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以一驭万(三)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忘记了说话,须臾,朱见深揉了揉自己眼睛:

“梦龄?”

梁芳脸色一变,立即大声喊道:

“哟,梦龄姑娘,您爬那么高做什么啊?”

在后紧追的禁兵经他提醒,知所追之人已与皇帝打了照面,不敢再向前,赶快原路返回偷摸溜走。

梦龄立于坡顶,端端正正福了一福:

“万岁,梦龄有事禀报,还请您给个机会!”

晨曦中的少女如此美好,怎忍心拒绝?朱见深立时下令:

“快,接她下来!”

生死关头,不等梁芳接茬,那边范千户抢先起身:

“是!”

禁兵急忙跟着起来,李千户早有预料,带着一队人马故意隔开他们,保证范千户那队畅通无阻,领先奔了过去。

梁芳扼腕顿足,却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众锦衣卫顺着红墙向上攀爬,借着树干的支撑,搭成一条长长的人梯,护着梦龄安稳落地。

进入院内,梦龄第一个瞧见跪地的太子,两人目光相接,瞬即红了眼圈儿,千言万语凝结在喉头,只能通过眼神无声交流。

梦龄强忍住冲过去抱他的冲动,收回目光,来至廊下,扑通跪在朱见深面前,伏地拜倒:

“万岁,太子不能废!”

朱见深叹息:“朕、朕知你与太子两情相悦,但、但天意如此,朕心已决,不、不必再求情了。”

“天意?”梦龄抬头。

范千户解释:“姑娘有所不知,昨晚有地震发生,万岁言,晨曦初升之时,对面红墙之上,若有鸟鸣,则是天意警示,若无鸟鸣,则寓意太子凶兆。方才晨曦升起,并无鸟鸣,可见寓意太子凶兆,必废不可了。”

“不,这不是天意!”

梦龄连忙摇头,抬手指向山坡,愤然道:

“那里的鸟全被杀死了,怎可能有鸟鸣!”

“什么?”朱见深睁大了眼睛。

“梦龄来的时候,有禁兵在后追赶。”梦龄恨恨瞪向梁芳:“群鸟尽亡,定然是御马监有意为之!”

梁芳慌忙跪下:“冤枉啊万岁,五更时分,底下巡逻的人发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往后山去,奴婢听说过,有些个嘴馋的下人,总爱偷偷去后山打点野鸡野鸟吃,便赶紧派人过去查看,谁知没抓到人,反遇上了姑娘,还闹出了这等误会。”

朱见深露出狐疑之色,犀利的目光扫向梁芳,梁芳心虚地低下头。

梦龄正思索着如何反驳,张元吉缓步而至,慢声道:

“万岁,可还记得贫道同您讲过,人为亦在天意之中。群鸟尽亡,固然是有人贪嘴所致,但恰巧暗合您昨晚之言,怎能不算天意呢?”

朱见深眸色闪动,沉吟不语。

梦龄心头一亮,大声道:“既然人为也算天意,那方才梦龄学了声鸟叫,岂不更暗合万岁之言,乃天意昭示?”

朱见深惊愕:“方、方才那声鸟鸣,是你学的?”

“正是。”

梦龄怕他们不信,当即右手拇指向内弯曲,与食指形成椭圆,放到唇边,舌头抵在手指相接处吹出一声:

“啾啾~”

范千户、李千户精神一振,领着一众锦衣卫振臂高呼:

“天意警示!天意警示!”

万贞儿、张元吉、梁芳僵在当场,邵宸妃紧搂着自己儿子,瞥眼去瞧朱见深神色。

朱见深神情震动,胸口兀自微微起伏,缓了片刻,亲自来扶梦龄:

“地上凉,快起来。”

“谢万岁。”

梦龄站直了身子,朱见深怔怔瞧着她,不由自主发出感慨:

“怪道你、你出现时金光满身,宛若仙女下凡,原、原来是背负天意而来。”

梦龄一喜,忙问:“万岁,那太子殿下不用废了吧?”

朱见深还未答话,张元吉先一步开口:

“万岁,太子殿下与您相克,还望您慎重啊。”

朱见深低首不言。

梦龄怒目瞪向张元吉:“你这妖道,暗害我师父,还敢在这里蛊惑万岁,挑拨他们父子关系,当真可恶!”

张元吉先是露出讶异的表情,接着作深深惋惜状:

“师妹对太子果然一往情深,为了护他,不惜违背本心,血口喷人。”

万贞儿徐步踱来,挡到他前边,直面梦龄,摇头叹道:

“你这姑娘,也太傻了,张天师乃修道之人,与你又有同门之谊,你这么空口诬陷他,会遭反噬的。还不如跟万岁说,我找人绑了你,为的就是逼太子就范,总归咱们交情尚浅,我也习惯了脏水往身上泼,无非是多磨几句嘴,你也不至于受到天谴不是?”

想起小院里所受种种,阿绵临死的模样,梦龄一双秀眸登时变得通红通红,暗暗捏紧拳头。

太子却知万贞儿在故意激将,一旦梦龄把火烧到她那里,皇帝势必收起那份怜爱,无条件偏袒到她那边,当下立即出声提醒:

“梦龄,莫立危墙之下!”

梦龄一个激灵,急忙敛去心头怒火,转向朱见深:

“万岁,梦龄有证据。”

万贞儿与张元吉对视一眼,目中皆泛起疑虑。

朱见深问:“什么证据?”

万贞儿猜:“难不成你也有一封信要呈给万岁看?”

“不错。”

梦龄颔首,直视着朱见深,一字字道:

“万岁,师父也给您留了一封信。”

“我?”朱见深震惊万分,说起话更加磕磕巴巴:“舅、舅舅何时给、给我留了信?”

“那幅燕子离巢图,便是他留给您的信。”

“啊?”

“您若不信,就差人将它取来,一看便知。”

一骑快马驰向乾清宫,半柱香后,取回那幅燕子离巢图,展开在皇帝面前。

梦龄抬手指向廊柱下的巢穴:“万岁您看,这儿还有只小燕,可是当年我们全家搬走,无一人留在老宅,哪里来的小燕?师父就不一样了,他远离京城,亦是离巢,但紫禁城这座巢穴里,却留有他的亲人。由此可见,这幅画不是为家父作的,而是为您。”

朱见深眸子点亮:“巢中小燕,是、是朕?”

“不错。”梦龄点头,又指向树上的老燕:“这只老燕是师父,他遥遥相望,并非不想回来找您,奈何隔着风雨,无法与您相见。”

万贞儿、张元吉目光一碰,心思暗转。

朱见深疑惑不已:“他、他是堂堂国舅,何来风雨?”

万贞儿附和:“是啊,国舅地位尊崇,所经之处,大家敬还来不及呢,哪有人敢拦?”

张元吉接话:“师叔厌倦红尘,一心避世,阻隔在中间的风雨不见得是人,许是他那颗避世的心,不容许他再踏回紫禁城这繁华之地。”

“不。”梦龄语气笃定,“风雨不是他的心所起,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朱见深忙问:“何人?”

“万岁您再看,这鱼的尾柄像只小扇子,明显是鲫鱼的品种,鲫鱼卷成圆,荡起水浪——”

白皙的指尖指着河中那尾鲫鱼,梦龄冷冷瞟向张元吉,意有所指:

“圆鲫圆鲫,是谁在搅弄风浪呢?”

帝王呼吸一滞,赶紧睁大了眼睛去瞧,确认过后,两记眼刀攸地射向张元吉。

张元吉脸色骤变,一颗心登时慢了半拍。

万贞儿微微冷笑:“单凭一条鱼就硬说是天师所为,也太牵强了些!”

“娘娘莫急,师父给的暗示可不只这一处,还有呢!”

梦龄不紧不慢,玉指轻轻点向画中密密麻麻的雨线:

“万岁您再细看,平日里的雨,或断落成珠,或连成直线,形状大小,都比较匀称。但这上面的雨线不是,看似成线,却个个头粗尾细,均匀不一,倒不像是线,更像是——”

“像什么?”朱见深追问。

梦龄又冷冷瞟向万贞儿,缓缓吐出一个字:

“针。”

昨晚,那枚锋利银针拈在李尚食指尖,闪着泠泠寒光,往她的眉心逼近。

正是这个契机,她看清了由头到尾越来越细的针身,刹那间悟通了此节。

“万千根银针挡在中间,又是谁掀起的风雨呢?”

闻言,朱见深头皮炸裂,脸色涨红,浑身绷得僵直,鼓了好一会儿勇气,才缓缓回首,凝目注视:

“贞儿姐姐。”

万贞儿脸上第一次现出几分慌乱,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反转头呵斥梦龄:

“一派胡言!世上画师各有技法,谁规定雨线就必须匀称了?说不好是国舅手腕酸痛,没掌握好力道,才会是这模样,你怎敢往我身上攀扯,其心可诛!”

梦龄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梦龄有没有胡言,万岁只要撤了梁芳的职,对张元吉有所惩罚,再昭告天下,师父得晓风声,心下没有顾忌,自会赶路进京,早日与您相见,届时真相如何,一问便知!”

万贞儿登时面无血色。

朱见深看在眼里,心底蓦地一空,须臾,他抬起脚,缓缓步至她面前,微微俯下首,定定凝望着她的脸:

“贞儿姐姐,你意下如何?”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万贞儿晓得自己再无反击之力,戏也不做了,徐徐抬起双眸,唇角泛起一抹嘲弄的笑:

“万岁心中既已有了决断,何须问妾?”

到底是相伴多年,彼此太过了解,朱见深瞬间意会,一颗心狠狠被撕裂,痛苦万分,腾地伸出手来,箍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通红通红,颤声质问:

“这些年来,你、你讨厌的人,我替你出气,你举荐的人,我重用之。你、你怕被分宠,残害那些个妃嫔宫女,差、差点令我绝后,我也由着你。你、你图谋储君之位,几次三番对太子下手,被告到御前,我、我都暗中护着你。贞儿姐姐,我做这许多,不、不过是想换你陪我演一辈子沂王府的贞儿姐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舅舅也容不下?非、非要毁掉这一切呢?”

说到最后,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心如刀绞,却仍执拗地等着她的答案。

万贞儿望着他的眼睛,也湿了双眸,凄然一笑:

“太阳一升起,还有月亮待的地儿吗?”

朱见深瞳孔一缩,双手不自觉地滑下她肩膀,整个人好似被抽空,幽幽后退两步,继而背过身,面向无人角落,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

少顷,他平复好心情,又回过身,恢复为那个至尊无上的帝王模样,沉声宣道:

“传朕的旨,撤、撤去梁芳御马监掌印之职,打入大牢,张、张元吉私设刑狱,先禁足钦安殿,着刑部查之。”

张元吉心如死灰,梁芳身子瘫软。

“是!”

范千户、李千户大声响应,迫不及待地率着几名锦衣卫来押人。

张元吉自恃天师身份,锦衣卫的手掌才搭上肩头,便袖袍一甩,大步转身:

“贫道自己会走!”

梁芳却没这么淡然,被拖走的路上哀嚎不止:

“万岁!万岁!”

梦龄来不及高兴,急忙指向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

“万岁,殿下清白得证,请您收回废储旨意!”

朱见深的目光落在那个跪了一夜的儿子身上,太子亦在此时抬眸,望向自己的父亲。

父子二人隔着高低交错的樱树林,无声对视。

皇帝未曾开口,邵宸妃倒先拽着朱祐杬扑通跪下,打左袖里掏出一封信,朗声道:

“万岁,妾也有信呈上。”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何止是梦龄、太子,就连万贞儿也出乎意料。

朱见深微微一怔,接过她双手呈上的信件,打开一看,奇道:

“杬儿写给朕的信?”

“正是,杬儿深知万岁厚爱,太子若被废,被推上储君之位的,十有**会是他。他不愿伤害兄弟情谊,故而写信以表心智,此生无心皇位,只愿当个闲散王爷,求万岁成全。”

邵宸妃面容恳切,说完,碰碰一旁朱祐杬的手臂:

“杬儿,你和爹爹说。”

朱祐杬打起精神,仰着小脸一本正经道:

“杬儿只想当爹爹的好儿子,哥哥的好弟弟,望爹爹成全。”

梦龄投来感激的眼神,太子心里亦是暖烘烘一片。

“好孩子。”

朱见深眼眶湿润,摸摸朱祐杬的小脑袋,纠结片刻,复又望向另一个儿子:

“太、太子暂时禁足清宁宫,等国舅回来,问明真相,再、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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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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