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梦龄如遭雷击,呆立原地说不出话来。
映雪神色大变,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怎、怎么会是你?”
“你偷看到的那个人,在你出门时就被转移走了。”
小宦的声音传来,映雪循声一看,不知何时,厨房烧水的周嬷嬷已被人绑住双手双脚,嘴巴塞上布团,也不知又从哪儿冒出一群宫正司的人来,随着小宦一起围到自己和梦龄身边,不由分说按住两人进了屋,押到万贞儿面前跪下。
映雪看看一侧的小宦,又看看椅中气定神闲的万贞儿,登时醒悟过来:
“你们——利用我?”
万贞儿像看中了圈套的猎物一般,唇角勾出玩味的笑:
“汪直素来谨慎,以他的作风,绝不会着了尚铭的道,所以——那五石散,只能是你下的。”
映雪始料未及:“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
“不错,我之所以没有戳穿汪直的谎言,留你在这里,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借你之手,引她入瓮。”
说到最后,万贞儿得意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梦龄身上。
梦龄面如死灰,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满心都是太子怎么办。
映雪愧疚不已:“都怪我,连累了你。”
梦龄长长一叹:“她处心积虑诱我入套,陷阱即便不在此处,也会在别处。”
万贞儿双眸幽幽,也轻轻叹了口气:
“去年也是在西苑,我曾邀你改换阵营,若你那时把握住机遇,又怎会掉入今日陷阱?”
“去年——”
梦龄缓缓抬眸,炯炯有神的目光澄明通透:
“就在这间小院,汪直曾与我有过黑白之争,他向我论证,一个人,在此间为白,别处是黑,算不算白?在此间为黑,别处是白,算不算黑?世人大多活成了灰色,黑白并存,如何分得清其中界限?”
万贞儿轻轻颔首,以示认同。
“您也曾问过我,我就那么肯定,自己走的是纯白正道?”
万贞儿抬起眼皮。
“那时我没想透,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经历过这许多事,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万贞儿挑眉:“哦?”
梦龄迎视着她:“这世上的纯白至黑之人的确很少,如汪直所言,世人大多为灰,黑白混杂,然而——灰与灰之间,并不能等同而论,因为每个人所沾染的黑,深浅有别,所坚守的白,大小不一,就拿娘娘来说——”
万贞儿双眸冷冷一眯,寒光无声射来。
梦龄微微一顿,继而不屑一笑,接着讲道:
“您身上背负的冤魂数不胜数,为一己私欲,不惜血流成河,便是您对心腹重义,爱子如命,这一点点白,放进那深重的黑里,怕是连万分之一都抵不过。再来说太子殿下,他有私心不假,手段也未见得全都光明,可他善待下人,不视人命如草芥,那一点点黑,放进广阔的白里,占去的也不过小小一角。梦龄无法肯定自己选的就是纯白正道,但,深灰与浅灰相比,必然是浅灰更白,梦龄自然选择后者。”
万贞儿静静听着,幽深的眸底竟浮上一抹伤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过往,待梦龄讲完,也不生气,默了片刻,轻声道:
“不要小看浅灰,浅灰有时比深黑更致命。”
梦龄怔神一瞬,目光又恢复如初:
“任你巧舌如簧,我也不会倒戈相向。”
万贞儿哑然失笑,也不欲和她争辩,只摆了摆手:
“罢了,我同你说不着,有些事情,此时的你不会懂。”
梦龄琢磨着她的话,只听万贞儿顿了一下,又道:
“小姑娘,你不该动摇初心,你该坚守离宫这条路才是,可惜,被情爱蒙了眼。”
许是如她所言,两人路径颇为相似,又许是她的语气带着些惋惜,梦龄垂眸,不由自主的讲出心声:
“我也想过,待他地位稳固,就功成身退离宫嫁人。可是殿下说,等我离宫,多半已蹉跎成老姑娘,说亲的对象啊,不是去给人做填房,就是当小妾,即便招个入赘的,也是泼皮光棍之流,一个个能好到哪儿去?不若跟了他,凭着患难与共的情分,定然善待于我。若是不应了他,他就发脾气,以自己相逼,我心中本就对他有情,如何舍得伤他?加上他说的确实有理,便答应下来。这点情爱是蒙了我的眼,但我心甘情愿,如今落你手里,便是命丧此地,我也不悔。”
不悔二字掷地有声,梦龄复又抬眸,以为会对上万贞儿嘲讽的脸,却见她怅然若失,眼圈儿红红,又似被什么击中,静了须臾,抬手摸上梦龄耳垂,轻抚那颗白玉雕刻而成的兰花耳坠:
“今日你会不会命丧于此,不在我,全在太子怎么选。”
梦龄一凛:“你要用我要挟殿下?”
万贞儿不答,摘掉她左耳那枚兰花耳坠,接着站起身,徐徐现出一个百感交集的笑容:
“希望他对得起你的不悔。”
说罢,她纤手一挥,扣押梦龄和映雪的几名小宦立即动手,这个往嘴里塞麻布,那个往手腕绑麻绳,两个女孩毫无还手之力,被捆成一团抬起,分别扔进两个大木箱里。
娇嫩的脸庞擦着粗糙的箱板,梦龄顾不得疼,下意识地寻觅万贞儿身影,对方已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离去。
薄暮冥冥,残阳余晖洒在空荡荡的门槛上,愈显苍凉凄清。
砰——
箱盖关上,连那点微光亦被隔绝,她的世界顿时被黑暗包围。
却说太子这边一觉醒来,恰至黄昏。
冬日的霞光蕴着淡淡的清冽,打窗纱洒进来,令他褪去先前的疲惫,精神不少。
穿好衣服,步至外间,林林一面摆着晚膳,一面道:
“那会儿姚尚寝来找过您,见您还没醒,便只留了几句话,让奴婢转告给您。”
太子撩袍坐到黄花梨圆桌前,拿起象牙箸夹菜,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话?”
林林盛好一碗奶白的鱼汤,捧至他面前:
“她说,从前那位跟着汪直的映雪,通过尚寝局给梦龄姑娘递了话,要她去西苑一趟,梦龄姑娘临走前,托她来知会您一声。”
夹菜的象牙箸停住,太子眼睛一亮:
“映雪一直住在西苑,难道——她发现了张留涣的踪迹?”
林林想了想道:“若真是这样,那梦龄姑娘必会找借口再来看您。”
“大晚上的,她一个姑娘家不好过来,咱们还是直接去奶奶宫里找吧。”
“是。”
林林退出殿外差人准备轿撵,趁这档口,太子快速扒了几口饭,喝了碗汤,漱过口,拈帕擦了嘴,披上狐裘大氅,乘着轿撵去往仁寿宫。
仁寿宫,太子自然是扑了个空。
“奴婢本来派了人远远跟在姑娘后面,可是尚食局的人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提着食盒和她们撞到了一处,还不依不饶,非拉着她们去了宫正司,不赔食盒不罢休。这不,奴婢刚捞完人回来,听说梦龄姑娘也没回,正打算去找殿下呢。”
听完姚灵香的禀报,他皱起眉心,语气里满是担忧:
“这么久了,她还没回来,不会遇上什么闪失吧。”
林林宽慰:“陈公公他们也在西苑,见到梦龄姑娘定然会留心一二,若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也会出面护着梦龄姑娘。”
“嗯。”
太子点点头,略略放下心,这时一名小宦来禀:
“殿下,陈公公派人求见。”
“快传!”
“是。”
小宦退下,须臾,一名锦衣卫着急麻慌进来,正是先前跟太子去过兴济的范千户,还未来得及行礼,太子已主动迎上,先开口问道:
“梦龄呢?”
范千户从清宁宫一路追到仁寿宫,颇有些气喘,听到这个问题,先愣了一下,答:
“听底下的人说,梦龄姑娘跟着那个叫映雪的走了。”
“然后呢?”太子追问。
范千户赶忙跪下:“殿下恕罪,底下的人本要跟过去看看,但陈公公那边忽然发现张留涣被偷偷带进西天禅林,要带大家进去查,梁公公的人却守住大门不许进,我们所有人便都去支援陈公公,冲开守卫进去找人,实在无暇顾及梦龄姑娘。”
“找着了吗?”
“还没有,大家正在里边找呢,梁公公带人围过来了,以冲撞皇长子石浮屠为由,要把大家都带走,陈公公唯恐张留涣被转移,便留在那里与他僵持,派卑职来给殿下传信。”
太子眉心皱成一团,吐出四个字:
“事有蹊跷。”
姚灵香忙道:“奴婢这就找个借口,带人去映雪那里看看。”
“嗯。”太子又向林林吩咐:“你一起去,一有消息,立马来西天禅林禀报。”
“是。”
林林和姚灵香退下,太子也快步出了门,坐上轿撵,在范千户的陪同下急急忙忙赶往西天禅林。
到了地方,一下轿,便见龙撵停在前边,一名小宦奔下台阶来迎:
“殿下,您可来了,陈公公和梁公公推搡时,不小心碰翻了供奉皇长子的香烛,惊动了万岁爷过来,梁公公把错全推到了陈公公头上,万岁爷正在里边发火呢。”
太子一面提袍上阶一面问:“张留涣呢?”
“梁公公的人一直拦着,陈公公手下的人压根没法找,不过幸好提前派了人在外边守着,免得他们偷偷转移,现下还藏在里头呢。”
“好,我知道了。”
穿过院门,绕过殿宇,远远便见樱树林里跪了一大片人,石浮屠前,朱见深气得指着陈准骂:
“平、平日里你们之间暗暗较劲,朕不愿多管,谁、谁知竟纵得你愈发没个规矩,西天禅林也敢闯,扰我、我儿清净,可恶至极!传、传朕的令,罢了陈准的职,打入大牢!”
“万岁息怒!”
陈准膝行两步,扯住朱见深的袍角哀求:
“奴婢非是有意为之,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已才闯入此地,您要怎么处罚奴婢,奴婢都无怨言,只是切莫被梁芳这小人蒙骗,他藏了人证在此,不过是想借您的手拦下奴婢!万岁,求您准许奴婢先行搜查一番,过后再罚奴婢不迟。”
“万岁明鉴!”
梁芳伏地大拜,亦是言辞恳切的模样:
“什么搜查人证,不过是陈准的借口!他仗着有太子殿下撑腰,就谁也不放在眼里,今儿个带着人在西苑横冲直撞的,大家伙都看着呢,您若不信,找个人来问一问,便知他有多嚣张了!”
话音方落,太子清亮的声音打后方传来:
“爹爹,不如您来问一问孩儿吧。”
梁芳暗暗皱眉。
陈准松了口气。
朱见深循声望去,只见太子越众而出,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施施然行了一礼:
“见过爹爹。”
朱见深蹙额:“陈准是、是奉你的命?”
“正是。”
太子毫不隐瞒,一派大方磊落。
朱见深语气微缓:“怎么回事?”
太子侧掌示意:“爹爹,请借一步说话。”
朱见深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随儿子走到墙角,站定,太子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
“这里面是熊保的供词,爹爹请看。”
自信封里抽出纸张,展开,一行行证词映入眼帘,朱见深越看脸色越难看,一双手微微抖动,纸张差点拿不稳,忽地,揉成一团,怒声道:
“一派胡言!贞、贞儿姐姐怎么可能谋害舅舅?来人啊,立、立刻斩杀熊保!”
“爹爹息怒!”太子忙道,“御史赵敔巡按江西,接到龙虎山弟子张留涣密奏,当年舅爷离开龙虎山实属迫不得已,乃贵妃娘娘与张元吉暗中联手,欲要取其性命,他先一步觉察,才不告而别,临走前留给张留涣一封信——”
“他留了信?”朱见深蓦地看来。
“对。”太子点点头,“他让张留涣静待时机,亲自面呈给您。赵敔拿不准主意,将此事禀报给孩儿,关系到贵妃娘娘,孩儿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让他带张留涣一起回京。谁料却碰上梁芳带人堵在城门口,只好费了一番心思,把人从西苑悄悄送进来,不想还是被梁芳的人劫走。没法子,孩儿只好一边让陈准找人,一边去东厂审问熊保,熊保所供,果然与赵敔所禀一致。”
朱见深越听眉心拧得越紧,整个人渐渐虚脱,不由自主扶住墙壁,却仍是摇头:
“不,不,贞、贞儿姐姐没有理由害舅舅。”
许是冲击太大,他几欲喘不上气,太子赶紧一手扶稳他的腰,一手轻轻为他顺气,声音关切:
“爹爹,您要保重身体呀。”
这个档口,也不敢讲万贞儿不好,以免触碰父亲逆鳞,惹火烧身,想了想,太子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叹了口气:
“唉,都怪孩儿处事不周。一开始孩儿闻听此事,也不敢相信,本不想理会,可一想到爹爹的思亲之情,便又觉着,万一是真的呢?若置之不顾,岂不让舅爷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作为晚辈,怎可如此怕事?这才冒险召人进宫,谁料却惹得爹爹身体不适,孩儿、孩儿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此招果然管用,朱见深虽不愿相信万贞儿会有此举,却也心系舅舅安危,纠结片刻,缓缓转过身,一双眸子暗含精光,直直盯着自己儿子眼睛:
“你所说之言,句句皆真?”
太子二话不说撩袍跪下,仰起一张坦诚的脸:
“爹爹若不信,让陈准带人仔细搜查一番,只要找出张留涣,您一见他便知真假。”
“好。”
朱见深袖袍一挥,大步回到石浮屠前,冷声下令:
“梁芳退下,陈准去搜。”
“是!”
陈准一喜,赶忙起身带人四处去搜。
梁芳面色如土,整个人塌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是。”
梁芳率人退出,没多一会儿,听见有人大声喊:
“在这儿!”
太子很快辨别出声音来源:“是贵妃娘娘平日用来休息的那间禅房。”
不等陈准来请,朱见深先迈开双腿,急步奔往禅房,可到了门口,又忽然顿住脚步,不敢再向前。
双拳不自觉握起,脑袋有些眩晕,身子一歪,他连忙又扶住墙,轻轻匀起气息。
“爹爹。”太子握住他的手,“要不咱们回去吧,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朱见深苦笑:“都、都到这儿了,怎能回去呢?朕、朕也想知道真相。”
“可您的身子——”太子泛起一丝哭腔,“儿子已没了娘,决计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朱见深眼圈儿一红,欣慰又感动,伸手轻抚儿子的脸:
“不、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值了。”
太子也红了眼眶,哽咽不语。
朱见深冲他笑笑:“扶我进去吧。”
“嗯。”
太子含泪点头,搀着父亲一步一步迈进禅房。
最里间,陈准刚为张留涣解开身上绳索,见了他们,立即退至一侧:
“万岁,殿下,此人便是张留涣。”
张留涣抖掉绳索,拖着满是勒痕的身躯,行了道家最为隆重的三跪九拜礼:
“贫道张留涣,见过万岁,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扶着朱见深坐进太师椅,朱见深朝张留涣轻轻按了按手:
“起来吧。”
“谢万岁。”
张留涣撑着手肘艰难起身,朱见深又向太子、陈准等人道:
“你们退下,朕、朕要单独问话。”
“是。”
太子、陈准及一众锦衣卫依次退出,门扇合上,放下暖帘,里面的人讲话再也听不清楚,众人一道守在廊下,少顷,前院有人通传:
“贵妃娘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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