁芳点头哈腰伺候着。院中搭的戏台上演的是《垓下之围》,上面站着两个钟鼓司的伶人宦官,皆擦着大白脸,一个穿着件四不像的将军服,扮的是霸王,一个着了件不合身的留仙裙,扮的是虞姬,只听那扮霸王的扬声唱:
“争帝图王势已倾,六千兵散楚歌声。”
虞姬本作举袖拭泪状,掐着女嗓低泣,听到此句,忽地放下袖子,变回了男声:
“不对!”
霸王跟着止了唱词,恢复成平常模样,竟不顾上面坐着皇帝贵妃,就地争执起来:
“哪里不对?”
“唱词不对!”
“胡说,我这唱词一字不差!”
“你才胡说,明明是八千兵散楚歌声,你却偏唱成六千!”
梦龄头回见识这等场面,不由得蹙额:
“唱错词也不要点出来嘛,下了台再纠正,万岁爷和贵妃娘娘还坐在上头呢,不管不顾的吵成这样,是嫌活得长吗?”
太子却淡定一笑,反问道:“你瞧爹爹和贵妃娘娘可有发火的意思?”
梦龄抬首望去,只见殿前的朱见深微笑旁观,眸中还含着一丝期待,万贞儿则一脸见怪不怪,丝毫不见怒意,禁不住道:
“嘿,这是为何?”
“往后看你就明白了。”
听了太子的话,梦龄便接着看,台上两人仍旧吵着:
“你懂什么?本来是八千没错,可后来少了两千,不就变六千了?”
“啊?少的那两千去哪儿了?”
“看来你是不知道啊。”
那扮霸王的宦官夸张地拍了下大腿,拖着长长的尾音道:
“少的那两千啊,在给保国公朱永盖房子呢。”
“哈哈哈哈哈哈。”朱见深带头鼓掌,随即指了指旁边的御酒:“赏给阿丑。”
“是。”
梁芳端着御酒下阶,阿丑是那扮霸王的宦官,他摘了将军帽,跪下接过:
“谢万岁隆恩。”
笑过之后,朱见深又摇头叹道:
“这朱永,不像话。”
身后的尚铭立马跨步上前,躬身道:
“万岁,索性让奴婢去查查他。”
另一侧的汪直斜眼过来,冷笑一声:
“尚公公的手伸的可真长呀,军中的事也想管了。”
尚铭面色一红,嘴角咬成一条线:
“汪公公说话好没道理,不过是为万岁分忧罢了。”
汪直正欲回嘴,这时朱见深发了话:
“嗯,军中的事,还、还是交给汪直吧。”
“是,奴婢领旨。”
汪直躬身应完,面露得意之色,挑衅地看了眼尚铭。
尚铭阴沉着脸,双手紧握成拳,无奈对方得势,也只能把气憋回肚子里。
看在眼中的梦龄茅塞顿开:“原来争吵也是戏的一部分,借此讥讽时政。”
“不错。”太子颔首,“阿丑是钟鼓司最出色的伶人,难得的是正直机敏,用幽默诙谐的方式针砭弊政揭露歪风,既能让爹爹听得进去,又不会让他生气。”
台上的伶人端着御酒缓步下台,虽然脸上画着滑稽的妆,眉目间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梦龄油然生出浓浓的敬意:
“好厉害。”
太子提袍上阶,带着梦龄来到御前,作揖行礼:
“启禀爹爹,贵妃娘娘,孩儿派去张梦龄老家的人,有信回来了。”
朱见深登时坐直了身子:“怎么说?”
“爹爹请看。”
太子打袖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过去,朱见深迫不及待打开,阅毕,失望地叹气:
“他们也不知道呀。”
“爹爹莫急,信上说,梦龄入宫之事,是舅爷提议的,他既有此举,定然心系爹爹,想来机缘一到,自会出现在爹爹面前。”
“嗯,有点消息......总比没有强。”
朱见深自我安慰,目光又落到梦龄身上,微笑道:
“舅舅说你八字宜、宜入宫,朕很是好奇,究、究竟宜哪儿呢?”
“当然是宜孩儿啦。”太子笑道,“不知何故,这些年来,孩儿一到夜间便思虑深重,难以入眠,可梦龄一来,就治好了儿子的症状。”
“哦?”朱见深好奇,“她怎么治的?”
“每晚孩儿入睡之前,她会唱歌儿给孩儿听,说来也奇,孩儿听几句便觉心底一片宁静,很快就困意来袭,睡得那是一个香。”
“嗯,梦龄唱歌是好听。”
朱见深才夸完,万贞儿便笑着接话:
“想不到梦龄还有这能耐呢,恰好妾一直被头风所扰,夜间总睡不安稳,万岁,不如您把梦龄赐给妾,让她也为妾而歌,哄妾入眠吧。”
梦龄大脑空了一瞬,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亦是大骇,忙道:“孩儿的症状虽有好转,但每夜仍需梦龄的歌声相伴,若贵妃娘娘要走了她,恐怕又会复发,还请您另寻高明吧。”
他必须抢先开口,等爹爹开口允下,便不好抗君了。
果然,听太子如此说,正要点头的朱见深顿住,然而万贞儿岂肯罢休?盈盈笑道: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太子自诩孝子,怎地连个宫女都不愿割爱?谁唱歌不是唱,到底是你舍不得她,还是不想孝敬我啊。”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如何接得住?
太子为难之际,身后的梦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非是殿下不想孝敬娘娘,委实是情义难舍,奴婢也不愿离开殿下。万岁——”
她又转向朱见深,眸中满是恳求:
“奴婢斗胆,请您想想,若当年您在沂王府之时,有人想要走贵妃娘娘,您心里可愿?贵妃娘娘可舍?殿下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自当倾力报答,便是您今天要降罪于奴婢,奴婢也只追随这一个主子。”
说罢,她咚咚往地上磕头:
“还望万岁和贵妃娘娘恕罪!”
朱见深动容,不自觉红了眼圈儿,再看向太子时,瞬间起了同病相怜之意。
太子灵机一动,也撩袍跪下,恳声道:
“梦龄服侍孩儿尽心尽力,唯有她在身旁,孩儿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就如亲人一般,是万万离不开的。爹爹,贵妃娘娘,你们就成全孩儿吧。”
“万岁——”
万贞儿才一开口,朱见深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出声打断:
“罢了,朕着实不忍。”
“是。”
万贞儿闷闷地应,朱见深又朝跪地的俩人按了按手:
“起来吧。”
“谢爹爹。”
“谢万岁。”
两人依次起身,朱见深瞧向太子,目光多出几分慈爱:
“你的气色是好了不少。”
“是。”太子笑应,“孩儿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
“梦龄。”朱见深又唤。
“奴婢在。”梦龄忙应。
“你不离不弃有情有义,和贵妃娘娘倒是相像。”朱见深含笑瞟了眼万贞儿,接着道:“朕的隐疾,便只有贵妃娘娘可化解,你若也能化解太子的心疾,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梦龄谨记于心。”
打乾清宫月华门出来,回仁寿宫的路上,太子喜不自胜,忍不住捧住梦龄的脸,笑道:
“梦龄,你真是我的福将。”
少女的脸嫩嫩的,滑滑的,还有点弹弹的,像破壳的鸡蛋,手感好极了,他第一次摸,不免有些上瘾,不自觉地揉起来。
梦龄何时与异性肌肤相触过?
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只觉那宽厚有力的掌心,挟着奇异的热度,烧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直到烧得她受不住,方回过神来,羞涩的偏开脸,嗔道:
“殿下别闹。”
“嗨,把你当平安了。”
太子哈哈一笑,收回手臂,可是没摸够怎么办?干脆去摸平安,于是那双手又到了撑伞的平安脸上,揉来揉去:
“平安,梦龄是不是福将?”
“是是!”
平安配合的抬起下巴,谁想太子只揉了两下,便停了手,皱着眉道:
“怎地你的脸揉着不一样呢?”
平安委屈道:“奴婢比梦龄大好几岁呢,能一样么?”
“哦。”
太子不再揉脸,自袖中又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梦龄:
“喏,你家人给你的信。”
“我家人?”
梦龄声音发颤,接信的手也在抖,呼吸变得急促,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仔仔细细的阅读起来。
恰在此时,万贞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出了月华门,瞥见不远处的梦龄,眉心微蹙:
“万岁说她像我,哪里像了?”
汪直想了想道:“性情作风倒没什么像的,唯一像的,也只有身世了。”
“身世?”
“她和娘娘一样,家里被亲戚连累,四岁入宫。”
闻言,万贞儿眼前闪过多年前的一幕:
尚仪局内,那个跪在沈琼莲身边的小女童,奶声奶气,脸庞稚嫩,天真懵懂的眼神里蕴着未知的不安。
像极了初入宫的自己。
“哦,想起来了......”
她的目光又缓缓移回读信的梦龄身上,疑惑地问:
“你说,她与太子才相识不久,真就那么情义难舍吗?”
汪直低首一笑:“男女间的事——难说。”
万贞儿轻轻一哂,施施然上了轿,朝着相反的方向,回往万安宫去了。
这边梦龄读完了信,抬起脸时,已是泪流满面泣声不止。
太子一慌,赶忙掏出锦帕给她擦泪:
“别在这儿哭啊,教旁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梦龄破涕为笑,接过帕子自己擦泪,太子又关切问道:
“家里如何?”
“挺好,虽然不比从前富贵,日子也算安稳,爹娘还生了两个弟弟,弟弟们总问姐姐长什么样儿,他们说很想念我,天天盼着与我团聚。”
“会的会的,只要你用心辅助我,定能如愿。”
“嗯。”
“今日你做的就很好,拿沂王府举例,竟歪打正着,让爹爹对我起了同病相怜之意,看我的眼神也慈爱多了。”
“是啊。”梦龄浅笑,“他还嘱咐我化解你的心疾呢。”
“哈哈。”太子心情畅快,笑着拍拍梦龄的肩:“我的将来就靠你了。”
他指的是圣恩,梦龄却以为是心疾,把家信往心窝儿一揣,郑重点了点头:
“好!”
待清宁宫修葺完毕,梦龄随林林一起先行过去布置房屋,远远便见宫门口处,一名直殿监的宦官叉着腰背对着她们,正向一名宫女训斥:
“汪直汪公公晓得吧?那是我干爷爷!梦龄姑娘晓得吧?那是我干姑姑!你一个尚食局送柴炭的小小宫女,也敢给我摆脸?”
那宫女到底是宫里混久了的,见多了风浪,丝毫不吃他这一套,嗤笑一声:
“呦,贵妃娘娘的心腹大将是你干爷爷,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女是你干姑姑,您玩这两头吃,他们晓得吗?”
那宦官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
“多个亲戚多条路懂不懂?甭管哪头赢,咱都有后路。”
梦龄只觉这声音颇为熟悉,听到这里,总算想起来,是那调戏过自己的掌司宦官!当即噔噔噔走过去,啪地一拍他肩膀:
“谁是你干姑姑?”
“当然是梦——”
掌司宦官不耐转身,一对上她的脸,忙换上一副笑脸,恭敬作揖:
“哎呦姑姑,您老来啦。”
“啧。”梦龄跺脚,“少在这儿乱叫,我跟你可是一点关系没有!”
掌司宦官陪笑:“您这哪里话——”
话未说完,林林走了过来,将脸一板,打断了他:
“再往外瞎说,我们就告太子去,让他罚了你官职!”
掌司宦官一下被捏住命门,再不敢多言,连忙应道:
“是是,小的再不敢了。”
梦龄又瞅瞅那名被训斥的宫女,也学着林林板起一张俏脸:
“还有,往后若再让我瞧见你欺负人,也饶不了你!”
“是是,小的发誓,再不会了。”
梦龄这才扭过身,和林林一起跨过门槛,往里走去。待她们去得远了,先前那名小宫女转向掌司宦官,露出讽笑:
“说真方卖假药,原来是个冒牌货。”
“你懂什么?”掌司宦官依旧嘴硬,“我姑这是低调,不愿声张,你晓得就好,别外传哈。”
却说梦龄随林林一道进了清宁宫,却没进坐北朝南的正殿,反倒沿着游廊转进西北角的配殿。
望着满屋暗沉沉的家具,以及那灰蒙蒙的光线,梦龄摇了摇头:
“不好,这里太阴凉,还是给殿下换间向阳的吧。”
林林蹙额:“向阳的自然好,咱们下人当差时也舒坦,只是殿下不喜呀。”
梦龄却道:“不喜也得克服,总这么避着,他那心疾,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要不——”林林犹疑,“咱们先问问殿下?”
“不用问。”梦龄自信的摆摆手,“殿下也想化解心疾,他准愿意。”
“他是想,也曾偷跑出去过,可这一时起意,到底与长久坚持不同,偶尔晕眩还受不住呢,何况天天晕?老话说哑巴蚊子叮死人,别看殿下平日里温文尔雅,不怎么发脾气,但若犯他忌讳,那要发起火——真不敢想象啊。”
“化解心疾嘛,定要持之以恒才有效,放心,他要真发火,有我担着呢。”
“好吧......”
林林半信半疑,命人将太子的物品都搬进正殿。
梦龄进去,又仔细指挥了一番,忙活了两日,所有地方布置完毕,她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错,只等殿下来了。”
林林则是惴惴不安,亮出一对明纳纱绣云纹护膝,试探着道:
“那个——梦龄,你要不要戴上它?”
梦龄瞅了一眼,摇摇头:
“不用,我不冷。”
“不,这不是给你御寒用的。”
“啊?那是干什么?”
“戴上它——跪地的时候膝盖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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