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星点飘扬落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只可惜,覃春和此时无心欣赏。
她从箭筒里取出最后一支箭,屏息凝神,瞄准三丈之外的靶子——一颗拇指大小的红果。红果被置于一个男子头顶,那男子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口塞布团,满目惊惧。
“最后一箭了,你在等什么?好春和,不如给他一个痛快?”她身后一丈之内,一名锦衣华服的男人抱胸而立,幽幽催促。
话音未落,离弦之箭已疾如闪电,正中红心!果子“噗”地一声轻响裂开,汁水四溅,在男子头顶、脸上瞬间凝成点点寒霜。
覃春和紧绷的肩膀刚松了半分,一具魁梧的男人身躯便从背后紧密贴来,铁臂如箍,将她牢牢锁住,形成难以撼动的禁锢之势。
男人一声低哑的轻笑,温热的唇息拂过她的耳廓。他接过旁人递来的箭,不是一支,而是三支!强硬地抓住她的双手,引弓开弦。
弓弦被猛地拉满,绷紧如一道濒临极限的满月。
覃春和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三支寒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射前方!
三丈之外,那被缚男子脸上劫后余生的狂喜骤然凝固、碎裂,化为极致的恐惧……
“不!”
覃春和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她闭目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待再睁眼时,眸中惊涛已敛,只余一池沉静的寒潭。直到一个不受控制的冷颤掠过全身,她才惊觉寝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又魇着了?”师父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覃春和掀被下床,动作利落如常,只嗓音微哑:“无碍,醒了便忘了。”
师父走进屋,将一碗温水放在桌上,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距你逃离侯府,已过去六个月,怎么突然又开始做这噩梦了?”
覃春和摇了摇头,沉默地端碗喝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早饭后,覃春和回到自己房中。她脱下裙衫,取过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紧密地缠绕胸脯。她又刻意在喉下多绕一圈,留下恰到好处的压迫感,随后换上半旧的青灰色男式短打。
接着,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几个瓶罐,对着镜子在脸上细致地涂抹描画。最后,她利落地束起头发,罩上璞头。
不过片刻,镜中便映出一张清秀少年的面孔。她沉息入腹,尝试压低嗓音:“掌柜的,老规矩。”
镜中少年唇瓣开合,发出的声音低沉沙哑,与她原本清冷的嗓音截然不同。
她再次调整,放缓语速,收短尾音,直到镜中人的口型、神态与这陌生的声音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破绽。
再三确认周身再无纰漏后,她背上竹筐,提起崭新的药箱,推门融入山间弥漫的晨雾之中。
山上清幽寂静,山下镇子却已是人声鼎沸,喧嚣的景象与山上恍如两个世界。
覃春和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家名为“仁和”的药房。店内伙计正靠在柜台前,揉着眼睛打哈欠。
见到覃春和,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迎上前:“白先生,您来了!”
覃春和微微颔首,问道:“何掌柜今日不在?”
伙计殷勤地引她往里间走:“掌柜的今日还没到,前几日他可是一整天都在药房候着您呢。”说着便端上茶水点心,“您先稍坐,我这就去请掌柜的来。”
覃春和并未等太久,何掌柜便匆匆赶到。他挥手让伙计退下,关好门,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恭敬地递给覃春和:“白先生,这是前两日江南分店刚送到的药品清单。”
覃春和接过清单,垂眸细看。何掌柜这才得空抽出帕子,擦拭额间因匆忙赶路而沁出的细汗。
几张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类药品的名称、数量与金额。忽然,覃春和指尖一顿,视线凝在其中一行小字上:“川乌,已从上京离开,到达江南”。她心下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萧钰离京了?他去江南所为何事?
迅速压下思绪,覃春和将清单收好,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几个贴着标签的精致瓷瓶,置于桌上。何掌柜见状,立刻急切地问道:“白先生,这些也是新改进的?”
覃春和点头,条理清晰地介绍:“这里共有五种常用成药,我近期改进了配方,药效约是市面上同类药品的三倍。你寄给你们东家,让他确认。”
何掌柜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几粒药丸在掌心,只见色泽润透,与他处所见不同。他低头细嗅药香,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好,好,好!我今日便安排寄出。东家若是收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覃春和将装着沉甸甸银钱的布囊塞入袖中,告辞离去。想到即将入秋,她又拐进一家成衣铺子,仔细挑选了几身料子厚实、剪裁精良的女装,另选了几套普通耐穿的男式秋装。在店铺掌柜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她从容付账,提着包袱离开。
她满载而归,走在街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翻倒声与惊叫斥骂声。
覃春和猛然回头,只见一匹失了控的高头大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眼看就要踏下! 马蹄之下,一个男童面无人色,已吓得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覃春和松手扔开药箱与背筐,几步疾冲上前,纵身一扑!她抱住男童就顺势向侧旁一滚,后背重重撞上支撑摊位的木柱,才堪堪停下。
背后传来的尖锐痛楚让她一时无法动弹。片刻后,她低头看向怀中,那男童已是满脸泪痕,再抬眼四顾,那匹惊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周围人群七手八脚地将覃春和扶起,见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连忙扶她到路旁坐下休息。
男童的母亲踉跄着冲过来,一把将呆愣的孩子搂进怀里,翻来覆去地检查,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嘴里不住地哭骂。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覃春和面前,千恩万谢。覃春和费了些唇舌才将她劝起。
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兀插入:“诸位乡亲,敢问那惊马往哪个方向去了?”
众人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人。发问者是一名身材壮实、声如洪钟的老者,他身旁跟着个脚步虚浮、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子。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围了上去。一番询问才知,这惊马是从城东客栈跑出来的。这两人是客栈的刘掌柜父子,因儿子酗酒误事,未拴紧缰绳,才险些酿成大祸。
刘掌柜好一番赔礼道歉,又从众人口中问明了马匹逃窜的方向,随即一把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一边低声厉喝:“那可是贵人的坐骑!若有个闪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一边拖着儿子急匆匆追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拐角。众人得了承诺,怨气稍平,议论着渐渐散去。
待人群散尽,覃春和才惊觉天色早已昏暗,浓云低垂,风雨欲来。
她轻轻拍去衣袖上的尘土,捡起背筐,动作间牵动背部的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得一手拎着背筐,一手提着药箱,缓慢地朝山上走去。
路上,覃春和思绪纷飞。那匹惊马毛色油亮、鞍鞯精美,她推断绝非寻常镇民所有,又听得刘掌柜那声“贵人的马”,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至山脚,大雨便滂沱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覃春和拔腿朝记忆中那座小庙的方向奔去。
她跌跌撞撞冲进庙门,甫一抬头,便与庙堂中央那尊斑驳石像的“目光”撞个正着。狂风暴雨中,庙内烛火摇曳不定,线香烟雾缭绕。
斜飞的雨丝打湿了她的手臂,覃春和在庙内右侧放下沉重的药箱和背筐,转身费力地合上那扇吱呀作响的庙门,这才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略得喘息。
忽然,庙门被人从外叩响。
“笃、笃、笃。”
沉闷的三声,不紧不慢,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声,直抵耳边。
随即,庙门被一股大力推开。
一道电光闪过,映亮庙外持伞而立的两人。
庙中地势稍高于庙外,只能窥见前方一人背负长剑,目光如炬,迅速将庙内扫视一圈后侧身让开。他身后,那锦衣华服的男人几步踏上台阶,伞沿上移,断断续续的雨帘之后,逐渐显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
是萧钰!!!
覃春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维持着少年的怯懦。
只听萧钰语调和缓,彬彬有礼地问道:“雨势甚急,可否借宝地暂避片刻?”
覃春和没有出声,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随即默默向后退去,将身形隐入石像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庙门再次合拢,三人在这方狭小空间里静默相对。
覃春和眼观鼻,鼻观心,脑中思绪急转:情报显示萧钰三四日前尚在江南,为何突然现身于此?那匹惊马果然是侯府之物,但他本人亲至,仍是让人出乎意料。还有,他身边跟着的为何不是形影不离的承影,而是这个陌生侍卫?
不过,侍卫是生面孔,对她而言倒是好事。
覃春和正欲从袖中摸出小铜镜确认易容是否完好,那名侍卫却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地扫向覃春和:“你会医术?”
覃春和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回道:“在、在下只是略懂皮毛,尚在学习中。”
那侍卫审视着覃春和崭新的药箱,又打量她一番,见她年纪甚轻,一副胆小模样,疑心稍减。但他仍追问道:“那你可曾听说过‘陆神医’?传闻她就在此山隐居。”
陆神医?他们并非冲自己而来?竟是来找师父的?!
覃春和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堆起不好意思的笑容:“实在对不住,在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只是听过陆神医的名头,原来她老人家就在这山上吗?”
见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那侍卫似乎失了耐心,不再理会她。
“咳咳咳……”萧钰忽然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肩背微微颤动。侍卫立刻上前,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药罐,又匆忙翻找水囊。萧钰却轻轻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朔影,不必找了,药给我便是。”
朔影依言将几粒药丸倒入他掌心,萧钰看也未看便仰头吞下。
覃春和心下疑窦丛生:萧钰病了?是何病症?难道这便是他这半年来未曾大肆追捕自己的缘由?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庙门轰然炸裂,木屑纷飞!数十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破空射入!覃春和反应极快地侧身闪避,一支利箭擦着她的衣袖掠过!眨眼之间,六七名黑衣蒙面人已涌入庙内,刀光剑影,直取萧钰与朔影!
庙外风雨狂啸,庙内刀剑铮鸣,战况瞬间激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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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庙中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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