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妄之福(二)

梦龄睁大了眼睛:“万岁你也有?”

“嗯。”朱见深点头,微微红了眼圈儿:“那年他雕了许多,在宫里送、送了很多人,其中给了我一个,他、他说我的童年太过坎坷,吃了许多苦,所以给我雕了一个三阳开泰,寓意邪佞祛尽,往、往后吉祥好运接踵而来。”

“他?”梦龄大胆猜测,“奴婢的师父?”

“你的师父——”朱见深含泪微笑,“亦是朕的舅舅。”

梦龄张大了嘴巴,忘记了说话。

跪地的汪直暗自庆幸,还好来之前在张梦龄面前卖了把好人,不至于堵死退路,再偷眼去瞄贵妃,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小小的麻核桃雕仿佛是什么绝世法器,一亮出来,就禁了她的所有神通,招数再也施展不开。

帷幔后的太子则又惊又喜,燃起新的希望。

朱见深又问:“那、那日在山洞中,你的话——可是舅舅教的?”

梦龄摇摇头:“是梦龄自己有感而发。”

朱见深愈发欣慰,瞧着她也愈发喜欢:

“冥冥之中,自、自有相同见识,怪、怪道他会收你为徒,还送你护身符。”

太子心思一转,微笑道:

“孩儿常听奶奶说舅爷道行高深,今日方知名不虚传,原来他早就料到张梦龄会遭受无妄之灾,才送了这护身符佑她周全。”

朱见深被拉回到眼前的事件里,想了一下,把护身符递还给梦龄:

“好好收着吧。”

“是。”

梦龄接过,恭敬退回原位。

朱见深的目光又依次扫过儿子、爱妃,缓缓道:

“世有无妄之灾,亦、亦有无妄之祸,想来是上天安排的意外,非、非是谁有心而为,若非要揪出个凶手来,岂、岂不是又平添灾祸?你们说呢?”

太子颔首:“爹爹言之有理,孩儿深以为然。”

万贞儿不作丝毫挣扎,轻轻地应:

“是。”

主子表了态,汪直自然也要跟上:

“万岁爷说的对极了,方才奴婢也在想呢,不管是梁芳,还是张梦龄,都只是有一点巧合罢了,按这种查法去查呢,能揪出一连串的嫌犯来,也只能是天降意外了。”

朱见深满意微笑:“去把梁芳放了吧。”

“是。”汪直躬身退下。

此时的万贞儿没了先前的精气神,软塌塌的像只霜打的茄子,眉心拧成一团,忽然啊了一声。

朱见深关切望来:“怎么了?”

万贞儿抚住脑袋,强撑着起身:

“万岁,妾的头风犯了,先回去歇息了。”

“好,朕送送你。”

朱见深也起身,仔细扶着万贞儿出了门。

殿内只剩下梦龄与太子二人,变得静悄悄的。

梦龄攥着护身符,偷偷去瞄帷幔后的太子,想开口言谢吧,又不好意思,委实鼓不起这个勇气。

太子瞧在眼中,有心逗一逗她,先开口唤:

“张梦龄。”

“奴婢在。”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噢,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咳咳咳咳咳咳咳......”

梦龄弯腰一阵猛咳,差点没栽过去。

还未缓过气,太子的声音又传来:

“还是在想——我是喜欢强迫呢,还是两情相悦呢?”

“咳咳咳咳咳咳咳......”

梦龄又是一阵猛咳,这要不是在皇帝寝殿,她高低得捶胸顿足一番。

好在这次太子没再刺激她,终于缓过来了气,哭丧着脸问:

“吉哥儿都跟您讲啦?”

“吉哥儿不用跟我讲,反正他知道的,我都知道。”

究竟怎么知道的,梦龄也猜不到,总归自己理亏,垂着脑袋道:

“奴婢无知,一时误会了殿下,还请见谅。”

“嗨,这点小误会,算得了什么?”

他说得风轻云淡,梦龄当即松了口气,谁知他话锋一转,又道:

“总好过误会我是在外装得开明大度,关起门就来作践下人,还把人作践出病,丧伦败行、丧心病狂、丧尽天良的伪君子强嘛。”

“咳咳......”

梦龄连咳都咳不动了,也无从辩解,干脆扑通跪下,眼泪汪汪道:

“奴婢愚昧,一叶障目,对殿下言语不敬,伤了您的名声,愿领一切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只是我好奇,现下叶子拿开了,你又作何感想呢?”

“奴婢今日才知,原来殿下真如大家所传的那样好性儿,是个宽厚仁慈的真菩萨。”

噗嗤——

一声轻笑自帷幔后荡开,涟漪般散在空气里,化去了梦龄的不安。

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恰在此时,一阵清风掠入,吹开了轻柔的帷幔,露出太子漾着笑意的脸。

“吉哥儿?”她脱口而出。

太子惊觉,笑意僵在脸上。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周遭一片静寂,唯有轻柔的帷幔在他们之间飘动飞舞着,一如两人起伏翻滚的心绪。

空气中的快活化为尴尬,气氛僵在那里。

帝王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局面,送完万贞儿回来,瞧见张梦龄跪在地上,朱见深一怔:

“怎又跪下了?”

“呃,奴婢在向殿下谢恩。”梦龄掩饰。

朱见深不疑有他,回到龙椅坐下,迫不及待的问:

“你、你是如何拜舅舅为师的?”

梦龄努力回忆:“他好像和家父认识,至于怎么认识的,奴婢就不清楚了,搬家的时候他主动造访,也不知怎么的,第二天醒来,爹娘便让我拜他为师了,拜完之后,他就走了。”

“他不住你家呀。”

“不住,奴婢印象里只见过他一面。”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不知道。”

“你爹娘知道吗?”

“奴婢四岁进宫,老早就来了南海子,与家里失了联络,除了记忆里模糊的印象,其他一概不知。”

“噢......”

朱见深不免失望,太子忙道:

“爹爹莫急,孩儿立马派人去张梦龄老家,打探舅爷消息。”

“嗯。”

朱见深点头,再去瞧梦龄,微微黑着一张脸,似是暗含怨念,便问:

“怎地脸色不好看?”

梦龄赶忙找了个理由:“奴婢伤寒初愈,被折腾这许久,身子略有些受不住。”

“好,你先回去休息,朕、朕会派医官给你诊治,等痊愈之后,再来叙话。”

“是。”

太子、梦龄起身退下,来至殿外,平安迎面哒哒跑来,关切的问:

“殿下,如何了?”

话刚问完,瞥见一旁的梦龄,笑道:

“好好,看来是安然度过了。”

梦龄定定望着他,忽道:

“平安是你吧。”

“不然呢?”

平安下意识答完,方发觉不对,忙瞧向太子:

“唱戏的卸了妆,原形毕露啦?”

太子面现窘态,梦龄却肃了面容,端端正正行了一个万福礼: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咱们两不相欠,奴婢告退。”

言毕,头也不回的去了。

褐亮的药汤冒着热气,梁芳恭敬端至万贞儿面前:

“娘娘,请用药。”

为她揉头的汪直撤走双手,万贞儿接过药碗,轻轻吹了热气,仰脖喝下。

那药汤是用姜制天麻熬就,下肚之时,难免会辣到喉咙,一碗饮尽,万贞儿轻嘶出声。

梁芳忙递上锦帕,一脸心疼道:

“也不知万岁爷看到娘娘被气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改了主意,好歹让太子那边得点教训。”

拈帕擦唇的手一顿,万贞儿笑了一下:

“别说我头风发作,便是我被气得中风,万岁也舍不得拿张梦龄开刀。”

汪直为她揉头的手微微一顿,奇道:

“她在万岁心中的份量,竟能与娘娘比肩?”

万贞儿没有正面回答,缓缓望向窗外:

“万岁自小与生父、生母分离,被关在沂王府,那时我一直陪着他,小小的孩子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就时常劝慰他:撑着,会好的,会熬出头,等有一天,从这沂王府走出去,和父母团聚,好日子就来了。”

梁芳比汪直年长,入宫早个几年,自然晓得这些旧事,但仍然捧场得很,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

“娘娘对万岁爷掏心掏肺不离不弃,这份情谊真是感天动地。”

此时的万贞儿陷入回忆之中,没有理会他的奉承,接着讲述:

“盼啊盼,终于盼到先帝复位,我们从沂王府走了出去,万岁爷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满怀期望去见父母,他想十年未见,父母一定会好好的弥补他、疼爱他,然而——事与愿违,他的母亲有了新的孩子,一切都以弟弟为先,对他也没个耐心,他的父亲嫌弃他口吃,就没给过几回好脸,更是一度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梁芳啊了一声,似是不忍。

万贞儿苦笑:“明明父母健在,见了却还不如不见,起码还能留个念想,骗骗自己。万岁的亲情梦破灭,对我愈发依赖,可我一介宫女,只能尽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于其他事上,却是有心无力,后来——周辰安进宫了。”

汪直神色一动:“万岁的舅舅?”

“对。”万贞儿点头,“周辰安做了钦安殿知院,深受先帝宠信,凭着聪明才智力挽狂澜,保下了万岁的太子之位,还一路护着他平稳登基。”

“从龙之功,那可不一般啊。”

“从龙之功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这个人满足了万岁对父亲的所有想象:外形俊朗,学识渊博,耐心亲和,还不遗余力的保护万岁。因此,他虽是万岁的舅舅,实则在万岁心里,却与父亲无异,且是一位被深深崇拜、爱戴、怀念着的好父亲。”

汪直恍然:“张梦龄是他徒弟,万岁自然爱屋及乌。”

窗外一钩弯月嵌在寂静的夜幕中,万贞儿幽幽一叹:

“太阳一出来,月亮就得腾地方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一句:

“可天要一直阴着,太阳也只能被遮在乌云后。”

汪直抬眸瞧去,微微一笑:

“娘娘放心,天会一直阴着的。”

月色溶溶,花阴寂寂。

屋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原来是平安在帮太子换上宦官服,一边穿一边道:

“殿下,奴婢不明白,您说您都现了原形了,还扮什么扮?想见她,直接用您太子的身份去,她还敢违逆上意拒之门外不成?”

“你不懂。”太子对镜扶帽,“想要获得谅解,得摆出态度,太子的身份有距离,容易让她生出戒心,还是换成下人好,能显得亲近一点。”

“如此用心良苦,看来她对殿下不是一般的重要啊。”

穿戴完毕,太子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微上扬:

“如果有一个人,在爹爹心中的地位,可以比肩贵妃,你说重不重要?”

夜风细细,清辉满地,梦龄坐在走廊的竹椅上,静静想着心事,四下幽寂,唯有草丛中时不时的传来两声虫鸣。

“梦龄,别着凉。”

沈琼莲拿来一件披风,轻柔地为她盖上,而后摸摸她的额头,欣慰道:

“果然,有医官诊治,就见效得快。”

梦龄想到今日种种,问:“姑姑,从此以后,我是不是就成了贵妃娘娘的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

沈琼莲点点头,黛眉紧锁:“这可不好躲啊。”

“若我效仿你当年之举呢?”

“傻孩子,万岁若对你是单纯的男女之情,划破了脸,倒是能断了他的念想。可他喜欢与你叙话,一道怀念旧人,便是毁容自伤,他该找还是会找呀。”

“那该怎么办呢?”

“容姑姑想想。”

话音方落,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沈琼莲快步过去,打开院门,看清来人时,不由得一怔:

“殿下?”

太子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声张,接着低首进了院,径直朝廊下之人而去。

“是艾公公吗?”

梦龄张望着问,沈琼莲却不答,溜着墙去了后院,她心下诧异,待来人到了近前,瞧清了面容,方明白过来,登时板下一张俏脸,不情不愿的撑着起身: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忙将起到一半的她按回椅中,“今夜我只是吉哥儿,不是太子,咱们无需见外。”

“别了,咱们尊卑有别,奴婢得守规矩。”

梦龄不由分说地拨开他手臂,再次起身,执着的对他行了一礼,又道:

“倒是殿下您,堂堂一国储君,却穿着宦官的衣服,也不知是何意图。”

太子微一思索,笑答:“当然是为了符合给你留下的印象呀。”

“什么印象?”梦龄蹙额,“太子的贴身宦官?”

“不。”太子摇头,一本正经道:“是那人前装成宽厚仁慈的真菩萨,人后却隐瞒身份,诓骗无辜少女的伪君子。”

噗嗤——梦龄轻轻笑出声,意识到对面的人是他,又傲娇地板起了脸:

“我可没说。”

“你嘴上没说,心里却埋怨着呢,我都听到了。”

“您既如此说,那就治奴婢的罪吧。”

“治罪?”太子忽地冷冷一笑,“呵呵,别忘了,我可是伪君子,伪君子怎么能明着治人的罪呢?得用那些暗招才行。”

梦龄一听,也冷笑着问:“什么暗招?”

“自然是——”

太子双手合于胸前,郑重的向她作揖:

“作揖赔礼,诚心认错:梦龄,先前瞒你,虽有隐情,却实不该在大殿戏弄于你,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梦龄一愣,脸又有些绷不住了,赶紧转过身走出几步,靠着廊柱背对而立。

太子追了过去,立在廊柱的另一侧,再接再励:

“只这样可不够,还得等待时机,逢你遇到了难处,再倾力相助,然后躲在帘子后边,问——”

说到这里,他却故意顿住,偷瞟着她脸色,胳膊肘轻轻碰碰她手臂:

“你猜要问什么?”

梦龄想了想,猜道:“张梦龄,想什么呢?”

“不。”

太子又摇头,而后自廊柱前方探过脸,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笑吟吟地问:

“梦龄,气消了么?”

梦龄再也绷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笑了一会儿,又觉不该这么轻易的教他得逞,睨了他一眼:

“哼,好好的,偏偏要咒人家遇到难处。”

“那——”

太子低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

“送你份礼,够不够赔罪?”

梦龄接过,打开,油纸包内是个金黄酥脆的长方块火烧,里面夹着一片片酱红的卤肉,色泽诱人,散发着醇厚的肉香。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惊喜喊道:

“驴肉火烧?”

“嗯。”太子点头,“听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味道,便是离了家乡,骨子里的饮食喜好也改不了。我想你自小离家,又是最低等的宫女,饮食起居,只能随人安排,这些年来定然没有机会再尝乡味,所以打听了你的籍贯,命尚食局做出这一道驴肉火烧,来,尝尝。”

“嗯!”

梦龄低首咬去,香而不柴的驴肉入口,味蕾一下被调动,一口一口吃个不停,贪婪的享受着这久违的乡味。

“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是!”

“梦龄。”

“嗯?”

“气消了么?”

“嗯!”

梦龄笑靥如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美食带来的满足。

太子就这么望着,眸底漾起清浅笑意,情不自禁道:

“不枉是儿时的伙伴,相处起来,就是要比旁人轻松快活。”

“那是自然。”

吃完了整个火烧,梦龄叠起油纸包,又拈帕去擦唇角的饼屑,笑着问道:

“你今晚来,就为了让我消气啊?”

“还有一事,想请你答允。”

“什么事?”

太子挺直了身子,正了颜色,郑重其事道:

“我想邀你入我麾下,做我的贴身宫女,助我坐稳太子之位,顺利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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