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兰城市公安局审讯室。
应呈第一次跟叶青舟审郑远峰的时候,这个人大腹便便满嘴责任与义务,完美得无懈可击,而第二次,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审讯室里,只是满脸都是放弃抵抗之后的颓然与绝望。
甚至,在他们发问以前,就先说道:“问吧,你们想知道什么,都问吧。”
“怎么,不给我们再讲讲你那些公民的义务了?”
他哼了一声:“警官不怕浪费的话,我倒是有的是时间。”
“这次抓捕大获成功,你整个集团的骨干全部落网,缴获了大量枪支和毒品,都够开个展览会了,连毒品工厂都被我们起获,上次怎么说的来着?哦,你说你不知道不夜城,这次好了,不夜城的生产链也被我们彻底断掉,不管你知不知道,它都不能再流通了。”叶青舟往前一倾,轻声笑着说,“郑老板,你死定了。”
他没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你在城西数十年,这数十年里你什么没干过?从小混混干到老黑,再从老黑发展到毒枭,这么多年,我们小打小闹抓了几个分销商,愣是没注意到你也参与了贩毒,厉害啊,我干缉毒警这么多年,真的忍不住要夸你一句厉害。要不是这不夜城的致死率太高,我们可能至今也不会注意到你身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我们手里吗?”
“我说过,但凡我的人能有警官的一半才能,十个你们也抓不住我的把柄。比如何洋,不长脑子的废物东西,杀了人还跑到我这来表忠心,表个屁!”
“他杀了什么人?”
“警官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冯小月。”
“他告诉你他杀了冯小月?”
郑远峰笑着点头:“是。他知道冯小月杀了马晟,怕牵扯到我们自己身上,所以杀了冯小月灭口,然后跑到我面前来,让我保他。”
应呈在他笑容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嘲讽,而他也清楚——
冯小月的死跟何洋没关系。
但他依然顺着郑远峰的意思问了下去:“那你203包厢里的那些家具,丢哪去了?”
“警官不是说了,在冯小月那女人死的地方发现了吗?”
“那监控呢,你删掉的监控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些家具堆里?看来还有些人,想把你撬了,好霸占你的生意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实说吧,四点的时候我就知道出事了,何洋通知我的。我让他把家具都拿出去扔掉,用仓库里的新家具替换,然后亲自赶去一楼保安室删的监控,他扔哪了我没问,但是……我也很想知道是谁想跟我抢生意,花这么大力气把我送进来,不过既然警官们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要不了多久,这条漏网之鱼也会被你们逮回来,到时候,还烦请二位,把那小子跟我关一起,这么厉害的人物,我当然想认识认识。”
应呈不置可否,只是换了个问题:“当初你说,马晟死在你的地盘上,跟你没什么关系,是马琼要跟你抢地盘陷害你,那你跟马琼,又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胡说的。哦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我的人里,真的有叛徒吗?”
叶青舟轻笑了一声:“别的人随口跟你说一声有叛徒,你就第一时间去找,这么看来,你这个集团,也不是很坚不可摧。”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关系是坚不可摧的,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尤其脆弱。警官说我这些年一点马脚没露出来,怎么不考虑一下,我上面是不是有人罩着?”
他往前一倾,笑起来时满脸横肉:“说不定是你们的老大呢,或者是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信不过你的手下,我却信得过我的家人和兄弟。”
“巧了不是,我也有绝对信得过的兄弟。”他突然压低了声,脸上笑容狰狞,“你们没抓到黄毛。”
叶青舟脸上不动如山,心里却迅速激起了滔天骇浪——这个外号叫黄毛的没在郑家老宅里,他们尽最大的努力迅速突入,但仍然迟了一步,等禁毒支队带人围歼的时候,只救出了被关在那里的数十名失足妇女,而黄毛本人,早就已经无影无踪,虽然在附近监控捕捉到了他逃跑时的画面,通缉令也已经下发至各个机关单位以及周边省市,可……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黄毛这个人,彻底消失了。
或许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依然会被抓捕归案,但更大的可能是——
他改名换姓,偷渡出国,从此音信杳无。
他所犯下的罪孽,再无处可寻,也无法追究。
郑远峰盯着他的脸,更加猖狂地大笑起来。
叶青舟一拍桌子,厉声道:“老实点,你管你那兄弟抓没抓到呢,反正你是跑不了了,不夜城分销到那些地方去了?一个一个的,都给我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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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乐和陆薇薇坚守岗位,第一次搭档盯梢让他们格外认真,即使有两个人也不敢轮班,一起瞪大眼睛盯了那单元门一整宿,谁也没敢合眼。
“我们是不是把人错过了?”
“可能他没跑。”秦一乐说着打了个哈欠开门下车,“算了,我去买早饭,看看有没有咖啡,你要吃什么?”
清晨的小区,勤劳的大爷们已经早起下楼晨练,上学的孩子们已经背着书包出门,因此谁也没注意到,有个人就这么叼了袋牌子十分古老的甜牛奶,手里拎着一袋苹果,慢悠悠地从秦一乐背后走过,走向前面的三号楼,然后径直走进电梯按下了六楼。
电梯里有个阿姨买了早饭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概一岁多的小女孩,穿着玫红色的连衣裙,可爱的像花一样,正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于是扮了个鬼脸,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直笑,他又从袋里挑出一个最红的苹果,塞给小女孩。
阿姨当然推说不要,但他硬塞两次,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女孩捧在手里玩,转而开始自来熟地询问起了工作和恋爱,把他吓得电梯门一开就落荒而逃,只是过了拐角,再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匆忙的步子便又放慢下来。
你看,和陌生人建立起友好关系,就是这么简单。
人这种生物,总是太过善良,却不知道,善良,是生活最不需要的劣质。
他走进了601,房里空空荡荡,未装修的毛坯房到处铺满塑料纸,只有在正对着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只黑色的办公椅,旁边还有一个高脚的铁艺茶几,桌面上放了一只望远镜和PSP。他把苹果放在桌上,拿起了望远镜,向对面楼一眺——
望远镜里,方方正正摆了一个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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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9杀人案”和郑远峰贩毒案以及冯小月被杀案并案侦查,在第一个死者马晟死亡的四十八小时内就宣布侦破,顺带缴获了一整个贩毒团伙,涉案金额粗略一算就已经过亿,缴获的枪支比整个兰城市公安局的枪械库还要多,小山一样垒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为兰城市公安局的历史增添了十分亮丽的一笔。
同时,解救的失足妇女高达几十人,这些凄苦的姑娘们得益于冯小月的牺牲,最后都安全被护送回了自己原本的家,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曾经与冯小月姐妹情深的蒋欢欢在老张的严密监视下,依然消失了。
彻底消失。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她是生是死,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与这个案子有何瓜葛。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消失这件事,一定与“X”有某种关系。
上面拨下来一个个人二等功的名额,考虑到叶青舟缉凶途中不幸被炸弹炸了个肋骨骨折,算是伤得最重的一个,应呈和谢霖拱手相让,老实把这个功劳送给了叶青舟。
奈何叶青舟是个孤家寡人,老陈局不放心,最后还是把人绑进了医院做了手术,让他师母好好照顾,可怜叶青舟被师母盯着不给乱动,生生把肋骨骨折养成了坐月子,岂一个惨字了得。
不是每个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也不是每个受害者都能沉冤昭雪,但当警察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案子。
就算现在没证据,等上十年,二十年,该翻出来的时候,也一样会翻出来。
应呈就怀揣着这样的希望签了字,让马琼领走了她弟弟马晟和杀她弟弟的凶手冯小月的尸体,目送她再次大摇大摆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马琼把人安葬在了兰城公墓,就在离傅璟瑜墓碑不远的地方,并排沉睡着三个年轻人。中间是冯小月,马琼在她碑上贴的是她大学刚入学的时候拍的证件照,那个时候的她,是干净的,年轻的,有朝气蓬勃飞扬,透着这个姑娘当年的温柔坚韧,而左边,是从乡下迁过来的冯小星,照片里的他皮肤黝黑,像一头年轻的牛,沉默着支撑明亮灿烂的姐姐,却不知道他所希望的那个世界并不美好,而义无反顾踏进去的姐姐,最后也并未脱离生活带给她的枷锁。
右边,是马晟。
她伸手抚摸着墓碑,仿佛是在抚摸着年轻男孩的那一头柔软黑发,他在照片里依然笑得光明灿烂,可她很清楚,这个男孩被她亲手送上绝路,再也回不来了。
——“小晟,我把你们葬在一起,你们一起走,别分开。下辈子,别投到我家里,我不是个好姐姐,要是真有下辈子……你跟她做姐弟吧。”
三天后,天马娱乐集团名义上的董事长马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至死依然没有获得马琼的谅解,她还是恨他,甚至没让他死在家里,而是一个人枯老在那张雪白病床上。
当然,他也不配和马晟或者她妈并葬,一个人孤独地送回了老家,马琼甚至没去参加丧礼,可天马娱乐集团上下都已经唯她马首是瞻,又有谁敢非议一句呢?
一个月后,天马娱乐集团名下的独角兽娱乐会所盛大开业,马琼本人亲自来到市局公安局送请柬,顺便送了一面写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锦旗,并在分局落实档案,以后每天开业,会所里都会有分局下属武警控制安检,严禁任何违禁物品。
至此,马琼所要的所有一切,全部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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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市局依然忙得脚不沾地,应呈只能亲自赶到门口来拿外卖,他双手插兜,从外卖员手里接过早饭,有点出神地仰头一看——
天亮了。
只见一把利剑劈开浓墨,神的光芒跌落人间,流萤燎原。
然而那私底下,只有花了大价钱,经老客户推荐才能进的私人俱乐部里,美丽的女孩仍旧在做皮肉生意,前脚刚端掉了整个生产链的“不夜城”立刻有了新上市的第二代,更贵却更稳定,各种各样的赌局照常风生水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光明,要什么时候才能洗清这里的污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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