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龄瞪圆了眼睛,拿指尖点了点自己:“我一个小宫女,能助你坐稳太子之位,顺利登基?”
“嗯。”太子重重点头。
梦龄一双黛眉蹙成八字:“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太子笑了:“我没高看,是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我能有什么价值呢?”梦龄疑惑。
“你是舅爷的徒弟,在爹爹心里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梦龄微一寻思,便明白过来:
“你想让我帮你获取圣心?”
“不错。”太子颔首,“我的处境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虽为太子,圣宠却少得可怜,更别说还有万贵妃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这一路走来,处处是陷阱圈套,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若没个帮手,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最后。”
“你不是有太后吗?”梦龄奇道,“她是万岁爷的亲生母亲,又亲自抚养你长大,与你感情深厚,万岁跟前儿,还能不向着你?”
太子叹了口气:“奶奶自然疼我向我,只是她不得其法,总直来直去的,反而惹得爹爹生气,碍于孝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把源头都归到我这儿,久而久之,对我就越来越冷淡了。底下的人呢,倒有机警聪慧的,可是又和爹爹说不上话,只能在起居饮食上替我严防死守,免遭他人陷害,其余的,便使不上力了。”
“这样啊。”梦龄面露同情。
“你就不一样了,你在爹爹那儿说得上话,关键是——”
太子微微一顿,沉吟了一下,再抬起双眸时,目中堆起浓浓的赞赏之情,一口气道:
“冰雪聪明才思敏捷秀外慧中颖悟绝伦,还善良美丽气质非凡温柔可人观之可亲,常常奇思妙想独树一帜,实乃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梦龄听得直发愣,少顷,缓缓捧住自己小脸,不可置信地问:
“我、我有这么好吗?”
“必须这么好!”
太子斩钉截铁的答,又是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所以——舍你其谁?”
“可是我——”梦龄面现为难,“我不想参与这些纷争,只想躲起来。”
“躲?”太子皱眉,“难道你要躲一辈子,什么都不求?”
“唉~”
梦龄轻轻叹息,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无奈:
“初入宫时,我只求回家,姑姑说女官做好了,是有机会被放回家的。可是像她那样出色的人,不管是当差,还是人缘,都好得没话说,结果呢?仍旧招来了贵妃娘娘,最后自毁容貌,远走南海子,才算躲过一劫。我算想明白了,我呢,脑袋瓜比姑姑差远了,她都办不到的事,我更别想了,回家啊,父母啊,留在梦里吧。我就跟着她躲在南海子一辈子,虽说清苦了点,总好过卷入风波之中,没个消停,随时丢了小命强嘛。”
“你跟她躲在南海子又如何,不还是被人拎去当了替死鬼?趁早清醒吧,你既入了万贵妃的眼,躲是躲不了的!”
“不一样嘛,从前我没靠山,如今有万岁呢,他们便是想拎我做替死鬼,也得掂量掂量不是?至于贵妃那边,我绕着她走,不去惹她,只要小心行事,不给他们抓住小辫子,他们就师出无名,奈何不了我。”
“你想得倒美,世事难料,你能保证,这辈子没个意外发生?”
“啧,别咒我。”梦龄剜了他一眼,“师父说我有福相,还给了我护身符,我赌我运气好,能安稳走到最后。”
“那你带着我一块儿赌呗。”太子扒拉着廊柱,凑过来一张笑脸:“把你的好运给我沾沾,咱们一起安稳走到最后。”
梦龄被他逗乐,嗔道:“没脸没皮。”
“啧,你都有福运加持了,还怕走我这条路?”太子轻挑眉梢,拍拍胸脯道:“再说了,不白让你赌,只要我顺利继承大统,便放你回家,与父母团聚,还赐你们几辈子的荣华富贵,怎么样?这个交易是不是很值?”
提到回家,梦龄瞬间心动不已,尚存的理智令她克制住冲动,轻轻按按手:
“别急,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她折回身,复又在竹椅中坐下,抱着脑袋分析着利弊。
太子调整了姿势,背靠着廊柱,侧脸对着她,仰望着深邃宁静的夜空,忽道:
“梦龄,我分享给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梦龄抬头:“什么秘密?”
“大家只道我得了失魂症,却不知,有些记忆我并没忘掉。”
“哪些记忆?”
“我娘亲死的那天所有记忆。”
太子略一停顿,不自觉地红了眼圈儿:
“她被下了毒,万贵妃、梁芳、汪直、韦敬,就那么看着,任她在地上打滚。我跑出去找人求救,可是——张敏公公吞金自杀,爹爹和奶奶都不在宫里,后来,我好不容易等到爹爹回来了,拉着他过去,我娘亲却早没了气息......”
泪珠滚滚而落,他早已泣不成声:
“我让爹爹为娘亲做主,他却护着凶手,还反过来指责我。那天的太阳很大,我在院子里跪了很久很久,最后晕倒,醒来后,便忘记了好多事,唯独娘亲的死,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梦境,都会再上演一遍。”
梦龄微微张着嘴巴,片刻,感慨道:
“人的记忆像只茶壶,拢共能装的只有那么多。你的茶壶,倒出了所有事,只为留下这一件。”
“是啊,我时常想,上天让我用尽所有力气记住它,就是在暗示我,要手刃仇敌!”
太子抬袖将泪一擦,转过脸来,眉目间尽是倔强:
“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不能白死,我必须要保住太子之位,顺利登基称帝,才能在史书上给他们留下一笔!”
梦龄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的点头:
“嗯 !”
见她这个反应,太子一个箭步过来,蹲在她面前,抓住竹椅的扶手,微微仰视着她:
“梦龄,这个事情连奶奶都不知道,整个宫里,不,整个世间,我只说给了你一人听。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愿不愿和我并肩作战,助我得偿所愿?”
他的姿态很低,难免教人心软,何况他刚刚才在她面前流过眼泪,漆亮的眸子里满是恳求,鬼使神差地,梦龄又点了点头:
“好。”
他展颜一笑:“那说定了?”
她回之一笑:“说定了!”
“等我,明儿一早就让奶奶下懿旨调你过来!”
“嗯!”
院门处,少年少女挥手作别,直到他的身形隐没在夜幕中,梦龄才回身入院。
关好院门,上了门闩,往屋里走时,却见沈琼莲迎风立在廊下,眼神飘渺,也不知在想什么。
“姑姑。”梦龄轻唤,“我答应去太子那里了。”
“嗯。”沈琼莲微笑,“去就去吧,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当真?”
“嗯,你成了太子的人,万岁便对你生不出别的心思了,只能拿你当个小友看。”
“原来还有这一层。”梦龄颇有些惊喜,继而又黯然:“唉,我是走了,姑姑却还在这儿呢,您身怀如此才情,却窝在南海子默默无闻一辈子,真教人可惜。”
“傻孩子,你若真能助太子登基,他一道圣旨下来,姑姑不就被召回宫里了?”
“也对!”梦龄笑逐颜开,“那梦龄为了姑姑,也要拼尽全力辅佐太子!”
沈琼莲微一犹疑,抬手捧住她的小脸,语重心长道:
“梦龄,忠心辅佐是应该的,但你要记得,不要太过实诚。你与太子之间,毕竟隔了十年的时光,你们各自长大的路上,遇到的人和事都不一样,你还是以前的你,他却未必,凡事若太往心里去,只怕会伤了彼此情分,还是保留点距离的好。”
梦龄听得一知半解,心中却认真记下,乖乖点头:
“嗯,梦龄记住了!”
“那便好。”沈琼莲温柔一笑,眸底透着期待:“姑姑会为你们诚心祈祷,愿你们早日拨开乌云,让紫禁城重见天日。”
第二天一早,太后旨意如约下达。
梦龄跟在内侍后面一路前行,远远便见水亭之中,周太后临着栏杆,一把一把往下撒鱼食,儿子和孙子一左一右立于她身侧,祖孙三代有说有笑地看着一条条鲤鱼翻腾出水面,争先恐后的抢夺鱼食。
内侍领着梦龄上前,躬身禀道:“启禀太后,人带到了。”
朱见深漫不经心瞥来,见是梦龄,颇有些意外。
周太后拍拍手上的鱼食残渣,迫不及待转过身,笑着招手:
“来,让老身瞧瞧。”
梦龄莲步轻移,袅袅行礼:
“参见太后、万岁、太子殿下。”
周太后盯住她的脸,仔细端详片刻,眼睛笑成两条缝:
“不错,不错,真是个妙人儿,不枉是老身弟弟瞧得上的徒弟,顶顶好啊。”
朱见深莞尔:“是,舅舅眼光一向独到。”
早有准备的太子含笑接话:“从前总听奶奶说舅爷远见卓识,孙儿还不信,直到昨儿个看见张梦龄拿出舅爷送她的护身符,佑她化危为安,孙儿才心服口服。”
“那是老身的弟弟,能不厉害么?想当年——”
周太后眼角眉梢尽是得意,瞬间陷入过往风光之中,太子恐她偏了题,忙悄悄扯她衣袖,周太后回过神儿,赶紧改了口:
“嗨,反正宫里的老人都知道。话说回来,太子也成年了,身边该有个知心人儿。”
不等朱见深反应过来,她已抬手指向梦龄:
“你这丫头,就来给太子当贴身宫女吧。”
太子立马给梦龄使眼色,梦龄不敢耽误,当即谢恩:
“承蒙太后看重,梦龄感激不尽,定当尽心侍奉太子殿下,不负所托。”
“嗯。”
周太后满意颔首,正要定下此事,朱见深忽地插话:
“娘,既、既是给太子选人,应先、先问问太子的意思吧。”
说罢,帝王那双暗含精光的眼眸看向太子。
梦龄暗吸一口凉气。
明着问话,暗里施压,若是应对不好,怕是父子间又要生了嫌隙。
太子岂会不知?微微沉吟片刻,抬起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冲父亲笑道:
“贴身宫女嘛,总归孩儿生活简单,多一个少一个的,倒也不在意。”
梦龄心中一惊:听这话头,他是想讨好父亲放弃自己了?
“只是——”太子话锋一转,“张梦龄乃舅爷徒弟,此次遭人诬陷,偏偏与孩儿有关,最后亦被孩儿所救。孩儿便想,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要让孩儿代替舅爷护她一二,奶奶方才又把她从尚寝局的使役宫女升为孩儿的贴身宫女,这么一来,无妄之灾,便化为无妄之福,也算与舅爷所赠的护身符不谋而合。如此看来,孩儿自是愿意的。”
朱见深听得怔神片刻,轻轻打量眼前的少男少女,微微勾起唇角:
“莫要欺负人家。”
“有爹爹给她撑腰,孩儿哪敢?”
话一说完,太子与梦龄下意识的对望一眼,两人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均觉这场面有点怪异,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朱见深哈哈一笑,高视阔步走出水亭:
“鱼食已入肚,朕、朕该回啦。”
梦龄则随太子继续陪伴周太后,一边喂鱼,一边闲话,聊的内容全是周辰安,周太后从梦龄那儿问不出多少东西,就自己讲起姐弟俩的往事,讲一遍,就好像又经历一遍,亲人还在身边。
深宫寂寂,也只能靠这种方式排遣思亲之情。
周太后讲得高兴,中午特意留梦龄一起用膳,直到要午睡了,才放他们二人离开。
出得寝殿,途径前院,和煦春风挟着宜人的清香袭面而来,梦龄循着香味望去,原来是一株玉兰花树开得正盛,意态飘逸,花色如玉,犹如缀了满枝清雪,贵而不俗,雅而不淡。
“殿下你瞧,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
梦龄兴奋地指给太子看,弯起一双笑眼感叹:
“玉兰名贵,只主子们的院落里有,像我们这种最低等的使役宫女,可近不得跟前儿,今日不过是当贴身宫女的第一天,就教我得见这等美景,真好啊。”
她叽叽喳喳分享这么多,太子却头也不抬,一眼未看,仍旧想着自己的心事,随意地应了声:
“唔。”
梦龄察觉,探过脑袋来问:
“殿下,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太子摇摇头,见她目露疑惑,便温声解释:
“梦龄,我的满腔心思都在怎么报仇上,莫说美景,便是美人,我也无心留意,更别说驻足观赏了。”
“哦,原来如此。”
梦龄恍然,心中暗暗为他惋惜。
太子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也不知万贞儿晓得梦龄被自己纳入麾下后,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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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妄之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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