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保佑!”
梦龄欣慰不已,再无顾忌,撒开双足狂奔,跑到路口即将左拐之时,两顶座轿一前一后打右侧小路而来,梦龄忙闪身躲到路旁树后,悄悄探头去望。
只见座轿抵达西天禅林阶下,立有值守的小宦提着灯笼来迎,轿帘掀开,邵宸妃和朱祐杬分别走出,母子二人拾阶而上,径往寺里去了。
又见门口灯火通亮,一排禁兵挎刀而立,全是梁芳手下。
梦龄皱眉,若从这里进去,怕是还没踏过门槛呢,就被拖走了。
环顾四下地势,西天禅林后方有座小山坡,树木茂密,可借着坡势和树干跳墙进入里面。
打定主意,梦龄猫着腰,悄悄绕向后面山坡。
却说禅房里,朱见深正枕在万贞儿怀里小眯,万贞儿也支着额头轻轻打盹儿。
咯咯咯~
公鸡的鸣叫打窗口隐隐约约传来。
两人朦朦胧胧睁开眼,透过轩窗望去。
月光稀疏散开,夜幕开始染上雾蒙蒙的蓝,蓝黑相间中,泛起一抹淡金,挟着浅浅的鱼肚白冲释着天际的墨云。
万贞儿精神一振:“天要亮了。”
朱见深从她怀里起身,缓步至窗前,默默遥望天际变化。
守在外面的梁芳听得动静,躬身走进:
“万岁,娘娘,您二位熬了一夜,身子怕是吃不消,奴婢已让香积厨备好了早膳,端上来垫垫肚?”
朱见深充耳不闻,万贞儿点了点头:
“好。”
梁芳招了招手,两名小宦端着托盘走进,干果、潮果、素鸭、素面、素糕摆了一桌,朱见深却不落座,仍驻立在窗前,万贞儿过去拉他手臂:
“万岁,去吃一点。”
朱见深轻轻摇摇头:“朕吃不下,你去吧。”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
“万岁若吃不下,那妾的早膳岂不是白做了?”
一语才完,一语又起:
“爹爹!母亲!”
伴随着清脆的童声,朱祐杬冲帘而入,一把扑向朱见深和万贞儿。
两人赶紧抱住他,万贞儿浮起笑意,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小家伙,你怎么来了?”
“他啊,听说爹爹和母亲一夜未回,担心得紧,也不好好睡觉,非得爬起来,催着妾来给你们送吃的。”
暖帘掀开,邵宸妃一张笑脸到了近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袅袅行礼:
“万岁,贵妃娘娘。”
朱见深闻言,紧皱的眉目微微舒展,捏捏朱祐杬的小鼻子:
“你、你可真是爹爹的贴心小棉袄。”
万贞儿趁机劝道:“宸妃亲自送了膳食来,万岁若再不吃,岂不辜负了小棉袄的一番用心?”
“好吧。”
朱见深投降,牵着朱祐杬的小手来至八仙桌前坐下,向她们招呼:
“坐下来一起吃。”
万贞儿跟着落座,梁芳接过邵宸妃手中食盒,把里面吃食一一放上,邵宸妃挽袖执勺,盛了两碗热汤,依次呈至朱见深和万贞儿面前:
“香积厨里都是素斋,妾特意让人做了点荤的,冬日寒冷,万岁,娘娘,快喝点羊汤暖暖身。”
一口羊汤下肚,朱见深通体舒畅,脸上难得见了点笑意:
“儿子随母,都、都是贴心人儿。”
邵宸妃忙笑道:“都是平日里看贵妃娘娘侍奉万岁看得多了,耳濡目染的,便也学了几分。”
“嗯。”朱见深轻轻颔首,感慨万分地瞧向万贞儿:“从、从小到大,属你对朕最上心。”
万贞儿回之一笑。
邵宸妃又盛了一碗羊汤,既不放到自己面前,也不放到朱祐杬面前,另拿了只青花缠枝碟,拣进两只肉包子,最后一并搁到托盘里,向朱祐杬道:
“杬儿,给三哥送去。”
万贞儿眼皮微抬。
那边朱祐杬已乖乖起身,邵宸妃神色如常,主动将托盘递到梁芳手里:
“劳烦梁公公陪他去一趟。”
万贞儿复又垂下眼皮,继续喝自己的汤,一缕清香飘入鼻中,循味抬眸,邵宸妃捧了一碗淡紫色的桂花芋乳到她跟前儿,一脸恭敬道:
“娘娘爱吃桂花芋乳,妾专门给您带了一碗,待会解解腻。”
金黄色的桂花点缀在绵软粉紫的芋乳上,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毫无征兆地,万贞儿眼前浮现出十二年前那一幕——
幼小的男童坐在黄花梨罗锅枨方桌前,舀了一口桂花芋乳吃下,绽出一个满足笑颜:
“好吃!”
手中玉勺不自觉搁下,万贞儿语气幽幽:
“还有一个人,也爱吃。”
石浮屠。
太子低眉垂眼跪在那里,发间、眉睫都结了层淡淡的冰霜,唇色惨白惨白,却一声也不喊,仍兀自坚持着,似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朱祐杬小小年纪,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过去探他鼻息:
“三哥,你没事吧?”
小指头刚碰到他的脸,立马被冰得缩了回来。
太子缓缓抬眸,目光复杂:
“四弟,你来了。”
朱祐杬嗯了一声,从托盘里捧了羊肉汤给他:
“三哥,你身上好凉,快喝些汤暖暖吧。”
太子想抬手去接,可是跪太久了,整个身子都已冻得僵住,微微苦笑:
“四弟,我的手这会儿动不了。”
“那我喂你吧。”
朱祐杬的小手拿起勺子,舀了口汤喂到他唇边。
太子低首喝下,热腾腾的羊汤一入喉,那凝结在身的寒气顿时被冲散一些,他试着活动了下筋骨,徐徐抬起手臂,主动接过朱祐杬手中汤碗,冰凉的掌心贴在温热的瓷面上,说不出的舒适。
送汤入唇,一口闷下,太子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再看对面的朱祐杬,张嘴打着哈欠,显是被人拎出被窝不久,瞥到羊汤见了底,又捧出那碟肉包子:
“三哥,还有包子呢。”
太子正要去接,余光处却进入一角镶着银灰水貂毛的墨色斗篷边,不用猜,也知道来人是谁,双手缩回,他冲朱祐杬绽出一个微笑:
“够了,谢谢四弟,不论今日结果如何,三哥都会记得你这碗羊汤。”
朱祐杬懵懵懂懂:“什么结果?”
“杬儿。”
万贞儿步至近前,口吻不容置疑:
“回去吧。”
“是。”
朱祐杬收起疑问,把肉包子搁回托盘,随梁芳一起回了禅房。
石浮屠前只剩万贞儿与太子二人。
一个立,一个跪,四目相对,于夜日交替之间,无声对峙。
太子率先勾出一抹讽笑:“晨曦还没升起呢,娘娘就已经坐不住了?”
万贞儿微微一笑,斗篷拨开,捧出一碗桂花芋乳,俯身放到他面前:
“羊汤喝多了,给你送碗桂花芋乳解解腻。”
金黄的桂花,粉紫的芋乳,映入他眼帘,亦勾起童年往事,不由得怅然若失。
万贞儿看在眼里,脸上竟划过一抹伤感:
“当年——”
“当年——”谁料太子咬牙接话,“我就是从一碗桂花芋乳开始,着了你的道,错信了你,丢了我娘亲的性命!”
万贞儿一怔,那抹伤感瞬即化为冰冷的恨意,一脚踢翻地上的桂花芋乳,一把捏起他的下巴,微微冷笑:
“你还是沉不住气。当年你若藏好那点心思,乖乖的叫我娘亲,认到我膝下,好好哄我开心,说不准我现在已经着了你的道,哪天死在你手里,都回不过来神儿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太子迎视着她,目中亦是寒意混合着恨意:
“不,对我来说,叫你娘亲,才是真正的地狱,如今的路虽然艰险,但一想到,不用喊仇人娘亲,便是天堂!”
万贞儿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挑了下眉:
“有骨气,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
她松开他的下巴,俯身到他耳旁,轻轻笑道:
“这附近的鸟,都被我杀光了,别说晨曦升起,就是日上三竿,也难听到一声鸟鸣。”
太子勃然变色,一张脸煞白煞白。
万贞儿直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欣赏着他的痛苦,露出满足的微笑:
“好好想想你的后路吧。”
太子心思暗转,瞟向一旁的石浮屠,万贞儿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点了点下巴:
“嗯,撞死在这里,留封血书,万岁心软之下,你那些心腹的命也就保住了,最关键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他忍不住问:
“最关键是什么?”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蛋,深如枯井的瞳孔泛着复杂的微波:
“你大哥模样最像万岁,你的模样也像万岁,偏偏性子又与我一样阴沉,死在这儿,到了地底下和你大哥做个伴,他定然会喜欢你。”
“哈哈。”
太子忽然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流出眼泪:
“是啊,我的阴,我的暗,我的沉,全都拜你所赐,我的恶之母。”
恶之母三个字,牙齿差点咬碎。
抚脸的手一滞,万贞儿的心中竟浮起一丝微妙难言的满足。
他是她最顾忌的孩子,也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孩子。
他恨她,她亦恨他。
她一直知道,他恨自己杀了她的母亲,可是她呢?
从前她以为,她恨的是他身上潜藏的危险,必须除之而后快。
然而刚刚那一刻,却陡然发现,原来她最恨的,是他不让她当他的母亲。
“恶之母......”
万贞儿笑着摇摇头,眼底有泪花隐隐浮起,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借着整理兜帽的动作悄悄抹了下眼角,接着,打袖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扔到他面前:
“撞死太疼,这瓶毒药,能让你走得舒坦些。”
说罢,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离开,与他距离越拉越远。
此时天际的墨海已被稀释完毕,黄黄的光与蒙蒙的蓝斜晕在一处,将天空一分为二,为大地抹上一层淡而柔的乳白,亦为这场生死话别笼上隐晦不明的意味。
回至禅房门口,朱见深已负手立在廊下,仰首凝望:
“天意该到了。”
邵宸妃、朱祐杬、梁芳皆立于他身后,万贞儿也站于他身侧,还有押在角落里的张留涣,守了一夜的张元吉,以及在场的所有禁兵、宦官、锦衣卫,全都一起静等着晨曦到来。
唯有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不再怀有期待,始终低垂着脑袋。
死期将近,他的人,他的心,被虚空的黑暗吞噬包围,再见不到光亮。
只是心中仍有不舍。
他掏出那枚白玉耳坠,眼前仿佛又现出少女的小脸,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滴在莹白的玉纹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梦龄,你要好好的,让奶奶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梦龄顺坡而上,一路拨叶挡枝,鞋底踩在枯枝树叶上,不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爬至半道,忽然另有一阵嘎吱嘎吱声传来。
竖耳去听,那声音较之自己更重,显然是男人的步伐。
梦龄立刻警觉起来,忙躲在一棵树后,偷眼去瞧。
透过枝叶的间隙,她看得清楚,远处走来一人,穿得正是禁兵服饰,心下登时一凛,眉头紧锁,思考着该如何应对。
正值一轮圆日自地平线缓缓冒出,将天际的橙色云海照耀得如诗如画,犹如一颗璀璨明珠徐徐上升。
红墙内,禅房前,廊檐下,众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支着耳朵静听四下动静。
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树梢的哗哗声。
万贞儿与梁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邵宸妃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角落里张元吉与张留涣,院内的禁兵与锦衣卫,皆是一方欢喜一方愁。
最后,朱见深长长呼了口气,垂下眼眸:
“晨曦初升,没、没有鸟鸣,拟旨吧。”
话毕,缓缓背过身去,迈足回往禅房,其他人连忙跟上。
石浮屠旁,太子指尖滴着血,在撕下的袍布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然后小心折好,搁于一旁,接着拣起地上的瓷瓶,叭地拔开盖子,送到自己唇边,闭上眼睛准备喝下。
啾啾——
墙外飘来一声鸟鸣。
太子蓦地睁开眼。
朱见深猛地顿住脚步,转回身来。
邵宸妃眉心一跳,松开了儿子的手。
万贞儿与梁芳又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角落里张元吉与张留涣,院内的禁兵与锦衣卫,变为一方震惊一方喜。
一墙之隔的山坡上。
梦龄躲在树后,情急之下学了声鸟鸣,想以此打消禁兵的疑心,谁成想这禁兵神情一紧,反而加快了脚步!
其他几名禁兵闻得动静,也都赶往这边!
吓得梦龄再顾不得那许多,撒开双足奋力向上跑去。
几名禁兵看清她的身影,打从四面紧追围来!
梦龄跑着跑着,忽觉脚下软软的,低头一看,所经之地,竟躺满了鸟的尸体,心下霎时惊醒:
原来他们是要杀鸟!
一墙之隔的禅房前。
朱见深回至廊下,怔怔望向对面的红墙上方:
“刚、刚才那里有声鸟鸣,对不对?”
万贞儿给梁芳递了个眼色,梁芳忙道:
“是有一声,但不像鸟叫,更像是只山鸡。”
范千户、李千户再也忍耐不住,两人互看一眼,带着一众锦衣卫齐刷刷跪下,一起道:
“启禀万岁,我们大家伙听得清楚,刚才那声,分明是鸟鸣。”
万贞儿眉目一冷,梁芳瞅向自己那群手下,院内禁兵赶忙纷纷跪下,齐声道:
“启禀万岁,我们大家伙也听得清楚,刚才那声,分明是鸡叫。”
朱见深不理会他们,低头去看朱祐杬:
“杬儿,你、你说是鸟鸣,还是鸡叫啊?”
朱祐杬下意识地看向亲娘,邵宸妃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他便也摇了摇头:
“儿子没听清,不知是鸟鸣,还是鸡叫。”
万贞儿开口:“若是鸟鸣,怎只有那一声,也不见它飞出来呢?”
“娘娘说得对极了!”梁芳附和,“按理说这鸟儿怎么也得扑腾两下啊,可是你看树梢间,什么动静都没有,哪里是鸟鸣?”
朱见深被他们说服,点了点头:
“有道理。”
局势瞬间扭转,院内诸人心绪再次调转,一上一下,一悲一喜,各有滋味。
太子眼眸复又黯淡下去,目光落在唇边那瓶毒药,怔神之间,耳旁恍惚听得红墙上头传来连声疾呼:
“万岁!万岁!”
“梦龄!”
太子瞳孔放大,手中瓷瓶砰地跌落。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红墙上方,一名少女夺命奔上山坡,身影由小到大,由远及近。
当她整个人现于山坡之上时,恰逢红日穿透薄雾,洒下万道金光,而她立在光芒之中,浑身上下仿佛披了一层金色纱衣,散发着朦胧光晕。
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恍若九重天下凡的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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