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江令月初入苏家时,不过刚脱离人牙子的掌控,根本无法在浓稠的黑夜入睡,常常得燃一宿的烛火才可安眠,后来有了苏梅章的陪伴,贴着他的身躯,将他当作另一支不熄的灯烛,方逐渐适应。

可此刻屋内被蜡烛照得明亮,江令月兀自无法安枕。

或许是在心中撕开了苏梅章的假面,她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担心别生枝节,所以将她留下,好在眼前监看?

而疑心一旦破土,便再难摁回去,江令月暗嘲这场骗局端的高明,大抵从她被买回来的那刻起,苏梅章便想好以情作诱饵,哄她甘愿上钩、奉献,若非她今日意外听到了真心话,恐怕得等到木已成舟的那天,才后知后觉。

只是他何必隐瞒她?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投入如此多的精力?

灯芯俶尔噼啪一声,令江令月回过神。

人显然被分为三六九等,往日江令月安于现状,如今总算觉悟:只要她一日是贱籍之身,便一日是无根浮萍,任人侵欺。

她的心性早在家中巨变时磨练了许多,比起纠结细枝末节,抑或痛哭流涕,目下最紧要的是——拿回卖身契。

然而从冷情冷性的苏梅章身上下功夫,不啻于衔石填海,即便她搅黄了明日的见面,也难保他一介商贾,不会为了抱上大树而安排下一次。

江令月思来想去,决定讨好那位还不曾见过的贵客,促成此事,继而趁蜜里调油之际,将卖身契拿到手。

至于成功与否,她不敢细想,世道对女子尤其苛难,除了以身入局,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衾被、枕巾、绣被俱带有苏梅章身上的气味,江令月翻身面向里帐,探手伸入枕底,握实香囊,才像是在汪海中抱到一块浮木,寻到了一丝慰藉。

渐渐地,困意袭来。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江令月只觉后背贴上了男子的身躯,她攥了攥手,清醒了大半,直至耳侧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到底抵不过如山倒的疲倦,未几陷入睡眠。

翌日,万里无云。

当苏梅章走入内室时,大抵是几乎不曾见过江令月如此秾丽的模样,愣了几息。

只见她上着银红色纱衫,下系一条软黄罗裙,本就生得雪洁如玉,目下月眉宝髻,银面透粉,好不鲜妍。

江令月浑然不察,兀自捻着口脂,等调好色,欲往两片软唇抹去,抬眸蓦然直直地与镜中的苏梅章撞上视线。

她默默躲开目光,睫毛些微垂落,手上细缓磨着,玉白的秀指衬得唇瓣愈加丰腴嫣红,苏梅章的呼吸有一瞬滞停。

俄而,她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抬起明眸,眼波流转间像是搅动了一汪春水,整个人活灵起来,朝苏梅章含羞笑道:“郎君,这样好看么?”

苏梅章看她稍稍侧歪着髻发,抬手扶了扶,一支点翠穿珠流苏便随之左右摇晃,他向着妆台的方向走近,揽住江令月,俯下身,有些漫不经心地与她一同望了进去。

今日苏梅章穿一身月白?袍,头簪玉冠,斜照进屋内的日光像飘浮的碎金,落在他的颊边,衬得他鼻高肤白,秀润俊朗。

江令月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对皮囊好看的人会有种莫名的偏爱,不一定涉及情爱,但她享受浮于表面的俊丽给她带来的感受。

当然她不会再次陷进苏梅章的虚情假意中。

只听他轻笑道:“好看,倒是从未见过你这般盛妆。”

“奴想着自己代表的是苏家的颜面,而且客人也是郎君所看重的,便要以最好的面貌对待。”江令月神情认真道。

“原来如此。”苏梅章顿了顿,哂笑道,“只是这般明艳,若贵客反倒看上了你,我又该如何是好?”

江令月面上适时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主动拢住一只手掌,侧过脸颊,缓缓低下头,挨靠在他的掌心里,很是乖巧:“奴知晓郎君独自撑起家业,耗费了许多心血,但总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只要郎君需要,奴愿意……亲身报答郎君的恩情。”

竟这般明事理?

苏梅章的心底漫生起一股奇异的滋味,道不明是不满还是愠怒,如同一团乱麻,他暂且寻不到这由头从何而来。

“不至于此。”掌心似乎还沾有女子不常用的脂粉,苏梅章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如果对方是个两鬓苍苍,头发斑白的老人,岂不委屈了你?”

江令月对情绪的感知十分敏锐,瞧出他神色的变化,却摸不透哪句话说错了,于是使自己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语气无力道:“奴是郎君救回来的,合该全听郎君的安排。”

“我不过随口一说,倒把你吓到了。”苏梅章弯弯眉眼,手放在那串流苏上捋了一把,复握住簪柄,缓缓抽了出来,“这支是我去年送给你的生辰礼,须得好好珍惜才是。”

仿佛是翠鸟墨画少了点睛之笔,他望着此时的江令月,心中忽觉舒畅了些。

而坐在圆凳上的江令月虽对此感到不解,但仅仅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她七分心思都在接下来要揭开庐山真面目的客人身上,苏梅章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只盼年纪和相貌……最好莫与她相差太多。

恰时,苏梅章的心腹承安来禀道:“主子,千户大人已到。”

千户?

江令月若有所思道,似乎乃正五品武官。

*

远远看见亭子里坐着一道身影,江令月松了口气。

苏家游廊依势而建,曲长缭绕,互通园中各处,本有平缓且相近的路径前往,苏梅章却偏生不走,还加快步子,累得她几乎小跑起来,才勉强跟上。

只是这也正好警醒她,平日要多动筋骨,否则万一遇到需逃跑的境地,脚力绝对会拖后腿。

“郎君!”江令月及时停住,方不致撞上苏梅章的背部。

他转过身,逆着光,教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待会在大人面前切不可随意出声。”

江令月轻轻颔首道:“是。”

苏梅章却犹嫌不够,取出她的帕子,往唇瓣上擦了下:“你气色好,经天光一照,显得格外艳红,大人不喜女子不端庄,该淡些的。”

先有拔簪,后有抹唇,想必颜色也削弱了些,江令月忍住驳问的冲动,只在收回手帕后,悄悄掖进袖口。

苏宅里的翠湖引入活水,岸边青树得其滋养,枝繁叶茂,树荫绰绰。

湖中有一小亭,飞檐翘角,碧瓦朱栏,无论是休憩,还是待客叙谈,都为绝佳幽静之处,于是苏梅章与夏叔懋约在了此处见面。

这位东南出身的将才今年不过十六,因单枪匹马杀了十几个偷登上岸的倭寇,救下两条村的人命,得圣上大力嘉赏,特免武举而封为临州千户,未来可期,瞬然成为临州各方势力争夺和着眼的焦点。

他也是苏梅章一直寻求的完美靠山。

苏家发迹满打满算也才十余年,根基不深,且祖籍乃西南,天然便与本地商户存有隔阂。

若苏家生意平平,那互相面子上也还过得去,然而随着苏梅章外寻商机,通过海路赚得金子后,其他临州商户便抱团排挤“外来户”,包括但不限于栽赃陷害。

适逢夏叔懋脱颖而出,博得圣上青眼,又尚未浸润官场多年,至少对所有商户都是等量齐观的,故而苏梅章势要拉拢他过来。

只是他怎么一眼都不看过来?

江令月稍稍抬眸,便见夏叔懋专心盯着棋局,视线不偏不倚,笔直地端坐在石凳上。

他一身玄色劲装,显出宽肩窄腰,剑眉星眼,鼻梁高挺,棱角利落分明,不仅年岁不多,而且丰神俊朗,如耀眼骄阳。

她不是美而不自知的,可这份外露的长处若遇不上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便是对牛弹琴。

但对方沉得住气,略无矜傲之色,仿佛对手谈有着莫大的兴趣。

就当她的双脚因站久而泛起酸痛之际,苏梅章终于开口道:“大人上任不久,想来缺个贴心人在身边伺候,若不嫌弃,某愿割爱。”

夏叔懋皱眉道:“这是何意?”

“月娘性情调良,即便大人不喜她,也可当个丫鬟做事。”苏梅章慢声道。

夏叔懋问道:“何人?”

“是某的错,竟忘了让她露脸。”苏梅章偏头唤道,“月娘,还不上前来拜见大人?”

哪里是未露脸,只是一个目不斜视,一个闭口不谈,江令月也只好耐着性子站着。

等到终于得以表现时,她亦不紧张了。

江令月略微抬头,敛眸福身道:“奴见过大人。”

她出身于小官之家,虽已没入贱籍,但行走坐卧自有一股韵味。裙摆轻微摇曳,江令月维持着微屈的姿态,娉婷如垂丝海棠。

然而她感受到夏叔懋的目光飞快地掠过,甚至没有停留,心下一凛。

苏梅章的盘算如同刀子架在脖子上,她知晓这次机会若不能把握住,利刃迟早划破血肉。

“恕难从命。”夏叔懋语气僵硬,面皮依旧绷紧。

苏梅章脸上不见恼,轻易地顺势道:“大人言重了,是某唐突——”

而在此时,一道清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这是奴亲自缝制的香囊,望大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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