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三

当他们五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大败步离军的事迹传到长乐天的临时庇护点时,你正和丹鼎司的人一起救治伤员。

救人本不是地衡司小职员的任务,但事情的经过说到底与你也不是全然无关,倘若强硬的把自己摘清,实属太过冷血。

那是几天前的事。

你的枪术已然有所小成,彼时正提着礼物前去拜访恩师的路上,想起这位善良的长辈都会忍不住下意识微笑,传授你枪术时看上去年岁尚浅,现在看来也不曾有过改变。

平心而论,谁能相信这样的人年纪竟有你三倍之多?

如同以往那样在门口叫了一声知会里面的人,通常是得不到回复的,你并不意外,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屋里却显得一片狼藉,像是遭人打劫过一般。

倒是怪事了。

恩师最是讲究,方圆几里也挑不出比她更能打的,又及青壮年多数去往战场,谁能给她带来这样的改变……

或者说打击?

你相信这是她自己弄的。

长生种偶尔也需要发泄情绪,避免堕入魔阴,看着乱糟糟的环境你虽然蠢蠢欲动想要替她收拾好,但基本的边界感还是得有,在动师傅的东西前多少给人说一声。

循着走了百回的小路来到一座八角亭,眼见着熟悉的身影背对你站在原地,似是在眺望远方,你不作他想,张口便要叫人,对方同时有感回头,那没能出声的人名便成了你口中高亢的尖叫。

记忆里和蔼微笑的脸如何也不能与如今狰狞扭曲的面貌挂上钩,活动的树枝如同软体的虫类在皮下游动,树叶便抓准时机从毛孔中绽开,生的是一幅可怕模样。

偏生神志还似残留些许,你看着她,不对,是它一步一步挪动着过来,手中却稳稳捏着那把千次击落你长枪的刀,嘴唇开合念念有词。

竟与八角亭后,残损破败的废墟,和四周几不可闻的哀鸣相互应和了。

直到近在咫尺,你才分辨出她想要传达给你的是两个字——

快跑!

手中握住的枪柄不知何时掉落在远处,尽力挪动的双腿克制不住地战栗。

死亡竟然和自己离得如此近。

你想到白珩,想到应星。

想到哭泣的族人抹泪跟着他人头也不回上了战场,想到胆小的族人奋力挡在你身前,使你避开了龙师杀人灭口的尖刀。

想到无尽的雨幕下,阿娘摸着你的脑袋,向你讲述千万光年外,信仰的星神所陨灭的那片星空,画面摇身一变,穿着防护雨衣的她声嘶力竭的向你、向你们的飞行器大吼:“活下去!”

千万道影子合在一起,或微笑,或悲伤,只源源不断地向你灌输一个概念:“你是族里唯一的幸存者,你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荒诞而恐怖,扭曲又困惑。

你想,你就孤单一个人,又哪里能肩负这许多重任呢?

画面愈发真实,亡魂生动得几近可怖,颤颤的双腿支持不住变得酸软,接着膝盖一弯就坐到地上,同时倒恰好躲过了向你脖颈处挥来的长刀。

“哈哈,看来未曾彻底吓呆嘛。”

黑发的女子将你一把拉到身后,手中利落送出的铁索与长刀相碰,发出刺耳的铮鸣。

“和小孩子待在一起去吧,虽不知面前堕入魔阴的是汝何人,既入魔阴,便是十王司的工作范畴了。”

“吾等判官,前来拘其入狱。”

你被青灰色头发的女孩拉住后退,另一位黑发的女孩则握着破魔锥,盯着前方跃跃欲试,最后似是下定决心飞扑上前。

青灰色头发的女孩似乎并不希望同伴如此,但却无法说服对方的样子,只得与你一齐远远看着那边的战况。

在黑发女孩加入后局面顿时偏向一边,不多时堕入魔阴的恩师便被年纪稍长的反剪住双臂,向你们走来。

好像得知你想说什么,她赶紧说道:“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你不必再在意更多……逝者已矣。”

直到他们离开,你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是仙舟上的死亡。

还算是正常的那种。

一股巨大的空虚和无助笼罩住了你。

执事长不知道从哪得知了事情,给你和同事都放了几天假。

同事倒是看得开,伸了个懒腰说:“别太介意了,俗话说父债子偿,先人做错了事,子孙后代还罪我觉得很正常。”

“想想吧,除开情绪失控所致,按照正常顺序来说,魔阴身发作前,我们毕竟拥有了这么多的时间。”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离开时被拉住衣袖嘱咐道:“如果帮助那些人能让你放松的话……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你的错。”

“一旦魔阴身发作,无论原先是多么要好的关系,最后总要走向末路的。”

“你能唯一做的就是放下。”

想是步入魔阴后还能尚存些许理智,才让有些人对寿瘟之力深信不疑。

“这大概也是汝师那刀未能利落斩下之缘由。”当日的判官在你帮助丹鼎司众人之后带你去了长乐天的一角,如此向你解释一番,“他人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不过吾须得消除汝关于当日的记忆,汝若有何欲通晓的,吾尽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作答。”

你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避难处躺着的几人,沉默不语。

*

云上五骁的名号随着塔拉萨的步离人舰队被驱走传遍了罗浮的每个角落,刚蜕生不久的持明幼崽都能准确说出那五人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大放异彩的。

“只见那狐人一手弯弓搭箭直指步离将领心脉,一箭直出的同时又连发三箭,竟是箭无虚发落到了敌军的士兵身上,叫他们无暇多说便因那一击毙命,好一出绝妙的声东击西。”

“眼见包抄不成,步离将领拉下脸便大放厥词:‘区区狐人,离了所谓斗舰便像被扒了皮毛,我要杀你,不过分分钟就手到擒来。’乃是何等狂妄。”

“电光石火间,状若小山似的恶人就要迎面扑来,狐人未曾挪动半步,不紧不慢将最后一只箭矢对准歹人头颅,朗笑道:‘用不着斗舰,我若杀你,一击足矣。’”

不夜侯的包间里,大家听着说书人的语句大笑起来,狐人的耳朵低垂下去,嘟囔道:“简直是血口喷狐,离得那么近,谁会让弓箭手上啊,到底编得太离谱了些。”

你依偎在白珩肩头,跟着声名大噪的五人一齐欢笑,只是一丝一毫也不分与身侧的应星眼神。

大家约莫都猜到你和应星正闹脾气,毕竟才回来没多久,你人都住到白珩家里去了。

只是当你看到应星偷偷找到白珩拜托她从中说和,却被白珩拒绝时,你是惊讶的。

兔族和狐族祖上都来自青丘,兔族多数依附狐族生活。等到青丘不宜居住后、或者说,是你们的死敌,步离人侵略了那里,狐族率先搬离前往方壶仙舟定居,兔族跟着借住过一点时间,随后又举族迁走。

身为族长的女儿,年幼的你曾跟着父母回方壶拜祭过先祖,白珩就是那时遇见的。

旧时熟识的人交流感情时,阿娘一拍头想起有位姑姐嫁给了狐族人,一番摸排下来,你竟还要唤白珩做表姐——远的不能再远的那种。

你正因多次星际跃迁头而昏眼花,又偏爱同年纪相仿的白珩玩耍,倒也没什么异议就认下了表姐,无意间竟为今日做好了准备。

现在的白珩到底清楚多少有关兔族的事,你是不知,心底到底为她的举动所感动。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的病才刚好吧。”

“事态紧急,那时你们都留不下来。”并不是抬杠,你心平气和地回复,端的是一个实事求是。

“我知道。”白珩倒是因为你的回复而丧气,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说到底,在罗浮的亲人,我也只有你一人了呀,这叫我如何放心你与他在一起。”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方壶呢?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

问句差点没忍住就出口了。

她不问你为何孤身来到罗浮,你认为自己也不该询问过多,是为换位思考。

彼此之间的距离又因为你之所想变得遥远起来。

最后你只是装傻,嘿嘿一笑,接着便正经沉声回复:“其实欲扬先抑,我现在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图求更多。”

白珩立马睁大眼掐了一把你的脸颊肉,高声说:“好啊你,谈恋爱出息了,连亲表姐也要利用一把!接下来你想怎么……”

“嗨呀,你不也是?”你伸手把她毛绒蓬松的尾巴狠狠摸了一下,猝不及防的感觉成功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心下是不想白珩过多关注这个问题的:“快给我说说我们英明神武的白珩大人怎么迷住了持明龙尊?”

白珩一脸困惑,说:“你是指丹枫抽风了夸我的那件事?”

你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一天便在你们二人的嬉笑之间度过了。

倒不是为了转移话题,丹枫从战场回来之后就没掩饰过自己对白珩的欣赏,可惜白珩接收不到对方的信号——或者也是,不愿意更进一步?

你倒是没掩饰自己的确有图谋,第二天就回了应星的住处。

当你拿着花费整整两年时间批下来的申请去找应星结成伴侣时,当事人看到那张纸的震惊程度堪比是金人在使用躯壳,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两相对视下一时竟无话可说。

哼哼,要知道在他们在外征战的时候,你自己的正事也没有落下好吗。

为此你求过执事长,进过十王司,甚至……闯过波月古海,只是没让任何人发现罢了。

幸得与步离人交战期间,护珠人的数目都有所减少,不然你可没那种实力在主人家不知道的情况下硬闯持明禁地。

最终应星一边觑着你的脸色答应了结契的事情,你猜他的本意是强作镇定的,只是红透的耳尖和脖颈出卖了他。

就是喜欢他这样假装正经其实心里害羞的不行,却不敢表露出来叫你发现的样子。

结契对仙舟人来说算是比较私人且罕见的事情。对两个长生种来说,只要稍微过分亲密一段时间,大家就默认他们有亲密关系了,也不曾想到要去结契——再说生命漫长,谁会想不开给自己的生活添上另一个人指手画脚呢?

既然私密,便也就少有人找官家过明路。

两个人的事情里掺杂第三方的评判,难为情且有侵犯**之感。多数都是你们这种长生种短生种结合的“少数群体”。

薄薄的一张结契纸,也是长生种的一方向短生种的一方做出的永不欺骗,永不伤害的承诺。

需要的审核时间自然也很长,多则数十载,少则两三年。

现在就能拿到手的东西证明了,或许你第一天见他就动了想要与之结契的心。

你高兴地想,哪怕聪慧如应星,也拒绝不了一见钟情的魅力。

族中盛传的追爱宝典果然是有它的独到之处。

结契第一天,你送了应星一份可能要到多年之后才能起效大礼,同时希望这世上知情人有你一个就够了。

——等到了那天,你是铁定要带人私奔出仙舟地界的。

至于朱明仙舟那边,要怎么让人解释你拐走烛渊将军最疼爱的弟子一事,便留给腾骁将军去头疼吧。

“可惜你身上海水的气息太过浓重,好让属于海的种族初见便能闻出。”不速之客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盯着你,却又好似不解地说:“回族地例行检查时不期然闻到了气味,只是翻来覆去也不知遗失了什么。”

“这世上总不会有人整日忙碌,某天却心血来潮,行迹鬼祟潜入他族秘地只为了看看吧。”

真是绝佳的借口呢饮月君,然听上去唬人,你的持明同事却无人察觉。

可见也只是说出来吓唬你的。

那么你只需咬死不承认……

“直到我突然想到,鳞渊境现在多被看做持明一族的族地,而它本身的存在,不就是雨别为了封印住一颗带有孽力的大树吗?我曾以为禁地四周处处是禁制,更加之唯有我使用化龙妙法才能潜入海中……”

你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按照仙舟人针对丰饶药师的一贯秉性,难保代代龙尊不会有什么办法用来确保建木是否被外人动过。

照理说不该呀,毕竟物证压根已经不存在了,若人证唯有龙尊一人……

“龙尊此话何意?”

丹枫却自顾自地端起待客茶抿了一口,随后说:“若说我并不介意呢?”

心中掂量了下,就算加上母亲死后传承下来的力量,好像也没有能将人一击必杀的实力——你们的能力于武力方面并不多凸显,原先觉得够用,但现在……

说实在你委实讨厌他的这副做派。

联想到之前他几番暗示曜青那边的情况,你真没半分脾气倒显得幼稚可欺了。

“所以小女子的意思同样明显,您要做什么直说便是,弯弯绕绕拐来拐去,偏你自己同样不喜欢还非得恶心他人。”

既然不为交恶,就是有求于你咯,那你说话不那么客气,也未尝不可嘛。

似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旧惊讶于你的态度,丹枫压了压嘴角,最后转而笑起来说:“你在天风君身边也是这般?”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还能同你扯一堆有的没的,你实在头疼,从牙缝里恨恨地递了两个字出来:“说事。”

说完尚且不解气,接着模仿起对方的语调刺了他一句:“您这般绞尽脑汁思考我们之间那浅薄交际的行为,倒显得平日里我们关系有多亲密一样。”

“如此便聊聊我们都熟识的人吧。”一族之长想来少有人对他不敬,可堂堂饮月君听了这话,面上一点不快都没有,只慢条斯理地揭过:“虽然长生种与短生种结合违背常理,倒也不是仅此一例,只是不想一月前我尚且还在祝贺新人结契,现今便要庆贺他数月之后喜得贵子了——然而这样的大喜事,应星知道吗?”

他自然是不知的。

哪怕是你也未能料到,就算你私下动了手脚,孩子竟也这么快来了。

“小女子现下也知道了呢,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多谢龙尊大人特来告知。”这话说出口仍旧带着阴阳怪气的强调,只你后退半步的左脚暴露了心底的不安。

显然没能逃过对面人的眼睛,丹枫脸上的笑变得真实了些,在你眼底更显恶劣,接着说起了其他的事——必然便是他本次前来的目的了:“虽说罗浮的龙裔并非你首次所见,不说也大概知晓持明一族的生存方式。”

他倏地一笑,声音里又有自嘲之意:“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藏的秘密。”

“持明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为了对抗魔阴牺牲了繁育本族的能力,退而求其次选择蜕生。好处是我们不会因为魔阴身损失族人,坏处同样明显,一旦死亡,我们就永久失去了同胞。”

“本次与步离人开战,跟随大军出征的持明人占比不过五分之一,跟随我回来的族人却仅仅只有其中的三分之二,其中还包括赶巧施展蜕生之术为人所救的族人,数字不大,也已经够让关心此事的族人忧心忡忡了……”

你隐约猜到了丹枫前来的目的。

想起大殿里皱眉的天风,你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把毛茸茸的头塞进她颤抖的手里,顺便趁她入睡之后带走大量的负面情绪,却对纱布下渗血的肌肤无能为力。

她那样的人是不需要你的帮助的,你对此心知肚明。

眼前人的决定毫无疑问更加疯狂一点。

至少对仙舟人来说是这样。

难怪应星能和他成为朋友。

这份骇人听闻的自大与狂妄简直如出一辙。

不过你并不介意,你说:“白珩她知道你这么做吗?”

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对面那人仅僵硬一息的身体。

他说,自己身为龙尊,也有自己应尽的职责,假公济私的举动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他反问说,你不也是一样?

就当是爱屋及乌吧,总之你同意了,并没有因为他的话生出什么冒犯之感。

*

晚上应星回家时惊讶于丹枫竟然来家里找他,冷笑着点评:“大抵步离人对战时把他打进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多喝了几口水喝进脑子里去了。”

对于你话里的真实性丝毫没有怀疑。

你只好在心底唾弃自己又骗了爱人一次。

“水喝多了反倒不全然是坏事,至少他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喜讯。”

待你笑嘻嘻地握住身边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时候,对方明显没能弄清楚你的言下之意。

或者你聪慧的爱人只是不敢置信?

于是你倚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决定揭晓谜底:“他说数月后我们家将会迎来新成员。”

空气在你的话出口的那刻仿佛有刹那间的凝滞,胸腔里的心脏一上一下的扑腾跳跃着,却找不准理应停歇的间隙。

迟迟得不到反馈的你抬头他,发现应星的眼睛亮晶晶,握着菜刀站在厨房里,好似一尊喜悦的雕像。

静默半晌后,你听见他声音发颤地说:“这可真是好大的意外啊。”

孕育小生命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哪怕应星处处照顾着你,家里被你念叨过的锻造台被挪到了地下室,执事长批准了你的特殊情况,喜欢的小吃摊师傅承诺有需要或可亲自外送上门,整日的活动量仅限于散步,仍旧难受。

要知道罗浮甚至没有你讨厌的、能够打湿绒毛的雨天。

你庆幸自己的爱人是应星,他从来没有因为你莫名其妙的话而生气或者不耐烦,在你黏他黏到寸步不愿离开的时候,也能变成原型跟着去他的工位。

他的同事却见怪不怪:“你家的小宠物又回来了?”

要真是未开灵智的小宠物估计就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就拿已经迫在眉睫的事来看——

你身上没有出现医典病案中描述的孕期长生种的典型症状——饭菜照吃,身材细瘦——兔族胚胎发育时间向来迅速,若非拜托丹枫显影看到了肚子里的两个暗影,便要认为怀孕是虚惊一场。

唯一有迹可循的是你日益古怪的脾气,哪怕你自己也为之所苦。

你会因为大晚上突然惊醒心情不好让应星去睡为孩子们准备的房间,再过几刻钟又变成原型去钻他的被窝;也会因为心血来潮突然想吃曜青的美食,眼巴巴瞧着桌子上的蔬菜咽口水却一口也吃不下;亦或者因为暗中配合丹枫的研究而心情不妙,在应星下班后强硬的赖着他,非要他说满关于丹枫是傻子的一百个理由,不然直到睡觉时还在哼哼唧唧。

应星只认为你为着检查愈加讨厌丹鼎司和丹枫,通常都是脾气颇好的配合着你,甚至提到丹枫真正惹到他的事,用‘应星语’骂得你第二天见到龙尊都顿感心虚。

原因自然检查不出,你也不会随便就说出口。

事关种族机密,要是有人知道你早进了十王司。

所幸兔族的幼崽在母体发育的时间称得上短暂,只是囿于不安稳的局势,两只小崽生下来的时候应星已跟着云骑军出征在外。

都是女孩,生下来却是两只红彤彤带着少许胎毛的小兔子,和你一样。不同的是你幼时年纪虽小,却在无意间也可化作人形,两个孩子却没有这样的气运,直到满周岁时雪白的绒毛已经覆盖全身,也没能见识到你想象中白嫩可爱的小婴孩。

此前你委托应星的同事做了只结实轻便的篮子,在里面垫好干草,顶上再铺上一层柔软的棉布,同时也方便变成原型进去给小兔崽子们喂食。

空荡荡的家里再无人与你说话,与之相比,狭小的竹篮反而给了你毫无来由的安全感,你和孩子躺在其中,沐浴着罗浮的人造太阳散发出的柔光,等待着一个短期内不会回来的人。

等到复工那天带着两只已经能化人的小兔子去地衡司报告时,同事们纷纷围过来,在你允许后伸手摸摸你家孩子。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一位同事慨叹,“我身边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过新生儿了,生命可真是奇妙啊。”

如何不奇妙呢?

长生种的外表,短生种的寿命。

你目光晦暗看着被人包围的两个小家伙,轻声应和:“也没什么不好。”

你抱着孩子们的模样被拍成画片,通过加密渠道传输到应星的私人玉兆里,不曾指望他能立刻给你回信,只是继续着自己平淡而忙碌的职员生活。

当然,偶尔也会去看看丹枫的研究进展。

堂堂饮月君不可能临阵脱逃,与寿瘟祸祖相关的研究也断然没有暂停键可按——你毕竟不希望他有机会再多折腾你几次。

要知道产子后力量一时半会无法恢复完全,割肉再催促它长出来很累的好吗。

从根本上来说,你能力的运行方式和丰饶民完全不同,丹枫知道的时候难得露出了一幅苦恼模样:“竟然是一次性……”

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不好笑。不然等到人尽皆知的那天,堂堂饮月君就成了仙舟的罪人,咱俩且洗干净等着下幽囚狱吧。”

历史上的仙舟人不也是轻信了慈怀药王的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吗,魔阴身就是最明显也难以根除的代价。

同样你也明白,单凭你个人的力量无异于闭门造车。

局限于历史背景,现下虽然无法集思广益——

你看着牢笼里半死不活的丰饶民,抽刀了结他悲惨的性命。

原先被云吟术封印的神志在濒死之际陡然恢复,瞳孔却无法聚焦于夺走自己性命的人身上,或许他是想告诉你什么的,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发出“嗬嗬”的音节。

最后映入你眼帘的,是一个扭曲而释然的微笑。

或者说是嘲笑。

因为这是无用功。

因为你想要夺走他生命的行为是无用功。

他(丰饶民)早已把无数仙舟人痛恨的魔阴身视作向信仰献身的最高境界。

但你并不着急。

哪怕你仍旧没有强大的武力抗衡一个癫狂的魔阴武弁,丹枫不想改变实验环境因而实验环境也没有相应的禁制。

天知道两年前你还对着堕入魔阴的师父吓得魂飞魄散。

现在的你只需要把自己的血滴进对面人身上正在缓慢愈合的伤口之中。

“显然这是一种单向而不可逆的污染。”

“只是若要我相信一位已经死亡的星神的力量竟然能够压倒另一位现存的星神,决计是不能够的。”

“换旁人来看也只觉得天方夜谭。”

“因而我只想知道,你们付出了何种代价呢?”

你没有回答。

这不是很好吗?

一个人做不到的话,就寻找能同行一段路的、聪慧的伙伴好了。

*

云上五骁的名声随着造翼者被赶走后再度声名远扬,景元更是在此战中大放异彩。

“当时可真称得上千钧一发。”白珩兴奋地向你分享:“最后还得靠我们景元元和丹枫枫,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说着还使劲拍了一下景元的肩膀。

镜流姐姐看着已经出师的徒弟,露出了一副少见的骄傲的神情,感叹说:“若真不往此处考虑,想必还得费上不少时间。”

应星则被两个女儿缠着编辫子,一幅头疼又不舍得放开手的模样,等到其中一个编好了,你就神情自然地接过来抱在怀里,认真听两位姐姐向自己讲述战场趣事,一般是白珩说,镜流一同听着,偶尔有针对性的补充一点。

另一边景元实在无法苟同严谨的匠人一缕缕勾头发编就一个复杂的造型,照着自己平日里打理头发的方式把挽星的头发扎在一起,只是他的头发不知用了什么如此顺滑,非是挽星这个小孩子可比的,等到小挽星伸手摸了摸自己四处炸开的头发,“哇”一声哭出来,变成原型跳进角落里的篮子里不愿意出来。

丹枫走进来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脸上充斥着疲惫,想必被那些为老不尊的龙师折腾的够呛,双目对视时,他对你暗暗点了个头。

白珩依旧没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愫,或者选择了不接受,丹枫明显同样不打算开口挑破,于是两人之间依旧是以朋友身份相处着。就譬如此刻,白珩头一个挥手招呼丹枫坐过来,熟练的动作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一点也感受不出任何属于异性之间的羞涩。

丹枫倒也十分自然地坐到了一向属于他的位置上,挺直腰背,神态自若地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

要说真不愧是龙尊吗?

你自然地把映华放进应星的怀抱里,抄起挽星让她变回来,解开她的发绳再编起辫子,小女儿自然的提出要求:“我要和姐姐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你可没有应星那么巧的手呢。

白珩哈哈大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给她编起你留下的另一半头发。

丹枫倒也不避讳地说起了正事:“每次作战神策府都殿后抄底,作为将军看上去只需指挥作战,到底也无可替代,受伤同样要比旁人容易。只是本次战役中腾骁将军回来后看着不是很好,不排除以前的旧伤没有好全的可能性。”

在场的人均是一怔。

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就有可能收到将军换代的消息。

丹枫见状轻轻笑了一下,说:“将军本人认为自己还可以撑一会儿,但是六御这边肯定是要防患于未然的。”

在场半数的人,包括你都将目光投向了窗前白发的女子。

毕竟剑首的成为将军在罗浮的呼声向来不少。

镜流却皱眉说:“神策府也当有自己的见解吧。”

“最后还是要元帅任命,他们再怎么使小动作,在元帅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是啊,”少数没盯着镜流看的男子接着说:“六御小打小闹不假,将军确实有意指派自己的继承人。或者说,将军的意见,元帅多少会考虑一下。”

感觉到对方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景元像一只炸毛的猫,惊呼:“你说我?”

大家看上去对此毫无意外,你甚至看到镜流脸上转瞬而逝的轻松表情,白珩更是直接拍了景元的肩膀说:“好兄弟,做将军了记得罩我哦。”

你不明所以,应星附耳解释说:“景元名义上虽然还是云骑骁卫,这次行动却是跟着神策府亲卫走的,战场上也指挥过几次行动了。”

再加上又是剑首亲传弟子,倒也着实令人信服。

你倏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大抵不用带着应星四处逃跑了,毕竟景元虽说狡猾,到底还是重情重义的。

或许百年之后,你们还能相聚于此喝茶打趣。

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丹枫再度打破了平静:“只是我不觉得腾骁还能坚持很久。”

镜流姐姐很快就跟上了他的想法:“步离人?”语毕又否认:“几年之内都理应生不起风浪了才对。”

应星当时就叹了口气:“还以为能安生歇息几年……喜欢挨打,这叫个什么事呢?”

“那就打呗,”白珩笑着说,“总归输的不会是我们。”

“接到的消息中提到某几支部群私下找公司订购了金属矿,数目不小。”丹枫点头说道:“探子还说他们高层在其中一位令使的指导下,似有组成联军之势。”

你好奇地问:“公司竟然敢插手仙舟和丰饶民之间的恩怨,就不怕与仙舟为敌?”

景元说:“毕竟也没有规定说不让人家做生意,我们有些也是买来的嘛。”

“这种事需要华元帅去谈的。”白珩耸耸肩:“可惜压在她老人家身上的事已经够多了。”

“等等,”应星注意到了话里的漏洞,“也就是说,在他们打来之前我们只能在这儿等着?”

镜流姐姐认真回复:“若你找得到他们的星际坐标,倒也不是不能防患于未然。”

可惜丰饶民是宇宙中出了名的擅长躲藏。

你说:“所以是时候回归到普通生活里来了,我的云上五骁们。”

大家彼此对视,一齐笑了出声。

*

地衡司的事务并不能保证每个人当天都能在工位上呆满工作时,所以孩子们会在你出外勤时送到同事身边,现在应星回来了,一切就好办多了。

要知道你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带孩子。

许是血脉天赋,又或者是耳濡目染,两个孩子的动手能力都不差,映华喜欢待在应星身边,挽星却喜欢跟着白珩四处跑。

晚上回家后,两个孩子会围着你叽叽喳喳的说起白天看见的东西:挽星说白珩带着她去吃了什么,帮了谁的忙以及看自己的姨姨训练;映华则说今天的爸爸做了多少个小零件,修补好了多少件工巧,亦或者是下班后给你带了什么惊喜——

应星边叹气把一碟菜摆放到桌上,抬手就敲了映华的脑门一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你喜欢吃的糖渍梅干,说:“这可就不叫惊喜了。”

到两个孩子都进云骑军,每日须得进行训练的时候,她们二人选择搬进了宿舍里,偶尔通过玉兆给你发消息吐槽啰嗦的教官,挑食的室友。

应星看着玉兆里的消息,给你说少了女儿在身边看着有多么不习惯。

你倒是无所谓,毕竟孩子们都会长大。

再说,她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除却上班时间,每隔几天你会偷偷去丹枫的密室看他的实验结果,可惜至今没有成果,实验题也由你当初毁掉的3号迭代到如今的167号了。

项目发起人倒是不急,还颇有给你讲笑话的闲心:“毕竟梦里见到的东西都不甚真实,持明一族从龙裔里起源已久,至少先祖改良血脉时,雨别还没出世。”

“所以龙师又告诉了你什么废物信息?”你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虽然,你二人独处时,你对他的态度向来不好。

丹枫借你扰乱丰饶之力,你亦借他之手尝试剥离魔阴身。

原本这事并不多匆忙,你一向放任丹枫的想法,直到应星头上出现第一根白发。

应星本人是不在意的,他说:“或许是我太聪明的缘故,慧极必伤,所幸只是白头得早了点,也并非世所罕见。”

可这哪里算是早了点呢?一月不到,头发已然全白了。

他看着你忧伤的样子,同样带着难过地告诉你:“要知道我如今的年纪,在短生种里来看已经不算年轻了。”

你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听过这话,拎着他的耳朵,强烈要求他下回不要再熬夜了,又隔三差五地跑去丹枫那边查看成果。

一边忧心当初照着族里传下来的宝典做的东西药效有误,一边担忧他过早被寿瘟污染,早生魔阴。

因此听到丹枫还有闲心给你说不着边际的传言,你哪里有好态度给他看。

“照理说持明一族身为龙裔,虽说血脉驳杂,到底也有少数人能化龙,但现在众所周知化龙妙法为龙尊一人独有,可知在此事上必有蹊跷。”

“我偶然唤了一位龙师询问,只说医典上翻阅到了有关我族特有的疾病,再四处攀谈,竟让我得知了一个能人为制造龙尊的办法。”

表面上你安静听着,实则心念几转,又觉得若是让应星获得龙尊之躯,也不失为一种最坏的打算。

毕竟那时,你就等于失去了自己能力的绑定人选——这么看来,你真是恨死了没有生育能力的持明族。

未曾想面上的表情早叫人看了去,丹枫嗤笑道:“此等秘法,只有龙尊(本人)可用,算是此法的一个制约了。”

你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说得像我有多稀罕似的。”

丹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灵魂,会有任何区别吗?”

你答不出,也不想答。

应星的脸上出现第一道皱纹的时候,他再度接到通知跟着大部队外出征战。

这次丰饶民果然组成了联军,气焰嚣张,一举攻进罗浮来了。相邻的几个洞天不幸为丰饶民所破,长乐天广场上被前线丹鼎司人送来的伤患也不曾减少,丹鼎司那边更是人满为患。

但因着云上五骁一同出征,云骑军多少士气大振了些。

此前,白珩借着自己都记得多少岁的生辰将你们邀至一起,说是金人巷新出的一家点心铺子出了新鲜的糕点,又说古书上将狐族先祖画得忒丑了些,加上新一款的玉兆拍出的画片更加清晰了,几人总要留下自己的画片,好叫人看看属于云上五骁的风光。

仙舟留存的自然风貌已然稀少,几人讨论过后还是去了鳞渊境合照。

因着给丹枫办事,你不是头一回涉足此地,但跟着他们几人一齐来到这里倒是第一次——只因近些年已经少有能齐聚的时间。

你看着白珩做主把点心切成几份,大家分吃完那份限量购买、实际上在很多年后,这样的点心被切成更小块称作夹心无糖饼干,最后白珩吐了吐舌头说道:“我不爱吃这种味道,幸好买了别的。”接着掏出另一份咸口肉馅的点心,刚刚出炉的,还带着热气。

你看着丹枫和镜流姐姐开始比试,云吟术与剑光交错打的周围尘沙四起,不知是有意留手抑或本就如此,二人落得个不相上下的结果,被一直旁观的应星点评嘲讽,丹枫显然不愿意受这气,伸手拉人却被镜流抢先一步,最后只得悻悻坐下,听见身边的人因为应星在镜流的攻势下左支右绌的情状压低声音笑着。

你看着景元细细擦拭着陪自己征战多年的阵刀,开刃的那面光洁的几乎可映照出人脸,他听白珩讲起之前的见闻,时不时对于自己疑惑的地方发表见解,又在得到回复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便生气的控诉丹枫假装正经拿走了他面前还不曾用过的点心。

你看着镜流姐姐收起支离,抬手接过你送去的凉茶喝了一口,白珩站起身把她散落的头发拢成一束,笑着给她用手掌扇扇风。在白珩的引导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关于未来的期许,并且有意避开了应星会在几十年后去世的可能性。

于是他们五人同聚的场景最后被你定格下来。

然后这所有的一切,就在本次战役中破碎了。

虽然从大局来说,最终结果是好的。

没人给你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同样无意探求亲人离世的过程。

总之这次回来的五个人里,只有白珩,爱玩爱笑爱吃零嘴的,你最后的姐姐什么都不曾留下,连盖着白布躺在那里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有一缕碎发和断肢证明她壮烈的牺牲。

一旁向你解释的狐人也没能好到哪里去,右手打着石膏,额角泛着青紫,左耳少了一块——但从痕迹来看大概是多年前的事情。

地衡司的执事长整日里念叨着的观察是一门学问,你突然就无师自通地懂了,讷讷问道:“你是白珩的教官吗?她曾经给我们说过你的事。”

狐人难过地点头,接着自己的话说:“因为白珩独自一人来到罗浮,家人能联系到的也只有你了。我们打算用狐人的仪式送她回到天空,希望你能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跟着白珩四处旅游的次数不算少,哪怕后来地衡司休假的时候也会被她偶尔带出去到附近的星球玩上几圈。她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对这篇天空的热爱。

就像,她一直属于那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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