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寸草思晖(二)

该怎么去形容他的脸呢?

幼小的梦龄不会拽词,什么俊美绝伦,什么颜如冠玉,什么气宇不凡,于她而言,尚且没有这个概念。

以她孩童的眼光来看,她只觉得——

那是一张被月光浸过的脸。

苍白苍白的,偏又澄润,浸着淡淡的清冷,透着隐隐的高贵,好看的五官在暗淡的光线下,似夜空中的明月,静谧柔和,朦胧皎洁。

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仿佛从没剪过,就那么披散着,瀑布一般垂到脚跟,瘦小的身子藏在褴褛的衣裳内,活脱脱像个小叫花子。

其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因着夏季临近的缘故,太阳落山的地方从正西往北方稍偏了偏,金红色的晚霞得以洒落在这背阴小巷一点。

而梦龄的脸恰好映在霞光里。

暖暖的,柔柔的,娇娇的,亮亮的,携着春日的明媚,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眸底。

许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一幕,是这样评价的:

“如果春光能化作人形,那该是梦龄的模样吧。”

春姑娘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敲开了围挡他的墙壁,于狭小的洞口照进一束光。

微弱的,渺小的,却足够在这幽深的黑暗中照亮他的光。

四目相对,两人相顾无言。

头顶几声鸟鸣掠过,梦龄才回过神儿,忙把圆柄从洞里递进去:

“给。”

他伸手接过,梦龄在墙这头举着手向他比划:

“你把它插在竹片子中间,对,插严实了,然后这样子,去搓那小圆棍,多搓一圈,手一松,它就飞起来了。”

他照着她的指示做,插好,搓柄,一松手,竹蜻蜓呼呼旋转着飞起来。

“哈,真飞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飞舞的竹蜻蜓,脸上满是新奇。

“这叫竹蜻蜓。”梦龄向他介绍,“既是没人和你玩儿,就让它陪你玩儿吧。”

他接住落下的竹蜻蜓,回眸望向梦龄,清澈的瞳孔漾起笑意:

“谢谢你,遇到你我很开心。”

梦龄呲起一口小白牙:“那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张梦龄,你呢?”

“吉哥儿。”

“吉哥儿......”梦龄轻声念着他的名字,“你姓什么呀?”

“姓?”他面现迷茫,“没听我娘提过,她只说,我能出生在这个世上,是顶顶吉利的事儿,所以给我起名叫吉哥儿。”

“哦~”梦龄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笑道:“那以后我就叫你吉哥儿啦,你唤我梦龄就好。”

“梦龄......”他低声重复了下她的名字,笑问:“是哪个梦,哪个龄?我近来在练字,回去好写一写。”

这个问题一下难倒了梦龄,她摇了摇头:

“我还不识字呢,不知道是哪两个,不过听我爹说,他给我取这个名儿,是希望我长寿。”

“长寿......回头我问问去,就知道是哪两个字了。”

说罢,他的目光忽地落在她的领口处,好奇询问:

“那是什么?”

梦龄低头一瞧,原来是戴在颈间的护身符不知何时掉了出来。

“这个啊。”

她拎起那桃雕,在小洞前晃了晃:

“是我师父送给我,让我护身用的。”

“师父?”他被勾起新的好奇心,“那又是什么?”

“师父嘛——”

梦龄歪着小脑袋,仔细回想着,向他讲述:

“就是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声音也好听,说话总带着笑,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哦~”他不禁失落,幽幽道:“我怎么都没听过没见过。”

梦龄连忙安慰:“不打紧,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嘛。”

“还好有梦龄。”吉哥儿重绽笑颜,“我喜欢听你唱歌,你唱歌给我听吧。”

“好呀!”

梦龄陡然兴奋起来,好久不得启用的歌喉蠢蠢欲动,笑眯眯道:

“这儿没有旁人,我偷偷唱,你偷偷听,只有咱俩知道。”

“嗯!”

“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多听听有关爹的歌。”

“好!”

梦龄清了清嗓子,摇头摆脑地唱起来:

“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买卖。不赚多,不赚少,一天赚三个大元宝~”

“萤火虫,夜夜飞,照着爹爹早些回。山上路小刺又多,莫要伤了爹的脚。”

“排排坐,吃果果,爹爹买的好果果......”

稚嫩天真的童声穿过狭小的孔洞,来至里间,飘入坐在阴影里的孩童耳中,为他打开一扇新门,静静地感受着。

那时的梦龄不懂什么是伯牙子期,什么是知音难逢,只知道有个认真的听众陪着她,哪怕是隔着墙,也使得她的歌声不再孤单。

一首一首听完,吉哥儿捧着小脸,目中流出向往之情:

“也不知道被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梦龄正要回答,却见他脸色蓦地一变,条件反射似的缩回一旁,出声提醒:

“有人来了。”

梦龄不敢耽搁,赶紧把那掉落的一半儿灰砖塞了回去,还特意往里推了推,让它在墙那头凸出去,方便吉哥儿拔出,然后转过身子,面向转角。

果不其然,沈琼莲如期而至。

她的眼底好似染了一抹深意,望望梦龄,又望望那堵墙壁,意味深长道:

“我的事办完了,接下来你是要去送东西吗?”

“不,不用了。”梦龄摇头。

沈琼莲也不多问,只招了招手:

“那回吧。”

梦龄跟在后面,走出一段距离,到了西天附近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姑姑,你会常来吗?能不能都带着我?”

沈琼莲忽然停住脚步,回首望向她:

“梦龄,你以后想做什么?是承宠的妃嫔,还是办差的女官?”

梦龄想也不想道:“当然是办差的女官啊,姑姑不是说了么,女官当好了,才有可能再见到爹娘呀。”

“那假如妃嫔也可以呢?”沈琼莲又问。

梦龄奇道:“妃嫔也能回到家乡和爹娘团聚?”

“那倒不是。”沈琼莲摇摇头,“妃嫔若得圣宠,可把爹娘接进宫里相见,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回不得家乡。”

“噢,那我选办差的女官。”

“你可想好了,伺候主子不是容易的事,不仅要干脏活累活,还得看人脸色,动辄挨打受骂,委屈只能往肚里咽,得时时提着胆儿,留着心眼,费体力,更费心力呀。”

“啊?”

梦龄蹙起眉心,正思索间,铛——传来的敲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铛铛铛——锣声不停,沈琼莲侧耳聆听,一声声数完,立即肃了颜色:

“十三下,是万岁爷要来!”

梦龄好奇望去,只见远处一队龙旗招展,龙旗后面是一排排龙黄团扇,接着是一柄九龙曲黄华盖,再往后是一座十六人抬的大轿,上面坐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万岁爷吧。

随行的人乌泱乌泱的,又有幡旗遮挡,根本瞧不真切,她想往前走几步看个清楚,手臂却被沈琼莲拽住,往下一拉,扑通一声,猝不及防的跪在路旁。

“啊。”

地面上散落着小石子,硌着了梦龄的膝盖,疼得她轻轻叫出声。

事出紧急,沈琼莲也是无奈,低声嘱咐:

“忍着,别说话,别乱动,等主子过去了,姑姑给你揉。”

“嗯。”

梦龄点头,余光一瞟,原来周围那些打扫的、过路的宫人全都放下了手中物事,一个个敛容正色,纷纷跪于道路两侧。

如姑姑所言,伺候主子,当真要时时提着胆儿啊。

她屏息凝神,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哐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梦龄低着头,只看得到一双双脚打眼前经过,再看不到其他。

方才远望之时,她看到这么多的人,还有旗啊轿的,只觉得热闹有趣,可当她跪在这里,忍受着疼痛的膝盖,等待着他们走远之时,这么多的人,这些旗啊轿的,便拉长了她的忍耐,愈发的难熬。

先前的那点兴奋荡然无存,万岁爷是什么样她已经不关心了,只想他们快点过去,赶紧起身,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终于,最后一双脚消失在视线里,再没有新的脚进来,片刻,她听到沈琼莲松了口气,接着自己被拉起身。

四周的宫人也都依次起身,沈琼莲变跪为蹲,轻轻给梦龄揉了揉膝盖。

“有没有好点?”

梦龄嗯了一声,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仪仗队,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似一条龙般浩浩荡荡的游过,所遇之处,皆要为其让路。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皇权,远不似戏台上那般简单。

龙撵稳稳停在西天禅林门口,那些平日里神秘莫测的喇嘛恭敬迎候,侍从早备好小型木梯放于轿前,织锦御靴迈出帷幔,风吹得明黄的袍角一摆一摆,金线织就的团龙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便是当朝皇帝朱见深。

眸沉似海,面色从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丝翼善冠高高耸立在头顶,威严如山,犹似天神降临,不用说话,便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人凛然生畏,不可抗拒。

梦龄不由得心里打鼓:这样的主子,好伺候吗?

却见他出了帷幔,并不着急下梯子,反而站在那里,微微侧头等候,紧接着,万贞儿探出身子,与朱见深相视一笑,目中尽是默契。

两人年龄相差十七岁,猛地一瞧,不像恩爱的夫妻,倒更像一对和谐的母子。

他执着她的手,正要抬脚迈下木梯,一阵疾风骤然袭来,猛烈席卷起大地。

霎时间,周遭事物摇晃起来,旌旗猎猎作响,衣袍翻飞不停,人们被吹得睁不开眼,那边梦龄直往沈琼莲怀里钻,这边朱见深紧紧扶着万贞儿,贴心地伸出袍袖为她挡风。

忽然,咔嚓一声巨响,龙撵一侧的树枝被吹断,砰地跌落在地,惊得朱见深神经一颤,儿时记忆顿时涌上:

四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风天,叔父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命人带他去往无亲无靠的沂王府,年幼的他怎愿离开奶奶?

奋力甩开侍卫抓来的手臂,没命的奔跑,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但侍卫们才不理会,他们领了皇命,打四面围剿而来,最终,幼小的孩子无处躲避,只能一步步后退。

砰——断裂的树枝落在他身后,吓了他一跳,也让他认清了事实:退无可退。

侍卫们一步步靠近,似一张网将他兜住,无情得按住了他小小的身躯。

旧日的恐惧漫遍全身,朱见深下意识地喊:

“我、我不走。”

旁边的万贞儿察觉,立马捧住他的脸,如小时候那般温声宽慰:

“不怕不怕,有贞儿姐姐陪着你呢。”

小小孩童无力挣扎,睁圆了无辜的双眼,满脸不知所措,像是飘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回不到原地,寻不见出路,不知归处在哪里。

大他十七岁的宫女姐姐奋力拨开侍卫,来至他的身边,紧紧搂他入怀,柔声道:

“殿下,不怕,奴婢陪你一起去。”

那一刻,不安的心瞬间有了着落。

他回过神来,也不顾现场这么多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颈间,声音里满是庆幸:

“还、还好有贞儿姐姐在。”

“嗯。”万贞儿轻轻拍拍他的背,“不管是沂王府,还是紫禁城,贞儿姐姐一直在。”

风渐渐止了,梦龄从沈琼莲怀里冒出头来,刚好瞧见这一幕,心道:

原来皇帝也是个会害怕的孩子,需要人哄着,原来娘娘也和自己娘亲一样,会好声哄人。

这样想着,她忽然就不畏惧了。

“姑姑。”她天真的笑,“梦龄想清楚了,就做办差的女官,一直跟着姑姑。”

“好呀。”沈琼莲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那明天起,姑姑就把你带在身边,多涨涨见识,好在考核时,可以留在尚仪局。”

正好次日朝廷接待日本使者,沈琼莲又是司宾女官,负责朝见宴会赏赐事宜,那日本使者送的贡品里,除了马、盔、铠、剑等物,还有十多条水晶数珠做成的项链,装在一个描金粉匣里。

皇帝命人传了话儿,让给后宫妃位以上的娘娘们分了去,这差事便落在了沈琼莲的头上。

尚仪局内,案上的描金粉匣开着盒盖,里面晶亮透澈的珠串有序排列,围观女官们纷纷咋舌:

“啧,这可不是个好办的差事。”

挤在人群里的梦龄仰着小脸蛋,满是不解:

“不就是分东西吗?从大到小,从尊到卑,一个一个分过去,有什么不好办的?”

其中一名女官接茬:“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脑筋不转弯。宫里地位最尊贵的是王皇后,可最受宠的,却是万贵妃,若先去给王皇后送,岂非开罪了万贵妃?”

“可是,平日里你们不是教我们,要尊卑有序,遵守规矩吗?”

“明面上教的是明面上教的,真做起事来,就另有一番道理了。”

“既是不依着它来,那干什么还要教我们呢?”

“嘿,你小小年纪,个头儿不大,倒是会抬杠了!”

另一名女官看不过去,插进话来:

“哎呀,你还真和她论起来了,跟个小孩子说得着么你?依我看,先给万贵妃送也不好,不合规矩,若让王皇后抓了小辫儿,免不了一顿罚。”

先前那名女官不乐意了,哼了一声:

“怕什么?这宫里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么?按规矩,是该王皇后,可按人情,则应是万贵妃。咱们只管先给万贵妃送,反正王皇后整日躲在宫里图清净,想她也不会找什么茬。”

“王皇后不找茬,那其他人呢?倘有谁背地里看咱们不顺眼,把这事儿捅出去,借机做起文章,又当如何?”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啊,不如趁着夜里,悄没声儿地给皇后送去,让她去挑。只是呢,最好的那一串儿偷偷给贵妃留着,等到了贵妃跟前儿,也算有个交待,让她知晓咱们的心意,总不至于来为难咱们。过后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最好的那串压在了最底下,想是天黑的缘故,皇后娘娘没有看见,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其他女官听了,均觉有理,一个个表示附议。

谁知一直沉默思考的沈琼莲倒摇了摇头,郑重开口:

“不,按梦龄说的来,依规矩行事。”

梦龄大感意外。

众女官却急了,七嘴八舌道:

“司宾,您不能因为喜欢这孩子,就这么惯着她呀。”

“是啊,您想言传身教,成为她的楷模,可也得想想后果啊。”

“那万贵妃岂是好相与的?上次内藏库的事,多少人受牵连?大家伙同在一处做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那儿出了错儿,我们的罚又岂能逃得过?”

面对这滔滔质疑,沈琼莲不慌不急,微微一笑:

“放心,不仅不会挨罚,跟去的人说不好会得赏呢。”

众人哪里肯信?一个个仍是狐疑,但碍于她是上司,也不好强硬反对,只拐着弯道:

“司宾可是想好了什么说辞来安抚贵妃?莫若讲出来,大家一道听听,好商议商议。”

“没有什么说辞,去了便是。”

沈琼莲也不多解释,环顾一圈,慢声道:

“有谁愿意随我同去?”

梦龄噌地举起小手。

典宾女官跟随沈琼莲有些时日,知她性子沉稳,向来不做没把握之事,便主动表态:

“奴婢也去。”

“好。”沈琼莲颔首,“动身吧,咱们光明正大的给皇后娘娘送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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