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大雪初霁。
阳光穿过枯枝,在雪地上投下细碎光斑,却照不透这间紧锁的闺房。
覃春和垂首坐在窗下,她指尖的银针在锦缎上游走,正绣着那并蒂莲的最后一瓣莲心。
周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赞誉道:“姑娘手真巧,这香囊世子见了,不知该多欢喜!”
覃春和指尖拈着细针,心中千回百转:制成的迷药、师父的线索、萧钰难以揣测的意图……
种种思绪如蛛网缠绕。直到指腹传来锐痛,她才发觉银针已刺入肌肤。血珠倏地沁出,在素白指尖上洇开一点朱砂红。
不等她反应,周嬷嬷已抢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用帕子死死按住伤处,紧张得声调都变了:“我的姑娘!这要是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覃春和抬眼看向窗外,唇边却漾开恰到好处的浅笑:“有劳嬷嬷费心了。”她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语毕,她羽睫轻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颊边泛起薄红:“周嬷嬷,世子殿下今日似乎还不曾来过?”
周嬷嬷顿时眉开眼笑,她仿佛看透一切,了然道:“好姑娘且安心。世子爷啊,正悄悄为您筹备大惊喜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环佩轻响。
世子爷准备的惊喜犹未可知,世子爷的母亲——侯府那位雍容的当家主母却已翩然而至。
覃春和起身行礼,腕间锁链碰撞出细碎声响。
萧夫人快步上前扶住她,目光在锁链上一扫而过,眸色微深,随即屏退左右。
“春和姑娘,别来无恙?”萧夫人执起她的手,指尖温暖,笑容慈和。
眼前,这位美妇人不施粉黛,发髻一丝不苟,仅斜插一支素白玉簪,通身的富贵端庄,风姿自成。若仔细端详,那眉目流转间,与萧钰确有三分隐隐约约的相似。
覃春和垂眸,姿态温顺:“世子待我极好。”
“这是应当的。”萧夫人轻拍她的手背,引她在桌边坐下。“若不是姑娘妙手回春,侯爷的病,”她忽然顿住,似是疑惑,“说来也怪,侯爷向来身子硬朗,怎会突发如此恶疾?”
覃春和眉间微颤,声音却平稳无波:“许是戍边多年,风餐露宿,体内留下的隐患一朝爆发。”
萧夫人若有所思地颔首,接过覃春和递来的茶,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太医们也这般说。只是这病势来得凶险,总叫人后怕。”她话锋忽地一转,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息:“前几日,钰儿和他爹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你可知为何?”
见覃春和茫然摇头,萧夫人才低声道:“这孩子,痴心妄动,竟偷偷找了京中最好的绣娘,要为你缝制嫁衣,说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她仔细端详着覃春和的神色,缓缓道,“侯爷为此大发雷霆,说既无三书六礼,又无媒妁之言,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覃春和适时地露出惶恐与不安,微微侧过脸:“我,我一介漂泊无依的游医,得世子垂怜已是侥幸,实在不敢高攀。”
“我原本是极愿意成全你们这份痴心的。”萧夫人语气转柔,指尖轻轻摩挲着覃春和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只是,这正妻之位,关乎侯府门楣、世子前程,实在……”她欲言又止,留下无尽的余地。
覃春和垂眸思索,正琢磨如何回应。
萧夫人却突然眼角带泪,露出一丝苦涩来,与她的身份极不相称。
“好孩子,不瞒你说,”萧夫人声音低沉下去,“见钰儿这般不管不顾,我便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这般义无反顾的心境,只可惜……”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未尽的余韵里藏着太多故事。
覃春和心下一动,反手轻轻回握住夫人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异样的清晰与坚定:“夫人,我懂的。能与世子相伴,得他真心,已是上天垂怜,我不敢再奢求其他名分。只要,只要能在他身边,什么样的委屈,我都愿意承受。”
“你,当真愿意为了钰儿,受这份委屈吗?”萧夫人身子向前微倾,语气带着急切的追问。
自被囚禁在这方天地以来,在关于她与萧钰未来的所有安排中,覃春和从未被问过一句“是否愿意”。萧夫人这一问,轻飘飘的,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然而覃春和迅速垂眼,将那一点点真心触动掩藏得滴水不漏。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近乎虔诚的柔顺。她注视着萧夫人,郑重道:“我愿意!”
得了她这清晰无比的承诺,萧夫人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了,满意地起身离去。
周嬷嬷喜气洋洋地进门:“看来好事将近啊覃姑娘。恭喜恭喜!老奴看夫人离去的神色,定然也是同意你和世子的。” 她边说边将香囊递给覃春和:“这个并蒂莲香囊姑娘可得收好,说不定世子等着收礼呢!”
她又手脚利落地将针线簸箩收拾好,准备撤下,忽然“咦”了一声,低声嘀咕:“奇怪了,分明记得还有一根的。”
覃春和低头理了理衣袖,指尖在袖内掠过那枚寒针,面上却是不在意道:“许是掉在哪儿了,或是您记岔了,不打紧的。”
暮色四合,周嬷嬷举着烛台点亮房内灯火。
明暗交错间,覃春和突然嗅得一缕冷冽梅香,随即耳畔一阵朗朗笑声。抬眼一看,萧钰正跨步进来。
萧钰他今日身着一袭骑射服,红衣胜火,眉目如画。似是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皮靴边还沾着枯草。他一手牵过覃春和,指尖似火焰微烫。额间汗意涔涔,脸上泛红,双眼亮得惊人。
“春和,今日运气好,打了几只肥嫩的野兔山鸡,已经吩咐膳房去仔细处理了,今晚我们便吃炙肉,让你也尝尝这野趣!”萧钰语速轻快,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欣。说罢,他背负身后的另一只手递过什么,动作轻柔地放入覃春和怀中。
覃春和接过,指尖触及一片柔软凉意,低头一看,竟是一枝红梅,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雪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回来的路上,瞧见北苑崖边那棵老梅树,开了这最傲最艳的一枝,”萧钰声音略带沙哑,却浸满了笑意,“便想着定要亲手折来赠你。看看,可还入得你的眼?”
覃春和低头,将脸颊轻轻贴近冰冷的花瓣,深深一嗅,那冷香直沁心脾。再抬眼时,她眼中笑意流转,如水波荡漾,声音轻柔似羽:“殿下亲自折来的,自然是天下最好、最珍贵的。”
这一声夸赞,彻底消去了萧钰眉宇间的疲惫。
眼看那支红梅已被覃春和细心置于瓶中,在这方寸之地肆意绽放。萧钰笑意更盛,转头吩咐道:“去请阿则来,让他带上私藏的好酒,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月色与雪色交织的庭院里,人间烟火气正浓。
萧钰屏退了左右侍从,只在院中设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火上架着的,并非金银玉器,而是一方被洗净的青黑瓦片。他挽起袖子,用银筷夹起腌渍好的薄兔肉片,仔细铺在灼热的瓦面上。
肉片遇热,迅速卷曲,发出细微而诱人的“啫啫”声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这是前朝笔记里记载的‘瓦片炙’古法,”萧钰侧头对覃春和笑道,火光映着他俊朗的侧颜,“说是烟火气最足,也最得野趣真味。” 他将第一片烤得焦香的肉片夹起,放入覃春和面前的青玉碗中。
覃春和夹起,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肉质鲜嫩多汁,带着独特的焦香。
萧钰凝望着她,眼中柔情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轻声叮嘱:“可还喜欢?小心烫。”
正在此时,阿则姗姗来迟。他提着一坛酒,立于院外,看着动作亲密的二人,唇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扬声道:“砺川兄,你要的三十年陈酿来了,不知是否赏脸,让小弟也加入席中?”
萧钰起身,大步过去夺下酒坛,顺手就着他肩膀捶了两下,笑骂:“废话那么多,没看见桌上早就放了你的碗筷?明知故问。”
阿则配合地捂肩痛呼两声,便施施然坐下。他这才朝覃春和点点头,笑容温和。
覃春和不是第一次见阿则。被囚禁前的数月里,他们常打照面。
阿则姓方,是侯爷一位战死部下的遗孤,与母亲芸娘一同被接回侯府抚养。
侯爷认了他为义子,待他如萧钰亲兄弟一般。两人一同长大,一同习文练武,情谊深厚。
不过,眼前这个能与萧钰随意笑闹的方则,覃春和并不多见。她往常见的,多是侯爷病榻边那个谦逊温驯、低眉顺目的义子。
覃春和微微侧目,看向萧钰。他杯中的酒被方则一次次续满,眼角已泛桃花薄红,想来是得知了她“愿意”的消息,喜难自胜。
酒过数巡,他们二人皆醉意朦胧。
覃春和安静坐着,目光掠过自己空无一物的腕间。她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思绪:若没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就好了。
突然,方则斟满酒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她走来。
萧钰伸手拦住,笑斥:“你今日怎么轻易醉了,可别在这发酒疯,若是吓到春和,我唯你是问。”
方则闻言哈哈大笑:“这不是听闻你们二人终成眷属,为你高兴!无论是作为义子感激覃姑娘救命之恩,还是作为义弟敬未来嫂子一杯,都不算冒犯吧?”
萧钰这才松手,脸上是少有的羞赧。
方则走过来,短短几步路摇摇欲坠。
覃春和一手持杯,另一手伸去扶他,两人相触的瞬间,她掌心被塞入一个硬物。那触感像是个小纸团。她不动声色地握拳藏入袖中,方则已举杯碰来:“敬覃姑娘!”
杯盘狼藉,三人尽兴。
无人召唤,周嬷嬷等人便上前收拾。方则被人扶走时,嘴里还嘟囔着“没醉”。
萧钰起身,也似站立不稳,朝覃春和靠来。
覃春和扶他回房躺下,在榻边坐定,回身叮嘱:“周嬷嬷,劳烦煮一碗醒酒汤来。”
周嬷嬷欣然应下,退去前带上了房门。
萧钰握住她的双手,朗声笑道:“春和,我们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了!你愿意嫁我,还这般体贴入微。能得你芳心,实乃我之极幸!”
覃春和回握他的手,含情脉脉。四目相对,烛火摇曳,梅影暗香中,一片缱绻。
突然,敲门声起,承影在外禀告:“世子殿下,已准备好了。”
萧钰应声而起,眼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周嬷嬷端着醒酒汤过来时,正撞见萧钰牵着覃春和出门。承影在前提灯引路,萧钰步履轻快地牵着覃春和七绕八拐。两人十指相扣,覃春和发觉萧钰掌心沁出了薄汗。
覃春和心下思忖,今夜的萧钰,实在热情得令人费解。
他们在一处宽阔院落前停下。承影推门而入,点亮屋内烛火后,守在门口。萧钰思索片刻,看向承影,挥手:“都退下吧。”
屏退他人后,覃春和、萧钰二人才携手而入,一件正悬于沉香木衣架上,极为隆重的嫁衣赫然映入眼帘。浓红云锦为底,金线绣满龙凤云霞宝相花,流光溢彩。
房内左侧,一张螺钿紫檀梳妆台上,珠光灼灼。一顶点翠翟鸟冠庄重华贵,旁边陈列着白玉并蒂莲簪、金丝累凤步摇等数支发簪。妆台上另一侧放置着一对赤金缠丝龙凤镯、一副红珊瑚耳坠以及数枚宝石戒指。
满室默然,唯有大红嫁衣与夺目珠翠在诉说着极致的华丽。
许久,萧钰语带歉意:“我不懂首饰,只觉得天下珍宝都与你相配。你看看可还喜欢?”
覃春和依言上前,她的指尖轻抚过几件首饰,十分欣喜道:“殿下有心了,我非常喜欢。”
萧钰转忧为喜,小心取下嫁衣递给她:“试试尺寸,若有不合,我即刻命人修改。”
屏风后窸窣声动,人影绰约。良久,覃春和整理妥当,缓步而出。
萧钰紧张望去,又瞬间怔住,良久方找回声音,词穷地赞美道:“真美!像玉瓶中那支红梅!”
似被这直白的夸奖触动,覃春和颊染红霞,与他相视良久。忽然,她上前几步,环住萧钰。
萧钰又是一怔,指尖微抖,半晌才回拥住她,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他低头与她额首相贴,目光迷离,呼吸炽热,情难自禁地便要吻下……
两人的影子落于屏风上,恍若鸳鸯交颈。
覃春和心念一动:时机已至!他此刻心神俱醉,防备尽卸!
覃春和双手悄然上移,抚过他的脊背、宽肩、颈侧…… 她蛰伏至今,等的便是这意乱情迷的刹那。袖中那枚被焐热的银针滑入指间,对准穴位,她毫不犹豫地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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