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南海子。
有悄悄来向梦龄祝贺的旧友,也有好奇打探的娘娘,唯独万贞儿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回宫那日,待长辈们都上了轿,太子抬脚往自己的轿中走去,经过万贞儿的车轿时,她忽然掀开帘子,冲他轻轻招手:
“太子。”
太子留步,凑近身子,恭敬询问:
“贵妃娘娘有何事?”
“无他,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哦?愿闻其详。”
万贞儿瞟了眼他身侧的梦龄,道:“别以为请来点神仙,就能打败黄眉怪,闹不好,最后都折在金铙里,平白连累了人家。”
太子不以为意地笑笑:“折也只是暂时的,弥勒佛一出马,黄眉怪不还是跪地求饶乖乖投降?先前被关在金铙里的,也全都毫发无损的放了出来,还让孙大圣欠了人情呢。”
万贞儿不屑一笑:“弥勒佛要是到不了呢?”
“到不到得了,往后走着瞧不就知道了?”太子满是自信,又道:“对了,孩儿也提醒娘娘一句。”
“哦?愿闻其详。”
太子瞟了眼不远处的梁芳,道:“有时候,戏演得太真不好,睁眼说自己没指使梁芳,万一哪天应了验,神魂俱灭,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阎王小鬼儿面前,找谁哭去?”
“哈哈哈哈哈哈......”
万贞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指了指太子:
“果然是孩子,一派天真。”
“什么意思?”太子不解。
万贞儿敛了容色,眉目傲然:
“我恶事做尽,背了那么多条人命,你当我怕这个?哼,紫禁城就是一个禁锢过我、又被我加深巩固的炼狱,我早活出滋味儿了,什么沉沦地狱,什么万劫不复,我不过是回到自己的大本营,继续修炼为魔罢了。”
太子震惊,少顷,面色恢复如常,淡淡道:
“好啊,那就看这场仙魔大战,谁赢谁输了。”
“拭目以待!”
轿帘放下,两人隔开。
太子重新抬开步子,去往自己座轿,身后的梦龄透着不解:
“她干嘛和你说这些?”
“她是想借机说给你听,挑拨咱们的关系。”
“啊?”
“趁你刚到我身边,信任还不牢靠,暗示你,我是平白连累你,好让你打起退堂鼓,从我这儿撤走。”
“天呐,这个女人的心机太可怕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轿前,太子却不急着上轿,转过身望着梦龄的眼睛:
“咱们的敌人可不是一般的难对付,梦龄,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做好了。”梦龄回视着他,“你放心,任何人都挑拨不了咱们的关系!”
“好,上路!”
两人相视一笑,先后上了车轿。
轿帘垂下,马鞭扬起,皇家车队缓缓启动,踏着碧翠的草丛,溅起滚滚烟尘,浩浩荡荡的回宫去了。
时隔多年,梦龄再次回到了紫禁城。
普天下的王气所在,权力中心。
红墙黄瓦绵延起伏,殿宇飞阁错落有致,组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四方城。
四方城内的一片片瓦,一块块砖,也是四四方方的,一条条青砖铺就的宫道纵横交错,隔出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宫院来,那些宫院还是四四方方的,围着,框着,人一进来,管你什么性子,皆要变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按它的规训而活。
梦龄忽然觉得,身处之地,似一座华美威严的巨笼,巨笼之中,又含着许许多多个小笼,小笼里则关着许许多多个困兽。
困兽们有的残暴好斗,活脱脱的丛林之王;有的伺机而动,只在背后张开獠牙;有的瑟瑟发抖,拼力讨好兽王,求得喘息之机;还有的心如死灰,干脆关起门来,默默舔舐伤口。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复初时模样。
梦龄不免怅然。
如今她也进来了,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仁寿宫。
梦龄跟在林林后头,一路听她介绍着情况:
“后院啊,是太后和几位太妃在住,太子殿下呢,在前院,不过他如今长大了,还是个男人,和大家挤在一处,到底不像回事儿,太后已经命人去把清宁宫好好安置一番,过几天咱们就搬过去。”
说话间,抬脚踏进前院的西北庑殿,一进门便觉一股阴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梦龄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林林察觉,回首笑道:
“殿下畏光,特意选了这最背阴的地方住,比其他地方要凉上许多,春天也得烧着碳炉子,你若还怕冷,就教人再加点,只要殿下不喊热,想烧几个烧几个。”
“好。”梦龄笑应。
再瞧里面,只摆着一些简单的紫檀木家具,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竟是一件都看不到,连花几的玉瓶里也只插了几根耐寒挺立的君子竹,这一派简朴素净,莫说不见皇家气派,便连外面的商贾人家也不如。
更别说窗户上都挂着厚厚的帷幔,严密遮挡住外面的光线,整个房间暗沉沉灰蒙蒙,大白天也要点着烛。
堂堂太子寝居,倒像个山洞,好没生趣。
梦龄心里嘀咕着,步伐跟随林林来到与太子卧房相连的碧纱橱,林林指指里面的那张小床:
“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等咱们搬到清宁宫,那儿屋子多,就匀得开了。只是这几日,都要劳烦你值夜。”
梦龄忙道:“无妨无妨。”
“哦对,你值夜的时候,若碰上殿下做噩梦说梦话——”
林林瞧向里间太子卧榻,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颈间,眼神微微闪烁:
“别理会,只要他没叫你,接着睡你的就是。”
“啊?”梦龄睁圆了眼珠子,“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
林林扭回身,低首将碧纱橱内自己的物品一一收拢进包袱里,又补充道:
“殿下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离得太近,所以啊,乖乖睡你的,其他不用管,虽说梦话吵了点,但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噢......”梦龄消化着她的话。
林林收拾完,拎着包袱去和其他宫女挤了,走到门口,忽又回首:
“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啊。”
“嗯!”梦龄点头。
如林林所言,晚间睡觉之时,果然被里面的动静吵醒,朦朦胧胧的,听见他在喊:
“娘!娘!”
“我听你的话,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快让人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不!有得救!有得救!”
梦龄叹了口气,复又闭上眼,努力入睡,可那梦话断断续续不停,加之才来此地,怎么都进不了梦。
她犹疑着下榻,披上外袍趿拉着鞋,移灯走过去,昏黄的烛光照耀下,映出床帘内的人影,他的脑袋在挣扎,声音里满是绝望:
“爹,你快叫醒娘,她那会儿可难受了,你让人给她瞧一瞧。”
梦龄终究是心软,轻轻掀开床帘,想到林林的嘱托,又退后两步,方开口唤:
“吉哥儿!”
“嗯?”
太子从噩梦中惊醒,睁开一双怒目,噌地坐起身子,梦龄正要上前安抚他,下一刻他却打枕下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刺来!
“啊!”
梦龄大惊失色,趔趄着后仰,灯烛脱手而飞,红黄的烛光划出一道上扬的弧线,在黑暗中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孔。
他眼神如刀,脸上布满了杀气,似一头撕咬仇敌的狮子,令她不寒而栗的同时,又觉如此陌生。
放大的瞳孔溢满恐惧,像一只受惊慌乱的小鹿,令他立时生出不忍来,恢复了神智:
“梦龄!”
砰!
灯烛跌地,光亮熄灭。
一片幽暗寂静中,梦龄扶着床梆将将站稳身子,借着窗棱洒进的淡淡月光,方才看清,那匕首的尖刃离她仅剩一寸!
若非事先保持距离,恐怕自己的鼻尖已被划花!
梦龄吓得说不出话,一颗心跳个不停,太子忙撤回了手,过来关切察看:
“伤到没有?”
梦龄惊魂未定,微颤着摇摇头,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匕首。
锋利的尖刃在暗夜中闪着泠泠寒光,散发着无形煞气,连着他的人,教她避之不及。
对他来说,尴尬倒是其次,此时最怕的,莫过于就此吓退了她。同盟初建,人心未稳,若因此悔约,嚷嚷着要回南海子,那便麻烦了。
他赶紧扭身回到床前,把罪魁祸首压在枕下,接着拾起躺在地上的烛台,重新点燃。
红黄的光亮起,顿时将黑夜里的不安驱散了大半。
他再来靠近她时,她没有再后退,由着他扶住自己往床榻一侧的绣墩坐去:
“来。”
烛台搁在茶几上,他堂堂一国储君,又拎起白玉茶壶,亲自倒了盏茶递给梦龄:
“喝口水缓缓。”
梦龄捧着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渐渐平复下来。
太子挨着床边坐下,与她保持了一个安全又不疏离的距离,轻声询问:
“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梦龄点点头,心有余悸地问:“你干嘛要在枕头下放个匕首?”
太子垂眸:“我总是害怕,怕有一天遭了毒手,就没命替我娘报仇了,所以我的内心总是不安,一到晚上就睡不着觉,后来在书上看到,曹操睡觉时会在枕下放一把刀,我便效仿于他,还真就睡着了。”
“噢,这样啊。”
梦龄恍然,想起沈琼莲的话,眼神一黯:
“也是,就你长大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和事,性子不改才怪呢。”
那相隔十年的时光,终究把记忆里爱笑单纯的吉哥儿隔走了,姑姑说得对,保留点距离好。
“那、那你接着睡,我不打扰你了。”
茶盏搁回茶几上,她起身离凳,他看出了她的态度,连忙开口唤:
“梦龄,别走!”
她停住脚,回首问:“还有事吗?”
他可怜巴巴道:“我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哄我入睡?”
又是这等低姿态,梦龄无法拒绝,复又回到绣墩坐下:
“好。”
太子展颜一笑,半靠着躺回床上。
垂落的帘尾随意地搭在一侧,并未完全把床内掩住,露出的大缝隙像一个斜斜的三角形,正好让他们的脸对着彼此。
“说什么呢?”梦龄问。
他心念一动,微笑道:
“说说咱们怎么认识的吧。”
“好。”
梦龄在南海子已经重温过儿时记录生活的画册,加之问过沈琼莲一些细节,那些记忆倒也能勉强穿起来,便缓缓讲道:
“我入宫的时候,以为只是来过冬,等春天到了就能回家,结果盼来了春天,姑姑却告诉我,爹娘不会来接我,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不信,就趁着她们没注意时逃跑,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都跑不出去,后来跑到一堵破墙那儿哭,你就忽然隔着墙和我说话了。”
“我和你说什么了?”
“爹是什么东西?”
“爹是什么东西?”太子诧异,“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我在哭爹喊娘嘛,你那时只有娘没有爹,爹这个字连听都没听过,当然好奇啦。”
“哦~”
太子茅塞顿开,继而微微一顿,目中瞬间流出一丝复杂神色:
“是因为我好奇,娘才让我与他相认吗?”
“或许吧。”梦龄歪着小脑袋道,“听说你娘一直把你藏在安乐堂,忽然有天早上,张敏公公告诉万岁你的存在,你们这才被接了出来,算时间——是咱们认识不久后的事。”
“那就是了,张敏公公是自己人,他敢跟爹爹提我,一定先获得了我娘的同意。”
说罢,他默默垂下眼帘,情绪变得异常低迷。
梦龄看在眼里,心里也不是滋味,声音里满是歉疚:
“对不住,本来是哄你入睡的,却让你想起了伤心事,要不我还是去外边候着吧。”
“不要!”
太子连忙制止,迅即从低迷的情绪中抽离,冲她挤出一个笑:
“接着聊吧。”
“呃......”梦龄挠挠眉心,“可我怕再说错话,勾起你的伤心事。”
“嗯......”
他沉吟片刻,心思一转,问:
“咱们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唱歌。”
“什么歌?你唱给我听听!”
“好!”
梦龄清了清嗓子,低吟浅唱:
月儿圆圆,圆圆哟~
爹爹摆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团圆宴,团圆宴~
月儿圆圆,圆圆哟~
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把家还~
月儿圆圆,圆圆哟~
恩恩爱爱情意坚,爹娘直赞好姻缘,好姻缘~
月儿圆圆,圆圆哟~
团圆美酒滋味甜,阖家欢乐真美满,真美满~
一曲唱毕,梦龄不再像先前那般紧张局促,整个人放松不少,眼睛亮了许多。
“你唱歌真好听。”他怔怔地夸。
“小时候你也这么说。”她吟吟一笑。
见她神态间总算恢复了些先前的亲昵,他那颗吊起的心才微微放下些,笑道:
“父母康健情郎相伴,不愁吃穿一家团圆,原来你小时候就喜欢唱这个了。”
“嗨,小孩子嘛,喜欢跟大人学,我娘说这是顶好顶好的日子,我就信这是顶好顶好的日子。总归我是女孩,除了嫁人,也没旁的路,当然想嫁个心里眼里只有我的如意郎君啦,逢年过节,再陪我回家与父母团圆,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说到这里,她落寞地叹了口气:
“可一旦进宫,梦便做不成了,这十年,我再没唱过这首歌——”
“能做能做。”太子趁机给她画起大饼,“咱们说好的,只要你助我顺利登基,我就放你回家,凭我赏赐你们的富贵,还怕招不来如意郎君?他要敢纳妾,你就进京告御状,看我不整死他?”
梦龄噗嗤笑出声,那笑声如山泉叮咚,带来轻松欢快的气息,彻底冲开了心底的隔阂,亦抚平了他不安的心。
笑完之后,她娇嗔地睨他一眼:
“你整死他,我岂不成了寡妇?”
“这有何难?”他轻挑眉梢,“再招一个便是,有我给你撑腰,那些个俊俏郎君,得排着队来娶你。”
“那倒也是。”
梦龄捧住小脸,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一眨,畅想起出宫后的快活日子。
他目的达成,不再引申其他话题,微扬着唇角躺下,枕好脑袋,侧过脸道:
“梦龄,接着唱歌儿吧。”
“好。”
梦龄樱唇重启,轻盈灵动的歌声流淌开来:
小小子,拾棉花,一拾拾个大甜瓜。
爹咬一口,娘咬一口,一咬咬着孩子的手。
孩子孩子你别哭,明天给你买锣鼓,白天拿着玩,黑夜藏马虎......
细腻活泼的音律中,他脑海中复苏了新的画面:
昏暗的小屋,娘亲含笑的眉眼,温柔欢快的音调,轻哄着他睡觉。
完全不同于梦中的焦灼急切,而是一片宁谧安详。
“还要听什么?”
唱完歌的梦龄抬眸来问时,方才发现,烛光昏黄,床上之人已闭上双目,进入沉沉梦乡。
她默默凝视着他,隔着薄薄的床帘缝隙,宛如隔着当年墙上的孔洞,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往昔,旧时的亲近无声归来,须臾,她微微一笑,缓步起身,移灯回到碧纱橱,也睡下了。
梦龄初来此地,觉轻,刚进卯时,便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一看,是林林蹑手蹑脚的扒拉住隔扇,探着脑袋往里瞧,瞧了一会儿,回过身来,瞥见梦龄已醒,低声道:
“嘿,奇了,今儿个殿下竟还睡着呢,往常这个时辰,早摇铃叫我们了。”
“对,我是来侍奉人的,得勤快着点。”
梦龄揉揉眼,下床穿鞋,取衣穿上,系领口之际,忽然忆及一处,蓦地扭过脸问林林:
“你是不是也被他拿匕首指过?”
啥情况啊,一加更反而没评论了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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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初建同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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