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亲

监控室。

哪怕隔着一层单向玻璃,秦一乐和陆薇薇也忍不住被两位队长强大的气场压得脊背绷直,见应呈溜溜达达走进来,连忙追问了一句:“队长,我们俩刚刚,是不是搞砸了?”

“废话。”阔少应呈一左一右一手一个揽住,笑嘻嘻没个正型,“要是你们两个上就能问出来,那还要我这个队长干什么?再说了,这老狐狸本身就打算放了的,你们审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娃要好好哄才能健康成长!

谢霖刚想数落几句,却听他又说:“小陆你呢,气场可以,但心思还不够密,表面上看着挺强势,其实紧张得连嫌疑人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你没见人家卖了多少次破绽给你?结果就因为你没盯住他,这么多破绽你压根就没发现,错失良机。小秦你呢,正好相反,你的气场实在是……不过心思可以,逻辑也清晰,证据掌握得也很清楚,但你要记住一件事,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应该说,但有些话不能多说,本来嫌疑人都快被你钓上钩了,结果你多说了一句立马就醒,可惜。”

“那不就是搞砸了的意思吗?”

谢霖笑着说:“你们是第一次审讯,已经非常棒了。你们俩的性格和风格都正好互补,以后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多练练就行了。”

应呈也笑:“搞不搞砸的,这不还有你们队长我在吗?捅多大篓子还有我给你们顶着呢,对吧,哥?什么想法?”

叶青舟摇了摇头:“不是他。”

“我也觉得。贩毒不好说,但杀人应该跟他没关系。”

谢霖皱着眉:“而且……马琼也确实是挺可疑的。”

“她那边的消息出来了吗?”

“出来了。这姑娘……怎么说呢,挺厉害。她爸确诊肺癌以后,集团内部各个老伙伴都想夺权,这姑娘愣是强行接手了她爸的股份,摆平了所有合作商,一夜之间就硬生生把天马稳下来了,之前闹着要夺位的,全被她血腥镇压,薅下马回家种地了,等于是更新换代,把她爸的旧天马完全替换成了一个她的新天马。更有意思的是,现在天马的股份,她爸占百分之六十,她占百分之三,而她弟弟,也就是死者,占百分之二。她的百分之三是她自己挣来的,死者的百分之二,却是她爸主动赠送的。但是她爸的股权,实际是掌握在她手里,也就是说,现在,天马有且只有一个主人了。”

他说完,还不忘意味深长地吐槽了一句:“养儿防老啊。”

应呈听完,反手就是一个电话拨给了顾宇哲:“顾崽,联系一下经侦那边,把新天马旧天马所有相关的人的账目都给我洗一遍,如果是马琼雇的冯小月,一定要把她的钱给我查清楚!”

说完谢霖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是老张没敢拖,转身就去接电话。

应呈问:“哥,你怎么说?”

“现在我们的底都被交了,反而也有好处,他知道我们手里没证据,才会对我说的事深信不疑。”

他乐了,没到最后,也没想到叶青舟敢来这出:“那接下来呢,这老狐狸跟我刑侦可没关系,你们禁毒这边打算怎么处理?”

“我找人把他保出去。”

“行,那你小心。”

叶青舟点了头,脚下生风连忙往禁毒办公室那边赶,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陆薇薇刚得了夸,尾巴有点翘,脸上堆着非常兴奋的笑容:“那我们做什么?”

应呈看着这兴奋头不太对,连忙泼了瓢冷水:“夸你一句你就上赶着开染坊了?蹿什么蹿,站好!”

谢霖正好挂了电话,一句就给怼回去:“会不会说话!”

说完又夸道:“你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能从你们应队嘴里听到一个‘可以’,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想当年我跟你们应队刚搭档那会,他连我都嫌呢。”

陆薇薇眨了眨眼,她怎么感觉这两位队长活像一个爹一个妈,而且走的还是丧偶式教育路线?

“一码归一码,你当年是真比不过他们两个。”

“闭嘴吧你。想我当年也是根正苗红的,跟你跟了这么些年,黄副现在骂你都得捎上我,我冤不冤啊。”

说着还特意交代实习生二人组:“你们两个少学他,一个我都头疼,再来两个小的,我还要不要活了。”

“你还别不承认,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像我了,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说完没长骨头似的挂到他肩上,捏着下巴上下一打量,“不过你要是继承了我的帅气基因,怎么可能单身到现在,可惜了,长歪了啊崽。”

谢霖在他手下这几年,脸皮早就练成了铜墙铁壁,把他往边上一推,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把扯回了正题:“少贫。刚接老张的电话,说那个何洋跑了,人去楼空,冯小月是跟几个姑娘合租的,她室友在,你去看看?”

“他俩住哪?”

“同一幢楼。我问了,何洋和几个男的住一楼,二楼往上全是姑娘家,现在整幢楼除了冯小月那个室友全部消失了。挺有意思的。”

“那马琼她爸那边呢?”

“通知受害者家属这种事还是我来干吧,那小秦跟你,小陆跟我?”

他一拍两个实习生的后背:“两个都跟你,我去找顾崽,顺便把那一片再走一遍。”

“行,那这个郑远峰呢?用第一报案人的身份扣我们这还是用容留吸毒送叶青舟那?”

“废话,当然给叶青舟,让他处理去。”

反正虽然是一个专案组,但凶杀归凶杀吸毒归吸毒,这老狐狸背后的贩毒团伙还是让叶青舟去操心吧。

于是,监控室里分道扬镳,应呈去技术科那边拎了顾宇哲就去城西,而谢霖则带着实习生二人组往医院赶。

天马娱乐集团是整个兰城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按照净收入排能进前三的那种,名下各种产业遍布三百六十行,马康就安排在天马持股的一家高级私人疗养院里。

疗养院刚刚开业,收费高得令人咂舌,因此病人寥寥无几,想住进来还得提前预约,护工都是容貌姣好的年轻姑娘,安保严密到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堪比海关安检,一重又一重,繁琐到谢霖不得不出示了警官证。

一进大厅,化了淡妆身姿挺拔的护工就带着迎宾似的微笑迎了上来:“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他只能又把证件出示了一下:“问你点事。”

小护工脸上顿时有点惶恐,勉强维持住微笑:“您稍后,我去帮您叫负责人。”

说完就要走,却又被他拦住:“不用,就问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就问你点事你怕什么?”

“这……”

“你们这疗养院是针对什么客户的?”

“这……我真不清楚,我去帮您问一下负责人好吗?”

“那换个问题,这疗养院里住的,是单纯的老人家,还是什么病人?”

小护工总算明白他的意思,笑容满面:“我们疗养院面对多种病人开放,分设了十几个不同病区,我们所有的护工都是专业的,有护士以及医生相关执照,会日夜照料好病人,您可以看看我们的环境,绝对是整个国内最好最全面的疗养院……”

“打住。马康。这个病人住哪?”

“十七楼45床。”

“记这么清楚?”

她眨了眨眼,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小声说道:“毕竟是我们的老板。”

谢霖心下了然,问了声电梯的位置,就带着两个实习生奔电梯而去,只见那电梯旁的牌子上写着,十七楼是顶层,同时也是临终关怀病区。

“副队,为什么要问疗养院的事?”

“假设你很有钱,那你爸得癌症快死了,你是把他放正规大医院,还是放到连行医执照都没有的疗养院?”谢霖叩了叩电梯里十七层的那个按钮,回头说,“疗养院不具备行医资格,癌症晚期放在疗养院,等于放弃治疗。”

一边哀嚎着“只剩下她一个”,一边把亲生父亲放在一个连医疗执照都没有的疗养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真的是“孝顺”。

但不得不说,这家疗养院的环境确实对得起高昂的标价,窗明几净,沿墙根摆了一溜盛开的鲜花,光是看一看,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谢霖很快带着他们找到了54床,只见空旷的病房里一片雪白,病床边摆了一大堆滴滴作响的仪器,才五十多岁的马康瘦的脱了相,像一具骷髅外面绷着一层皮,深深陷在雪白的床铺里,头发已经彻底掉光,咳嗽不止,靠鼻腔导管输氧才能勉强苟活。

他注意到来了人,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嘶哑着问:“小晟?是不是小晟?”

……看来马琼还没告诉他。

其实,接触受害者家属是每一个刑侦人的噩梦。不仅是因为有的时候要承受家属们锥心的诘问和催促,有时甚至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迁怒,但这些所造成的压力,都远不及当你通知对方你的至亲以一种什么样的惨状死去,而案件却依然正在调查中,这种调查中的状态还很有可能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种绝望无助而又悲伤至极的眼神,会让你产生一种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的错觉。

不怕家属哭,也不怕家属闹,怕就怕,他怀着对你以及对你身后整个司法系统的信任和包容,对你说,“没事,我等”。

而这个结果等不等得来,要等多久才会来,谁说得准?谁都说不准。

还说什么“正义就算迟到也不会缺席”,笑话!迟到了的正义算正义吗?那他妈的算个屁!

更何况,这个家属已经躺在病床上掉光了头发,他的亲人放弃了继续延长他生命的打算,别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却因病痛折磨,连头发都没有了。

等正义?马康还等得到吗?

陆薇薇尴尬地来回看了看,只觉气氛过于诡异,想点说什么,到底是没敢开口。她想都不敢想。不敢想该如何告诉一个将死的老人,他年轻气盛正值青春的儿子已经先走一步,帮他去黄泉探路了。

良久,反而是马康自己打破了这个沉默,又用力咳了几声,迷茫地问:“医生?”

谢霖终于在床边的板凳上坐下,尽量平静地说:“马先生,我是警察,刑警。”

他整个人顿了一下,因为心律突然过快,导致床边的某一台机器开始急速报警,他像虾子一样艰难地弓起了上半身:“怎么了?”

谢霖确认机器上这个数值问题不大,才温和地说:“我爸跟您差不多大,我叫您声叔行吗?马叔,您注意身体,别太难过,节哀。”

“是谁……是谁出事了?小晟?还是小琼?”

他深呼吸一口气:“是马晟。”

“小琼!”他攥紧了拳头,用力捶打起了被子,目眦欲裂,浑浊的眼球暴突出来,一口血从肺里涌上来,堵住了呼吸,导致他脸色顿时涨红,谢霖一扭头就要喊,秦一乐反应神速,已经离弦之箭一般奔了出去。

只见马康用力一翻,上半身伏在床边,呕出一大口血,才喊出了下半句话——“你怎么办啊!”

陆薇薇想起绝望地说“以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了”的马琼,心里难忍,只能上前给他拍背顺气,也跟着叫了一声“马叔”,喉咙干涩:“马叔,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

等秦一乐把医生拽过来的时候,马康已经重重跌回了床里,像安详躺进了坟墓,艰难扬了扬手:“你们走吧,走吧,不用管我,让警官问话。”

医生十分为难地看了一眼谢霖:“这……老爷子,我也不耽误你事,你至少让我看看再问吧?”

“不看。你们说是医生,其实就是镇个场子,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我快死了,你们除了袖手旁观以外,还能干什么?你走吧,不用管我。”

“这……”医生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束手束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霖,进退两难。

谢霖只好站起来朝他点了点头:“没关系的,一有什么情况我再叫你们,放心,我们只问点基本情况。”

医生犹犹豫豫的,看了又看,最后才终于点了点头,关上门出去了,只是,谢霖敏锐注意到,他在关门之际掏出了手机,显然是准备打电话,看来……得抓紧时间。

“马叔,人已经没了,但公道总是要讨的,我还有些问题要问,您受得了吗?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他瞳孔涣散,就这么躺在病床上,看着雪白一片的天花板,连焦距都没有,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滴落到枕头上,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谢霖也不催,终于,他嗫嚅着嘴唇,颤抖着问:“人……怎么没的?痛吗?”

“不痛。他被人下了安眠药,只是一睡就睡过去了。”

他终于抬起枯枝一般的手,捂住面颊,侧过头去低低哭了起来。

病房里一时沉寂,只有陆薇薇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节哀”。

马康后半辈子的泪水大多都被病痛蒸腾挥发了,只余下的这一点点库存,并不能支持他哭很久,他很快又陷进那棺材一般的病床里,像一具提前腐朽的骷髅,喃喃道:“问吧。”

“马晟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跟什么人结仇?”

他摇头:“是我造孽,是我啊。报应到我身上还不够,还要把小晟也拉下水,小琼……我的小琼以后该怎么办啊!”

说着,他忽然又笑了,笑着笑着,一眨眼就有眼泪滴下来:“算了,我也活不久了。我们父子一起走,我就放心了,总比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受人欺负的好,我放心,一起走吧,一起走……”

“他会受谁欺负?”

马康又胡乱地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啊。小晟那么乖,他从小到大不闯祸,比小琼这个女孩子还文静,他读书不好,但在学校,他永远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我让他多去接触接触我那些生意伙伴的儿子,他也都相处得好好的,从来没有谁和他闹过脾气。去了日本,我天天和他视频,从没听说他和哪个同学闹了矛盾,从来没有。是我,是我啊,都是我的报应啊。”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谢霖的手,各种各样的导管撑爆了他的静脉,在用力过猛之下显得更加突出:“是我,是我。我白手起家,早几十年为了赚钱心狠手辣,赚到手的钱都是脏的,我这是作孽太深,一个人不够,还要再拉一个小晟来还,这是老天要叫我绝后啊!”

谢霖不敢抽手,只好任由他紧紧抓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尽量温和的语气继续追问:“那马琼呢,我听说他们姐弟关系很好?”

“小琼,像她妈,要强。她从小就不太亲我,我又忙着赚钱,忽略了她,但幸好她妈给她留下了小晟。她妈走了以后,就是她和小晟,怎么说呢,相依为命。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当爹的料,我这个爹,就是个赚钱的机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以为花点钱给孩子们请个保姆,不给他们娶个多事的小妈就算是尽职尽责,谁知道……到了现在快死了,才想起来我连他们小时候的样子都记不得。小晟是个好孩子,他不该,他怎么会死呢?我没机会了,我没机会了啊,我除了能给小琼留点钱,我还能干什么,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死去的妈啊!”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嫌疑人,正在通缉,一定能查清楚的,您别急,马叔,您知道一个叫冯小月的人吗?她还有个外号,叫琳达。”

枯朽的老人眼里终于迸出愤恨的光彩,艰难地抬起上身:“是她?是她害了我的小晟?”

目前的证据,再加江还这个证人无法证实的证言,基本可以咬死冯小月就是真凶,唯一说不明白的,就是动机了。

谢霖于是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姑娘不算很美,眉眼里甚至透着沧桑,但浓妆艳抹之下,依然显出几分风情万种,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风尘的味道。

——是和马琼差不多大的冯小月。

一个一身名牌保养得当,指甲上都贴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而另一个,挣扎了十几年才背负着满村希望“出人头地”,殊不知,只不过是用尽全力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另一个更深更沉重的地狱。

命运二字,明明是一样的写法,落笔却总是天差地别。

马康盯着那照片,仔细看了又看,几乎想在那张照片上灼出两个洞来,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

谢霖又把照片收回来:“您都……马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不想让他知道。当年非要把他送走,就是为了瞒着他我得病的事。”

“那这些年,都是马琼在照顾你?”

他点头,又顿了顿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瞒一个是一个。”

谢霖还想再问,但房门已经被人一把推开,马琼冲了进来大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警察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我爸是个病人,你们问话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死的是我亲弟弟,我们才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抓着我们不放?”

他默默承受着责骂,直到马康咳得面红耳赤,叫了一声“小琼”,他才周全而又礼貌地站起身,向他一点头:“马叔,您也累了,明知道您身体不好,还劳烦您配合,我们也是没办法,您好好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马康又剧烈咳嗽起来,艰难地说:“警官。”

谢霖一回头,只见那曾经在商场上纵横捭阖的老人家如今插满导管,困锁在不到两个平方的狭小病床里,泪如泉涌,深深地看着他,最后又强调了一次——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是我啊。”

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应,转身带着两个实习生走出了压抑却又金碧辉煌的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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