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霖打了个电话,查到了马家那个退休保姆现在的居住地,打算趁热打铁再过去问问这个保姆,扭头想交代一句,就见车后座的两个实习生都沉着脸色,忍不住笑问了一句:“怎么,问完受害者家属,有什么感想?”
陆薇薇摇了摇头,心里还是难受。这种难受的感觉和之前询问马琼完全不同,那一次的对象,至少是个健康的成年人,而这次……却是个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绝症患者,她觉得自己仿佛无动于衷地围观了一场堪比凌迟的行刑,她与那个真正的执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执刀人”却十分平静,一边开车一边说:“这就是警察。想要干这行,就得习惯。”
“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些都是什么烂词?这是劝人的话吗?怎么能在受害者家属面前说这样的话?这跟在人家身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我不是受害者,更不是受害者家属,什么感同身受换位思考都是笑话!什么警察?我看我像个凶手!”
秦一乐吓了一跳,连忙用手肘捅了她一下。
“没关系,刚来上班有这种想法是正常反应。小陆,知道为什么,警察要同时承担联系受害者家属的任务吗?”
陆薇薇难受得不想说话——即使她知道答案。
秦一乐只好帮她回答:“排查受害者生前社会关系,寻找潜在嫌疑人,同时……排除受害者家属嫌疑。”
谢霖又笑了,温柔的神色不知是赞赏还是其他,他直视着前方的车况,目不转睛:“还有一点。对受害者家属的同情和怜悯,会转化成一种案件必破的责任感,正是这种责任感,推动着我们信心不灭,勇往直前,也正是这种责任感,让一个案件即使蒙尘数十年,也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车厢里一时沉默,他在红灯前停了下来,回头说:“很难受对吧?那就记住这种难受,现在有多难受,你就会花多大的努力去寻找真相,而当你找到真相时,就会有多解脱,这正是身为刑警最大的功勋。”
陆薇薇点了点头,就见他又转回去继续开车,心里忍不住想,谢副队第一次面对受害者家属的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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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管理松散,人口流动性大,发生了这样一桩大案,再加各路蜂拥而至的媒体和网友,导致整个城西都人心惶惶,像一颗看不见倒计时的定时zha弹,大街小巷都响着“滴答滴答”的声音,老张奔波得脚底发疼,才总算控制住了局面。
应呈依然穿着那一身闪瞎人眼的光鲜套装,配上那副大墨镜,长腿一迈就是个霸道总裁,挤在城西逼仄的小暗巷里活像是下来视察的,只不过这个大总裁屁股后面,跟的却是一个一手手机一手平板的大眼萌程序员。
“张叔,什么情况?”
“何洋跑了。这就是个筒子楼,我已经控制住了,除了冯小月的那个室友,没让任何人进,你们进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楼,就两个字,典型。”
两个人往里一迈,才知道老张嘴里的“典型”是什么意思。
筒子楼是口字型的,仰头一看一共五层楼,墙面上已经旧得成块掉灰,露出了底下的砖块,正对大门有一间,左边有两间,拐角深处还藏了一间,右边则是一个停车棚,而大门旁边加筑了一道墙,隔出来一个杂物间,这么一来,要想出去,就必须得经过左边其中一间的门窗。
——这是一个典型的民用监狱。
应呈摘下眼镜,路过窗口朝里瞥了一眼,玻璃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擦洗过了,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嘿”了一声:“挺有意思的。何洋住的是这间?”
老张点头:“他不仅住这间,这一幢楼都是他的,而且名义上虽然是出租,但实际上他户头上从来没收到过租金,也没签过什么租赁合同,来历不明的大钱小钱倒是不少。冯小月住楼上301那间,这楼里的房间每个都至少合租了两个以上的姑娘,但都没有什么身份证件,所以我一个租客都还没找回来。”
顾宇哲调侃了一句:“估计是找不回来的。”
一楼住高大强壮的男性,看死大门,出口狭小,进出都得经过何洋的房间,而楼上住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们,想也知道这些姑娘们的身份证件是怎么回事。
出于合理怀疑,在无法联系到户主的情况下,分局同事们已经提前把房门都撬开了,应呈一探头,正要往里进,就见徐帆突然冒了个头,吓得他一个倒仰差点把人撂倒,扯着嗓子骂了一句:“你就不能出个声吗!”
他万一身手比脑子快真把他摁倒了这腰还要不要了!
徐帆白了他一眼:“出息。叫叶青舟来。”
他脸色一变,立马屁颠屁颠往人肩上靠:“不就凶了你一句嘛,至于吗,咱们多少年交情了,这就喜新厌旧不太妥吧?”
“闭嘴吧,少贫。这小子屋里全是毒品。”
“有多少?”
“够判他两个死刑还有得多了。这屋子根本就是一毒品展览室,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只有你不认识没有你想不到。”
“不夜城也有?”
“我回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告诉你。”
“行,那你快着点。”
徐帆点了点头,刚迈出去一步,又撤回来看了眼手表,已经是快四点了,加把劲应该能赶得上饭点,于是拍了拍他肩膀:“早点干完,晚上哥们请你吃小龙虾。”
“好,我就指望你救济我呢。”
他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按住后腰匆匆背着箱子又赶回市局,他今天也算奔波了一天,这老毛病实在扛不住。
“老大,那我们到底叫不叫叶队来?”
“废话,当然叫了,毒品这一块又不归我管。我给他打个电话,等会再去问问冯小月的那个什么室友。”
顾宇哲“哦”了一声,问了老张,确认冯小月的那个室友叫蒋欢欢,还在楼上301里等着,应呈跟着他们一块上楼,简短几句话把电话一挂,便敲开了房门。
开门的就是蒋欢欢,有个女警在旁边陪着她。她还穿着风凉的“工作装”,脸上浓妆没卸,硬是哭出了烟熏妆的效果,用力一吸鼻子往里一让:“请进。”
房间逼仄狭小,用破旧的床单隔成了左右两间,两边各放了一张上下铺,靠墙角放着一张大桌子,堆满了姑娘们的各种化妆品和隔夜的外卖盒,卫生间就在门边,门可能已经坏了,姑娘们只能搬了一块不太严密的三合板挡住,唯一的一扇窗户正对着走廊,这样的天气里连空调都没有,只有床边放着一个直径比手肘长不了多少的风扇,导致屋里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恶臭。
然而,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窗台上依然用矿泉水瓶插着一朵雪白的百合花,虽然香味已经被掩盖,却也不啻为这屋子里唯一的生机。
蒋欢欢对此习以为常,指了指左边那张床的下铺:“小月姐的床,你们查吧。”
顾宇哲简单一翻,床上整整齐齐,被子叠的一丝不苟,只不过都显得有些旧,她又提醒了一句:“底下那个行李箱也是她的。”
他拖了出来一看,行李箱地盘已经磨得一塌糊涂,冯小月的全身家当,全部塞在这个小箱子里,然而除了几套衣服以外,竟什么都没有。
他不得不回头确认了一遍:“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了?这怎么连件厚衣服都没有?”
蒋欢欢突然一笑,满脸轻蔑,对着顾宇哲挺了挺胸脯:“警官不会看不出来我们是干什么的吧?在我们这一行,穿得少才有钱赚。”
顾宇哲被她一噎,脸色烧红,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你们冬天总不会冻死吧?”
“我们白天,就在房间里睡觉,晚上呢,你们这些人休息了,我们才开始上班。警官难道觉得,我们也和普通小女孩子一样,白天还能出去逛街?”
应呈就坐在床沿,裤子剪裁得十分得体,他一坐下就拉扯着露出了一截脚踝,意味深长地问:“不能说?”
她看了应呈一眼,沉默着思考了一下,才摇头:“不能。”
“没关系,那我们说说别的,冯小月平时为人怎么样?”
“如果你的意思是小月姐会不会杀人的话,她一定不会。”
“那个死者,马晟,你认识吗?”
“不认识,也没从小月姐那里听说过。”
“那她最近有没有突然出手阔绰或者花钱大手大脚?”
“她的东西都在这,你们也看了,像是出手阔绰的人吗?”
“她是何洋的女朋友?”
蒋欢欢突然又冷笑了一声:“平时不是。但要是谁出了事,进局子了,需要捞人了,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女朋友。”
“懂了。这么说你听说了冯小月杀人的事了?”
“都闹上热搜了,城西就这么点大,还有什么传不开的?”
“但是……冯小月三个字,可没上过热搜。”应呈往前一倾,微微一笑目光里自成一种骇人的压迫感,“五层楼,每一楼四个房间,除去一楼,假设一个房间住四个女孩,那就是六十四个姑娘,结果现在只回来了你一个,那其他人呢?你不会是知道我们想跟冯小月身边的人谈一谈,才特意回来的吧?”
蒋欢欢直视他那双眼,笑容里有些轻蔑和深深的不信任,抿唇思考了很久,才开口说:“你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回来?那我告诉你,何洋不是老大。他上面还有人。像我们这样的姑娘还有很多,金都一出事,我们就被第一时间转移走了,转移的时候,我看到了同屋的两个姑娘,但没看到小月姐,我起初也没想到是小月姐出了事,还以为她是趁机跑了,所以我也偷跑回来收拾东西,跑两个人,总比跑一个人要更难抓一点。结果谁知道,我一回来就发现到处都是警察,才知道出事的,是小月姐。”
这一番说辞,几乎滴水不漏。
“这么说,是楼下警察,告诉你杀人的人是冯小月?”
她点头。
应呈回头骂了一句:“张叔!你平时怎么带的!一大把年纪了,离退休了搞这一出?你看看你分局的人从早上开始出了多少错?现在更厉害了,还敢透露案件细节了是不是?”
老张接到他目光,也算是老搭档了,立刻顺着台阶就下,心照不宣:“好好好,应队您消消气,我回去再收拾那帮小兔崽子。”
说完扭头给先前陪着蒋欢欢的女警使了个眼色。
应呈于是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冯小月家里的情况吗,我听说她是个大学生?”
蒋欢欢抽了根烟,手抖,点了两次才点燃,一屋子大老爷们谁也不介意,只听她吐出一口烟雾,又缓缓说道:“小月姐家里苦,没爹没妈的,还给她留了个弟弟,叫冯小星。是她奶奶捡垃圾供她念的书,为了供她,没让她弟弟念,就为这事,小月姐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不过她弟弟本来读书也没她好,也没记恨这事。后来她念大学的时候,奶奶没了,差点辍学,是她弟去黑煤场打工供完她大学的,那个时候她缺钱,被骗了,答应大学一毕业就跟着何洋干,谁知道何洋给她安排的活是陪人睡觉,本来她是不肯的,谁知道她弟又病了。具体什么病我也不记得,反正挺花钱的,小月姐这些年,一直在凑钱给她弟弟看病。”
“她家在哪?”
“叫什么什么村,挺拗口,我没记住,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回去。”
“为什么?”
蒋欢欢幽幽看了他一眼,又吐出一口烟雾,竟显得有些深沉:“她弟,上个月病死了。”
闷热昏暗的小房间一时沉寂,应呈盯着她有些颤抖的手,沉默了一会才问:“那你觉得她可能会去哪?”
“不知道。她没钱,而且我们的身份证都在何洋手里扣着,可能……在哪个角落里躲着吧?”
应呈问完了,再给老张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那行,感谢你的配合,你跟这位老警官过去再做个记录,等有了新的进展,我再通知你。”
老张一点头,跟那个女警一起把蒋欢欢送到了楼下,带分局去了。
应呈在走廊上站了一会,确认她上了车,这才带着顾宇哲下楼:“走,咱们再把周围探一探,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监控。”
顾宇哲安静了两步,还是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老大,这个蒋欢欢的话,你信?”
“你信不信?”
“不信。”
“那你还问。”
“这不是好奇嘛。开会的时候张叔说了,分局那边他已经敲打过了,前脚才刚挨过骂,后脚不应该再犯泄露案情细节这种低级错误吧?那蒋欢欢到底是怎么知道冯小月是我们的嫌疑人的?”
应呈手插口袋,溜溜达达走到门外,在向左还是向右的问题上犯了难,索性停了下来:“要么,蒋欢欢早就知道冯小月要杀人,她在骗我们。要么……她本来就是同伙。”
蒋欢欢的这一补充,反而让本来已经逐渐清晰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冯小月先前为了弟弟误入歧途,现在弟弟既然病死了,她已经举目无亲,似乎连买xiong杀人这一动机都说不过去,更何况,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她也确实没有收到钱。
顾宇哲连忙掏出手机要给局里打电话:“我让他们查蒋欢欢的账号,说不定钱是打在蒋欢欢卡上了。”
“你手里揣着一笔杀人越货的巨款,还跑回来找警察?”
“也是……而且说不通啊,按照秦一乐那小子的思路,这蒋欢欢要是同伙,她也没有回来的道理,那她是不是真跟这案子没关系?”
应呈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乖啊崽,你脑子没人家严谨就别学人家动脑了,人各有长,你安心鼓捣你的手机就行。”
“哦对,手机!受害者的手机!”
“怎么了?”
“他手机被格式化过,技术科在想办法恢复记录呢,要点时间,目前只恢复了一部分,通话记录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手机上下过一些APP,就是在他回国以后到他临死之前这段时间下的,根据登录记录,像是一次性使用,下载下来,登陆一次,再删除,再下下一个。而且根据格式化的时间,他是在三点十五分,几乎是一进入金都以后,就把手机格式化了,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格式化的。”
“什么意思?”
“目前还不清楚,得等技术科把这些APP的具体访问记录和聊天记录都恢复出来才能知道。”
应呈点了点头,本身这案子就错综复杂绕成了一个摸不出头的线团,结果这死者身上的问题也没少到哪里去,沉默了一会,扭头就问:“认路吗,我们随便转转,看看这何洋能往哪跑,再往金都那边绕绕。”
“这边离金都不远,周边监控我让分局同事都拷回去,我们直接去金都?”
“好,那就走吧。”应呈刚说完,就“嘶”了一声。
“老大!怎么了?”
他按住肋骨下方的位置,脸上很快凝出了冷汗,紧紧皱起了眉,骂了一句:“该死的,果然不该吃隔夜的东西!”
顾宇哲连忙把他扶住,继续往前走:“我记得前面有家药店,我带你去买点药先。”
胃绞痛发作起来又快又狠,哪怕是抗得了刀刃挨得过子弹的应呈也很快双腿发软,冷汗涔涔,后背的衬衫湿漉漉的黏在背上,把牙咬得“咔咔”直响,顾宇哲见状更加心急,连扶带抬,一抬头却瞥见巷子口有个人鬼鬼祟祟,脑袋里“轰”一声巨响,激扬而起的责任感让他脱口而出——
“何洋!”
何洋被他一惊,扭头就跑,他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一撒手就追了出去:“站住!警察!”
可怜应大队长居然被他当个麻袋似的给扔了,疼得低低“嘶”了一声,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顾崽”:“回来!别追!”
然而顾宇哲看着是个四体不勤的IT男,平时就偷偷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真遇到这种情况,骨子里的热血沸腾而起,也有着近乎职业病的灵敏和热血。
他背着一个大包,口袋里装着手机,手里还拿着平板,但跑起来依然脚下生风,三两下就追上了前面的何洋,伸手就要拽他肩膀,何洋一个转身,另一只手里却是刀光闪闪,他心道不好,被潜意识行为支配的身体这才迟钝地意识到——
完了,穷寇莫追,他没有支援!
应呈艰难往前挪了两步,只听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顾宇哲!
他连忙一手扶着墙,一手按紧胃部,跌跌撞撞蹭着墙往前走,一身新西装磨了一身的墙灰,胃里的绞痛让他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力气,惊叫了一声“顾崽”,拐过一个拐角,就见顾宇哲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僵着脖子回过头,把平板举给他看,颤着声:“老大,这玩意能报销吗?”
何洋的那把小刀,就插在平板里,平板的屏幕都碎成了雪花,再差一点,就要捅进他的心脏或者眼睛了。
至于何洋?早就跑没影了。
应呈的心落回肚子里,松了神,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坐倒在地上,疼得大口喘气,冷汗甚至浸透了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发,就算这样,他也憋不住气,白着脸怒骂起来:“不要命了是不是!没有支援谁准你一个人去逮人的?何洋是个亡命徒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是不是喊你了?聋了吗?要是没有这个平板你就交代在这了知不知道?”
顾宇哲鬼门关前面一把抓住了返程票,心有余悸,被这么一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知……知道了。我这不是……不想让他跑了嘛……”
“少废话!犯人跑了可以再抓,命丢了还能有吗?”
应呈骂完疼得直打滚,顾宇哲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老大你撑住!我给你叫120!”
“叫什么120,先打电话发协查通告,把那小子给我逮回来!”
他只好“哦”了一声,掐断电话又拨给了老张,只见应呈自己颤抖着手,给谢霖打了个电话求救,煞白着嘴唇把手机抖出了筛糠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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