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后的空气潮湿,裹挟着地上松软的泥土,四处雾气氤氲,叫人视野模糊。
江鸩收起手中的黑色长伞,伞骨微颤,水珠顺着伞面簌簌滚落,坠入脚下湿润的石砖缝隙里。
他随手将伞递给一旁的服务生,微垂的视线掠过肩头,深色外套被雨丝浸透,斑驳的水渍晕染在布料上,透出湿冷的气息。
他似乎对此不太在意,抬步迈进餐厅。
室内的光柔和而安静,眉眼在光影交错间半明半暗,冷白的肤色衬着凌厉的五官,鼻梁高挺,眼尾微敛,带着一抹生人勿近的疏淡。
对面那人见了他便是眼前一亮,刚欲起身,却被江鸩抬手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抬腕看了眼表,时间刚过约定的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看上去还算礼貌的微笑,声音平静而克制:“抱歉严小姐,我们恐怕不合适。”
对方显然愣住了,笑意僵在嘴角,随即眉头微蹙,语气里也带着不甘:“怎么就不合适?你还没试过……怎么能急着下定论?”
江鸩低头轻笑了一声,唇角弧度浅淡,抬眼看她,语气轻描淡写:“性别不合适。”
话音落下的瞬间,严小姐的脸色骤然变了。
她直接抓起桌上的水杯,用力泼了过去。冰冷的水溅在江鸩的脸上,从额头顺着侧脸滑下,最终浸进他的衣领,凉意瞬间蔓延开来。
“神经病!”她骂了一句,气得脸色涨红,抓起包,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离开,鞋跟在地板上踩得咯咯作响。
江鸩坐在原地没动,伸手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水,指尖抹过湿透的衣领时,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明明喜欢男人,却还是要来赴女孩子的约,这的确算不上尊重。
可他也没办法,这是这个月他替自己的好朋友搅黄的第三次相亲。
也是最为直接的一次。
以至于接到电话时,连罪魁祸首也颇感震惊,“你真这么说?你现在真越来越有种了,你就不怕她背后骂你?”
江鸩握着电话,语气漫不经心:“骂我?”他擦了擦袖口上的水,淡淡地说:“她的相亲对象叫靳宴朝,不叫江鸩。”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哄笑,背景音嘈杂,隐隐夹杂着音乐声和人声,对方最后懒散地开口:“我说真的,你该考虑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兄弟我也是为了你着想。”
江鸩没说话。
靳宴朝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沉默,轻轻叹了口气,率先切断了话题:“晚上记得来,别迟到。”
“嗯,挂了。”简短地应了声,随即挂断电话,抬眼看向窗外。
雨后的街道被太阳晒得亮闪闪的,湿润的空气里透着阳光的味道。他走出餐厅,刚撑开伞,目光无意间扫向街对面,脚步一顿。
人行道上,一个男人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手中握着一把黑伞,风衣下摆被微风轻轻拂起。他低头看着手机,露出一截白皙的侧脸,整个人仿佛浸在光影里,清冷又淡漠。
江鸩心里微微一颤,呼吸停滞了一瞬。
雨后的雾气朦胧,四处走动的行人打乱了他的视线,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稍稍侧头,目光扫了过来——
江鸩下意识偏开视线,仿佛不经意整理了一下衣袖,伞尖的水滴顺着动作滑落。
他没有勇气抬头,也不敢细看,在原地僵站了几秒,直至街对面的红灯亮起,那人已经走进了拥挤的人流中,背影模糊得仿佛一场错觉,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江鸩站在原地,握着伞的手微微用力,眼神落在脚边的水渍上,低声喃喃:“大概是看错了吧。”他顿了顿,撑开伞,转身离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京的春天总是多雨,潮气弥漫在空气里,倒春寒不期而至,更添几分冷意。江鸩回去换了身衣服,见时间还早,便倚着沙发随意闭了闭眼,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傍晚六点。
他怔了怔,目光落在墙上的钟,才意识到自己竟睡了整整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
他的睡眠向来浅,夜里稍有点动静就会醒来,就算强迫自己闭眼,也总是半梦半醒地浮在浅眠的边缘,翻来覆去熬到天亮。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太久,久到他几乎忘了熟睡是什么感觉。可今天,他居然沉沉地睡了这么久,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掌心,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难得的放松带来的不适应。
但他没空多想,翻身下床,匆匆收拾了一番,赶赴约定的宴会。
局是靳宴朝给组的,说是为了庆祝他们毕业九周年。
当时江鸩听后,懒懒地斜睨了他一眼,随口怼道:“前几年也没见你这么兴师动众,年纪大了开始没事找事?”话音未落,却被对方笑着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带着点儿惯常的不正经。
夜里气温骤降,刺骨的风钻进江鸩的领口,他不禁微微瑟缩,冷意像是从肌肤渗进骨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凉,带着一丝雨水特有的清冽味道。
七点整,他踩着点推门而入。
宴会厅内灯光柔和,暖黄的光晕洒落在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江鸩扫了一眼,除了靠窗那边还空了三个位置,其他的都坐满了。
熟悉的面孔依稀可辨,但大多已与记忆中模糊的轮廓对不上号,仿佛过往的时光隔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变得遥远又模糊。
靳宴朝见他来了,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过去,顺口问了句:“怎么来得这么晚?”
“睡过头了。”
靳宴朝微微一愣,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你……”
江鸩没再多说,随手将外套挂起,袖口微微上滑,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右手修长匀称,肤色如未经雕琢的玉石,右手中指上,一枚通体银白的戒指随着动作微微转动,戒圈略显磨损,触感冰冷。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洁的设计如同他的主人,散发着一种与世疏离的冷淡。
见身侧的两个位置空着,他问道:“还有人?”
靳宴朝点点头,语气却有些含糊:“应该会来吧。”
江鸩抬腕看了眼时间——
七点十五。
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最晚的,却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能拖。
正想着,一道清亮的嗓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抱歉,我们来晚了。”
来人身形修长,白色西装裤裁剪得体,衬得步伐干净利落。年轻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
他环顾一圈,笑着解释:“刚结束演出,不是故意的,给大家赔罪了。”
“呦,这不是大明星吗?真没想到你也来了。”
“大明星那么忙,还有空来,快坐快坐!”
宴厅的气氛因他的到来而更加热闹。
向暮与,归国天才钢琴家。
年轻一代但凡懂点音乐的,没人不认识他。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近,身后的人随着他一起走了进来,才有人想起他方才说的是“我们”。
身后那人比向暮与高些,轮廓分明的身形如阴影中走出的雕塑,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他面无表情,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些许神情。脸上的冷漠像是一张疏离的面具,与宴厅里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
江鸩怔住了,心跳仿佛在那一刻漏了一拍。他的目光被对方不经意间撞了个正着,深邃的墨蓝色眼眸如同一片暗沉的深海,将他的理智尽数吞没。
他企图将目光抽离,偏偏那道身影却闯入了他的视线——沉稳的步伐,不疾不徐,紧跟在向暮与身后,朝着自己身侧的两个空位走来。
江鸩微微垂眸,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窗缝间不知何时渗进了一丝寒意,夜色沉沉,倒春寒的风骤然灌入,凉意顺着脊背爬升。
随着身侧的位置被拉开,一股浅淡的木质香弥漫开来,像风卷过幽深的林间,携着冷冽的气息,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在空气里氤氲开来,一点点侵入江鸩的鼻端。
江鸩的手指微顿,杯沿触着掌心,冰凉得像是夜色本身。
“我去趟洗手间。”他匆匆起身,语气淡得几乎没什么起伏。
“诶,阿鸩——”靳宴朝还想叫住他,却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口。
外面的雨还在下,江鸩背靠冰冷的墙面,湿润的寒意沿着脊背蔓延开来。呼吸微乱,雨水的潮气夹着冷风涌入鼻腔,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溺没。屋檐的雨滴落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像某种遥远的回响。
四周静的出奇,所以江鸩听见了。
伴随而来的还有鞋底轻触水面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浅浅的涟漪声响。
那声音很轻,却离他越来越近。
近得分明。
江鸩低着头,视线里逐渐被阴影覆盖,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光线一点点吞噬。
渐进的阴影挟着冷冽的木质香,混着春雨的湿意,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他的身体微微僵住,呼吸也随着香气滞了片刻,熟悉得让他心脏一阵刺痛。
江鸩怔然抬起眼,目光随着阴影缓缓上移,对上一双深海般的眼眸。墨蓝的眸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既平静,又像涌动着什么未曾消散的波澜。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江鸩听不见雨声,也感觉不到冷风,只有那双眼睛牢牢锁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喉咙发紧,指尖微微颤动,嘴唇开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目光交汇,他方才清醒。
他重新见到了裴戾。
在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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