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梦里重复千万次的场景割开了梦境的薄膜,穿越时空,变成了眼前的现实。
“很意外?”裴戾停顿了一下,“见到我。”
屋檐下的空间狭小,江鸩站在里侧,裴戾面对着他,水珠沿着他的肩膀滑落,将后背的风衣淋了个透。
江鸩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那水珠上,片刻之后,他偏了偏头,迈开两步,眼神与裴戾相交,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释然的笑:
“不意外。”他轻摇头,语气平淡如常,“这是同学聚会。我们本来就是同学,不是吗?”
空气中短暂的沉默包裹着两人,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平时更快,更响。
裴戾冷笑一声,那张一贯冷峻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难得的波动,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实。
“是。”
他绕过江鸩,走到他前面,风衣摆动,带起一阵寒意,掠进江鸩的衣领,冰凉的感觉穿透肌肤。
“那别让其他同学等着急了。”
江鸩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日子过了这么久了,自己也没必要耿耿于怀,或许对方早就不在意了。
但人总是这样,曾经属于自己的失去了,难免失落。
他出来时没穿外套,刚才心跳急促未曾察觉,冷静下来后,才感到一丝凉意。
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刚推开门准备回去,却见墙角站着一个人,灯光从他的背后洒落,暖黄的光线让那人影显得格外柔和,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海面上升起的朝阳。
“你怎么还在这儿?”
“看你什么时候哭完鼻子。”裴戾的语气依旧带着冷意,又接着补充道:“顺便等人一起回去,你很介意?”
“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哭鼻子。”
“后一句呢?”
“也没有介意。”
裴戾淡淡一笑,低应了一声:“嗯,那走吧。”
他从进来就一直冷着一张脸,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不知是这里的灯光太刺眼,还是周围的一切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身上的戾气似乎也收敛了些。
最主要的是,方才江鸩好像听见他笑了一下。
是错觉吗?
回到宴厅时,大部分人都没太在意他们,只有向暮与和靳宴朝一直注视着他俩直到坐下。
“和好了?”靳宴朝不是太沉得住气的人,看他俩一起回来,迫不及待地转过头问。
“和你妹。”江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等结束我再找你算账。”
靳宴朝撇撇嘴,又不禁抬头看向裴戾,向暮与似乎在和他说什么,裴戾没有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没放在心上。
四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江鸩没什么胃口,筷子几乎没动几下便放下,酒却不停地倒入杯中,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他酒量很好,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喝惯了,几杯下去也没见脸红。
靳宴朝有些担忧:“你少喝点,白天让你替我去相亲,你被泼了一身水,肯定没怎么吃东西,还是多吃点吧。”
“不用。”江鸩摇摇头,没有看他,“你不是知道的吗,我不会饿。”
“两码事。”靳宴朝没接他的茬,“哪有人不会饿?你上次体检的结果你忘了?”
江鸩眉头微蹙,不自觉地朝右侧望了一眼,确认周围无人注意,才轻声道:“你少说两句,我心里有数。”他扶额的动作掩藏了片刻的疲惫,低头看了眼手机,关掉了屏幕。
裴戾的下巴微微动了动,余光落在江鸩身上,也没有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起身离开宴厅,不到十分钟又折返了回来。
向暮与仰起头,目光无意间瞥向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八点整,眼神随着裴戾落座而下移,好奇地问:“你做什么去了?”
“点餐。”
向暮与看着他面前未动的菜,有些困惑:“你没吃饱?”
裴戾微微停顿,随后低声应了一句:“嗯。”
十分钟后,裴戾再次抬腕看了眼表。
他刚要起身,门被敲响,表指向八点十一。
进来的人一身整齐的黑西装,他举止得体,动作优雅,显然不像是这儿的服务生。他拎着两个袋子,又把袋子里的盒子一一摆在每个人面前。
江鸩疑惑地打开盒子。
柔和的灯光洒在金黄色的表面上,香气淡雅,如同细雨滋润后的花香,轻柔而不浓烈。
那是一盒桂花糕。
升腾的雾气弥漫,叫人眼前模糊。
“还有点事,先走了。”裴戾起身,将自己面前的那盒推向左侧,正好落在江鸩视线的正下方。
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宴厅。
其他人对此似乎习以为常,议论道:
“他还是这么独来独往的,这么多年也没变。”
“他当年哪里独来独往,不是总待在江鸩身边吗?”
“诶,江鸩,后来你们怎么样了,今天也没见你们说话。那时候你们可天天待一块儿,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要结婚呢。”
周围有人笑了起来,江鸩却在这时“噌——”地站了起来,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了一道刺耳的声音,刺破了空气,所有目光随之聚焦。
“抱歉,我也先走了。”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像一块从容的石雕,拿起外套,动作利落地离开。
刚出门两步,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推开门又折了回来。
众人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取走了桌上的两盒桂花糕。
门口的灯光投射出一道影子,拉长了他孤独的背影。
江鸩随手拦了辆车,沿着夜色沉静的街道一路驶回。窗外的霓虹灯投下零碎的光影,像是破碎的星辰,在他微微倦怠的眼眸里闪烁了一瞬,随即又沉入无边的黑暗。
车行至别墅区,他下了车,司机原路返回,尾灯在夜色里拖出一道浅淡的余温。
夜色沉沉,别墅区寂静如常,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岛。
江鸩走过保安室时,微微侧首,声音带着酒意后的低哑:“刘叔,是我。”
门很快被打开,刘叔站在门口,见到他,神色里透出一丝惯常的温和。
这里的住户不多,地处偏僻,房价却高,往往是为了山水相依的清幽环境才愿意在此落脚。
但这片远离尘世喧嚣的安静之地,并不讨年轻人的喜欢。
除了江鸩。
刘叔在这儿工作也五年了,唯独对住在最里户的那个男人印象深刻。明明不过二十几岁,却总带着种沉静的冷淡,像是一个人度过了人生的几十载光阴。
他一直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从未见他带人回来过,也从未见有人来找过他。
他生了长清冷的脸,整个人也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清池中,周身气息疏离得像是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薄雾,甚至带着某种不易言说的破碎感。
仅凭一眼,便能看见生命尽头的荒芜。
刘叔心底对他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怜惜,但又不知这份怜惜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太过孤独,总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的错觉。
就好比现在,江鸩走到门前,站定,目光微微一晃。夜风裹挟着淡淡的湿意拂过他的面颊,他晃了晃神,终是没能站稳,踉跄了两步,最后干脆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他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搭着外套,眼神里浮起些许晦暗的涣散。耳尖微微泛红,在这清冷的夜里,染上几分昏沉的醉意。
忽然,身侧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有什么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脚。
江鸩垂眸,意识在这一刻回笼了几分。他低低笑了一声,眉眼松弛下来,抬手轻轻揉了揉那只黑色犬类的脑袋。
“晚上好,不白。”
那是一只黑色的中型犬,毛色浓郁而深沉,在微光中仿佛融入夜色,只能看见它清晰的轮廓。它在江鸩腿边来回蹭了几次,步伐轻盈而谨慎,尾巴低垂着,偶尔轻轻扫过地面,像是风掠过落叶。
它在这住了很多年,细细想来,从江鸩一个人住在这儿开始,它好像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白凑得更近了些,伸出前爪搭在他的膝上,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透出细碎的光,直直地望着他,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倔强。
江鸩也看着它,目光深邃而安静。
若有人此刻仔细端详他,便会发现,那双眼睛里倒映的不仅仅是不白的模样,还有破碎成几瓣的记忆。那些零散的片段,缓缓汇聚在一起,拼凑成了另一个身影。
他轻轻抚了抚不白的头,声音低而轻:“我没事,早点休息吧。”
他说完,撑着墙站起身,指纹锁不费什么力气便解开,门轻轻推开,屋内的灯亮了起来。
这个点还亮着灯的住户本就不多,就显得江鸩家的灯格外刺眼,透过窗帘,穿过月色,落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商务车上。
车里静得出奇,驾驶座上的人一身黑西装,低声询问:“您要去看看吗?”
裴戾的目光落在那扇窗后,透过浅色的窗帘,隐隐能看见江鸩的身影,孑然独立。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开车。”
这话一出,助理也懂了他的意思。
车辆缓缓启动,沉入夜色之中。
屋内的灯光依旧亮眼,江鸩站在窗边,目光藏在纱帘后,面向外望,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凝视着那辆车渐行渐远,银色的戒圈在纯净的月光下泛起一丝微凉的光。
他垂下眼,缓缓抬手,按灭了灯。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月色顺势流淌进来,柔和的光洒在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淡淡的银辉之中。
他躺下,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银色戒圈。冷意从指缝间渗透出来,像是冬夜里的风,轻轻地,凉得恰到好处。
他真的很累了。
夜色沉沉,江鸩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缓,皱起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他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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