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完成了江先生所授的课业出来,整个院子里站了许多手持长刀的人,我看着他们心下好奇,却未敢多问。
我见到父亲时,他的伤势已经无碍,正在教兄长和姐姐习武,其中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
父亲叫我过去行礼,告诉我唤他明公子便好。
父亲虽有意隐瞒,但当我看到他靴子上用金线绣的祥云蟒纹,联想起院子里那些手持长刀的人,我大概猜到这个男孩应是宫中的某位皇子。
我不想多事,只与他们随便说了几句后,就直奔母亲院中。
哥哥随了父亲的性子,一直想做个将军,所以父亲不仅会亲自教他习武,还给他请了习武的师父。
姐姐活泼、聪明,喜武功兵法,于是便和哥哥一起习武。
我每次跟着姐姐到爹爹书房里,看爹爹那些书,姐姐看几个时辰都不累,而我看一遍虽然能记住,但是不过四五页纸,就开始昏昏欲睡。
因此,我总觉得自己很笨。姐姐总是安慰我,说我还小,看不进那些书很正常。
我撇撇嘴反驳了姐姐的话,因为姐姐四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习武功和兵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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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走到了母亲的书房,她已备好了一些药材,还有一本薄薄的医书。
母亲告诉我,平日里我识的药,只需要把药和名字对上,但若要真正的做一名医者,还需要知道那些药的药理和用法,所以我还需要再次学习。
母亲对我的训练很是严苛,现在,我不仅要看到药就要知道对应的药名,还要做到闻气味就能知道是什么药。
因此,在识药那段日子里,我常被蒙住眼睛,母亲把药放在我的面前让我闻或者摸,认出是什么药后,不仅要我说出药名,还要让我说出药效和用法。
我每日都要看很多复杂的医术,背很多东西。
母亲与许多先生一样,我写错字,她就会把我关在屋子里抄书。
才开始,我因不认识一些生僻字会写错东西,被罚得多些。但后面,就没有被罚过了。
姐姐与我住在一个院子,看着我心疼,会偷偷给我送我爱吃的东西。母亲其实都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人在做自己愿意并且喜欢的事情的时候,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就算身体会有疲累,但是思绪却如汩汩涌动的泉眼,很难停下。
我有时会在背书的时候睡着,但脑子依旧想着许多东西,一些问题还可以在睡梦中找到可以解决的办法。
母亲见到我趴在书桌上睡着,也不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她安慰我说学医是会辛苦些,让我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等休息够了,学起来才会专心。
但母亲也会告诫我,若要医术精湛解人病厄,亦要勤学不辍,博览群书。
后面我再与长姐去父亲的书房看书,我确实可以看懂那些兵书,不过我觉得那些东西枯燥乏味,所以不太喜欢。只是想着养养自己的笨脑子,会选择自己看得进去的书多看一些。
平日里,只要我按母亲的要求做完该做的事,她便会带我外出游玩。
慢慢地,母亲给我授课的地方也从家里到了医馆,而我也从只能在旁相助到可以独自坐诊,不再需要母亲的监督。许多人也不再叫我姜姑娘或者姜小姐,开始叫我姜大夫。
父亲体谅母亲辛苦,日日接送。家中兄长和姐姐已命人备好了饭菜。用膳时,我们一家总是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谈论各自的所见所闻。
夜晚,哥哥总会与父亲在院中练武或者比试对打,但有时也会吟诗作对。
母亲博文广识,不仅能够行医救人,还懂天文星象,因此,我和姐姐便喜欢与母亲坐在房顶上,听母亲给我们说关于那些星星的故事,还有母亲出去游历时见过的江河湖海。
我以为我一直可以活在这样的美好中,在母亲和父亲膝前尽孝,直到南燕庆元二十五年,也是我及笄那年……
自当今陛下登基之,在冬至后的几个月里,朝廷都会组织官员在定点的地方施粥布衣,好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能够挨过寒冷冬日。
将军府施粥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在西门城楼下,一个在母亲医馆门前。
和我出生时一样,开始施粥那日,天也在下着雪。
我为了方便做事,只穿了一件紧袖粗衣,披了一件斗篷保暖,头发也是随便绾起来的。我如以往的每一年一样,与哥哥和嫂嫂去了西门城楼下那处粥棚帮忙。
我刚给一名老妪诊完病写好方子,起身要去拿东西时,抬头便瞧见一名气宇不凡、身穿铠甲的男子,骑在马上从城门里进来,朝着我们所在粥棚的方向过来。
哥哥见到他很是高兴,垫着脚尖伸手给他招呼。他看到哥哥,冰冷的脸上也有了些笑容。
我不认识他,便兀自转身去拿东西,回头时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脸上立刻恢复了先前的冷漠,瞥过眼去目视前方。
与他同行的人,还有父亲的好友张大人。
他们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里有一辆精致的马车,一位约摸三十来岁的妇人拨开了车窗的帘子,探出头来,看了眼繁华的街市,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却又很快红了眼眶,于是放下了车窗的帘子,将头缩了回去。
她头上有繁复的首饰,身上的衣裳色彩艳丽、做工精细,我想她应是陛下的妹妹,二十年前被送去乌蒙国和亲,如今好不容易回来的昭和公主。
父亲几个月前说过,派去迎昭和公主回来的人里有六皇子朔王谢明轩。
先前骑着马走过去的那个冷漠的人,身上的披风上绣了蟒纹,我想那人应是谢明轩。
正月初八的时候,到了太后寿宴,皇帝下旨请京中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赴宴,我便随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和嫂嫂进了宫。
那是我第一次入宫,为了不失礼,所以换了一身新制好的衣裙,府中的丫头也为我精心上了妆。
我跟随父亲和母亲入了宫门,在大殿门前遇上了张大人同他的妻女。
张大人常来姜家走动,他的女儿张淑琴与我是闺中密友。
我与母亲有八分像,那日的装扮与平日相差甚远,与在粥棚那日的穿着更是判若两人。
或许因是夜晚,张大人父女将我错认成了母亲。
可是我没想到,谢明轩走过来,却一眼就认出了我是那日在粥棚里的女子,接着便问我是否是姜家二小姐,还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只觉不安,行礼回了谢明轩“正是臣女”后,便拉着淑琴让她带我去寻宫宴所在之处。
我与淑琴落座后,谢明轩走进了大殿,他的眼睛直直朝着我这边看过来,我拢起眉心垂下眸去,将桌上酒杯中的果酒饮下。
宫宴到了一半,淑琴拉着我出来透气。在御花园中,我见到谢明轩迎面而来,我拉着淑琴想要离开,却被他叫住。
他上前与我们搭话,从他的话中,我才得知他常去军营寻父亲习武。
因为女子不得擅入军营重地,所以我从未去过军营。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只在我四岁时,于家中后院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取笑我那日在粥棚的样子不像千金小姐,倒像个村野丫头。我没好气的反驳他,“本来就是去干活,又不是去玩的,若像今日这般穿去,那还怎么做事?”
他只笑了笑说“多有得罪”,便与其他皇子离开了。
据说谢明轩为人刚正,只顾国事,是个清心寡欲的。因此我也不会觉得出了宫门后,我与他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何况,父亲和母亲已为我选好未来的夫婿,是礼部周尚书的次子周瑾年。
周瑾年因有一身医术又不喜争斗,便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医馆,因此周家人不会管他有没有子嗣,也不会管他娶不娶妻、纳不纳妾。
最重要的是我们同为行医之人,若是成婚,他也不会介意我总是抛头露面在外坐诊。
我与周瑾年见过一面,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此后,我们便常以书信来往,我们在信中相谈甚欢,所以,我自己也同意这门亲事。
只是他的母亲在不久前病逝,他便还未来我家提亲求娶。
从宫宴回来后的第五日,我从医馆回到家中,父亲也正好散了值回来。
他着急忙慌的把一家老小叫到院中,紧接着陛下的赐婚圣旨也跟着到了姜宅,圣旨上的名字是我与谢明轩,且婚期就在半个月之后。
我抬头看着宣旨的礼官,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想要出口拒绝,刚吐出“可是”两个字,礼官上前两步,打断了我的话。
他将圣旨递到了我面前,“姜小姐,这门婚事是朔王殿下自己到陛下面前求的。这样好的姻缘,许多人可求都求不来,您呀就快接旨吧。”
我跪在地上听着礼官的话,看着那道圣旨愣神,思绪也千丝万缕。
好的姻缘应是两情相悦,可是,我并不心悦于谢明轩。
在很多人眼里,娶我是谢明轩自愿的,若我嫁了,不仅可以得到他的宠爱,还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似乎除了我和我的家人,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感受。
我看着大厅里已经摆满的聘礼,还有宣旨礼官满眼的笑意,仿佛若我拒绝了便有些不识好歹。
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宣旨的礼官弯下腰,小声道:“姜小姐,您是不是高兴坏了?忘了接旨了,再不接可就是抗旨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礼官话落,我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的落了下来。父亲和母亲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叫我接旨。我转头看着一家老小,最终还是接旨叩头谢了恩。
礼官走后,父亲对我说,他对不起我,但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我想起小的时候,路过母亲的房门,听到父亲对母亲说的话:“姜家的女儿,总有一个是要嫁入皇室的,我能做到的便是尽力不让若菲或者雪涵入宫为妃,嫁一个闲散王爷就是了。”
这么些年过去,父亲未再提过那句话。我以为不会再发生,可是,最终还是没能逃掉。
父亲见我神色颓然又一直流眼泪,想了想又说现在有一个最好也是最冒险的办法,就是找周瑾年一起进宫面圣,求皇帝收回成命。
我自然点头应下,父亲考虑到或许会因事情失败而落人口实,便以他的名义,派小厮去请周瑾年过府一叙。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看向姜宅大门那边,日光渐渐西斜,直到黄昏,我终于看到派去的小厮回来了,却没有见到周瑾年出现。
小厮只拿了一封信给我,我打开后,里面有我送周瑾年的香囊和玉佩,还有一张只写了“与卿绝”三个字的纸。
我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小厮问,“可见到了周公子?”
小厮低下头去,“自然是见到了,他让我转告小姐,他送您的东西,今日便都烧了吧,以后就不再来往了。”
我听后跌坐在地上,但是想一想也不觉得怪,他自立门户,便不会有周家的支持,而当朝皇后亦是周家嫡女。
我不知道周皇后有没有介入,但如今周家得势,以周瑾年一人之力,自是不可能与那些人对抗。何况以他的才学,原本可以入太医署任职,如今却只能屈居于市井。
原来,不管怎么努力的活下去,人在权势面前依旧只如蝼蚁。
母亲让我的贴身侍女锦书将我扶回了闺房,我开始整理那些与周瑾年往来的书信和字画。
屋子里越来越暗,锦书点了蜡烛。丫头端了吃食进来,我看了一眼根本没有胃口。
我埋在书堆里找周瑾年送我的那些东西,锦书也在一旁帮我。
母亲和身边的姜嬷嬷一起来了我的房间,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圣旨下来的时候,周家已派人去找过周瑾年。如今他与我一样,都在烧毁之前互相来往过的书信。
我看着扔进火盆里的东西,并不觉得与周瑾年结束这段关系有什么可惜,毕竟他没有选择与我共同面对,去求一个收回成命的机会。
而我也不怨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理想和顾虑,他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去赌。
只不过,以后我再也不会如在姜府这般无忧无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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