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落晖宛如一把烈火,在天边烧出猩红血色,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兰城市公安局才终于等来了下班的圣铃。
郑远峰的犯罪集团足有上百人,光是在郑家大宅击毙的就有十好几个,每个都得解剖,曹铭正忙得脚不沾地。徐帆身体扛不住,被勒令回家休息,鉴证更是人手不够,只能抓了特警当壮丁,帮忙收拾现场。叶青舟被老陈局一把摁进了手术室后,他手下的禁毒支队就惨了,被应呈抓去征用,和刑侦支队一起负责审讯,一模一样的话重复多了,最后险些化成人形复读机,恨不得给他们循环播放录音,最后还是人手不够,不得不把分局和下属派出所都调来帮忙。
特警和禁毒携手,同时端掉了包括制毒窝点和毒品仓库在内的好几个据点,后续有一大堆协同材料和书面说明要提交,应呈和谢霖赶报告赶到头皮发麻,还得兼职赶叶青舟那一份,名字签多了逐渐失去辨识度,“报告”两个字看得眼前发昏,眼一瞥就觉得这两个字仿佛要从纸上走下来跳舞。
刑侦组众人总算忙完,正在偷偷互相使眼色,最后齐刷刷把目光投给了冤大头顾宇哲,顾宇哲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说:“老大,六点了,该干的我们都干完了,能……”
正在奋笔疾书愁得头发直掉的应呈猛一下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什么?六点了?”
一眼瞥见外面红澄澄的天,他这才打开了手机,收到了十分钟前发来的聚餐申请:“那你们下班吧。也别回去了,隔壁鉴证的大老板徐帆说咱们两个科室一块吃饭,他已经在长桥那家大排档定好桌了,吃完饭不嫌累,你们可以再去唱个K。”
一片沉寂的刑侦办公室终于爆发出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强烈欢呼,谢霖连忙制止:“你们都给我心里有数,不准喝酒,听见了没?明天还要照常上班的!”
欢呼声骤然减弱了一半。
见大家都急不可耐地往外蹿,唯有应呈慢悠悠地收拾起了自己补不完的文件,他于是问了一句:“你不一起?”
“我就不去了,家里有人。”
他这才想起这人把那个来历不明的江还给带回了家,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怎么,家里有人就不去聚餐,这是惧内?”
应呈哼了一声,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刀扎了回去:“老子家里有人,你有吗?”
谢霖:……
同样都是单身狗,又何必互相伤害。
应呈于是乐颠颠地夹着一大摞文件回家去。只不过这一天一夜熬下来,身体早就不堪重负,单耳失聪也实在不敢开车,只能叫了滴滴。结果一到家,就见一辆体型硕大的黑色SUV直接怼在自家单元楼门口,一副蓄势待发随时都要冲上去的样子。
这两个小崽子,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认真了。
认真过了头,就显得傻憨憨的。
不过也好,毕竟……他实在是没心情拖着这幅身体再去满世界地逮江还。
他上前敲了敲车窗,秦一乐吓了个虎躯一震,连忙摇下车窗,只见车里堆满了零食包装袋,两个熊孩子为了解闷甚至还买了两本类似故事会的杂志看,不过也实在是怪不得他们,毕竟车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咖啡味,也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总之眼睑下淤着浓浓的黑眼圈,脸上神色却依然生龙活虎。
“我虽然比你们早毕业了几年,也不知道教材改没改,但‘宁丢勿醒’几个字应该还没删吧?”
秦一乐更紧张了:“我以为……停这不会被注意到,所以才……”
应呈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们就差把‘有问题’三个字贴在车门上了。”
实习生二人组顿时鹌鹑似的齐刷刷低了头。
“算了,我把你们两个单独派来,就是希望你们出点错。江还这小子,不到万无一失不会轻易逃跑,有你们两个变数在,免得我再去逮他。下次多注意。对了,我家有没有什么人出入?”
陆薇薇摇头:“没有。而且江还一直在您家,下来了好几趟,都是丢纸箱。”
“纸箱?”
“对,还挺大的。”
应呈想起自己那些搬了家以后就没打开过的东西,大概猜到了江还在干什么,于是在车门上一叩:“你们两个要不要上来坐坐?”
她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了不了,谢谢队长,我还是先把车还回去吧。”
“也行,你们俩熬了一晚上吧?还能不能开车?不行的话就把车停在这,叫个滴滴回去,我给局里打个电话给你们报销。”
“没事没事,我们把车开回去。”
“那你们路上小心,要是不累的话,回去了联系你们副队,晚上我们刑侦跟鉴证一块吃饭,他们吃完了还打算去唱K,你们去了熟悉熟悉也好,要是累了的话,就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上班呢。”
陆薇薇眼睛一亮:“好,知道了,谢谢队长,那我们走了。”
说完方向盘一打逐渐远去,应呈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的背影,笑了笑,抱着一大摞文件转身上楼,想起江还还在家,于是腾出手叩了叩门。
很快就有人来应门,剃了一头利落的板寸,穿着一件黑色T恤,腰上围着半旧围裙,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锅铲,一股菜香飘扬而出,只要一眼,就能越过他,看见他身后简约而温馨的客厅。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对,这不是我家”。
第二反应是——“卧槽,敲错门了”。
然而当他后退了一步确认门牌的时候,却发现上面确确实实写着“601”,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江还?”
江还没忍住,被他这幅见了鬼的模样逗乐了,一边侧身一让请他进来,一边说:“对不起。我总觉得不能就这样呆在应警官家里,应该为应警官做些什么,所以擅自借用了应警官的衣服,还乱动了应警官的东西,请……见谅。”
应呈被他一口一个“应警官”喊得直起鸡皮疙瘩:“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当时说的洗衣做饭只是开个玩笑,你也没必要真的拿自己当保姆。还有,你都住我家里了,就不必这么客套了吧,叫警官多见外,你尽管叫我应呈就是了。”
他根本认不出这居然是自己之前那个狗窝,瞠目结舌地打量了一圈,因为太过于一尘不染,以至于他把文件放在茶几上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然后一边说话,一边绕向了衣帽间:“这小区当年卖房的时候主打温馨之家,现在看来倒也不算是虚假宣传。”
只见衣柜里的衣服按照从深到浅的色系挂得一丝不苟,前一天晚上落在里面的烟盒也被收拾干净,但……
背板后的暗格,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他放心了。
江还闻他所言也松了口气,本想吐槽能把这样采光充足空间又大的户型给硬生生住成了狗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非常厉害,但考虑到以后自己的吃穿住行都要仰仗这位大爷,只好微笑一声转进厨房,去继续做饭。
“你说过的,收留我的事情,还做数吗?”
应呈把焕然一新的卧室和客房看了一遍,又一溜烟跑到厨房来,他家厨房是半开放式,空间比较狭小,只能允许一个人在里面忙活,他只能靠在吧台上,偷了块没上桌的红烧肉:“我都让你住进来了,你以为呢。”
说完又顿了一顿,笑说:“你这手艺,颇有我妈的风范啊。”
在各种厨房器具的衬托之下,他才一眼惊觉,江还此人,居然挺养眼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总觉得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地嵌在了他的心坎上。
总结一下,就是两个字——好看。
江还并不介意他偷吃,平静地说:“只是想和你商讨一下我的合法权益。我没有身份,雇佣我是犯法的,所以你不用给我开工资,只要收留我,给我一个住的地方,我就负责你的一日三餐和日常起居,怎么样?”
他乐了:“你这是上门给我做田螺姑娘来了?不会不知道田螺姑娘最后的结局是以身相许吧?”
“只要你加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彩礼太低的话,孩子要跟我姓。”
应呈惊了个瞠目结舌,偷菜的手愣是僵在了原地,只见他把菜端上餐桌,又温柔笑道:“洗手,吃饭。”
厚颜无耻的应大队长第一次被堵到无言以对,愣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
他眨了眨眼:“想要侵犯我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应呈又是一噎:“……吃饭。”
突如其来的骚和意料之外的撩,他今天也算是棋逢对手。
等他一溜烟跑去把手洗了,在见识到自己家仿佛跟重新装修过一样的卫生间,不由得再次惊呆,然而一出来,却发现江还正在抹他刚刚已经擦过一遍的厨房吧台,忍不住抱胸往门框上一倚,就这么看着他。
江还回头,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这是单纯地想报我收留你的这一饭之恩呢,还是……不想在我留下一丁点痕迹呢?”
他手一顿,一垂首躲开了目光,应呈随即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只见他十指指尖都是一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皱起眉头厉声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江还却面不改色,仿佛那皮肉外翻发黑流血的手指不是他的,随手一挣:“我不太会用厨房里的东西,昨天晚上想给你做宵夜,不小心把自己烫伤了。”
“被什么烫的?”
“那个。”他伸手一指电磁炉。
应呈却突然发力,反身一把把人抵在墙上:“我说过,你要是想在我面前撒谎就不要太低级,否则我拆台都嫌难度低。烫伤?我看你是把十个手指都用油煎了一遍了吧?不疼吗?为了抹掉指纹做到这个程度,何必呢,你以为我会无聊到收集你在我家留下的指纹去化验吗?”
“你会。”
他只见江还冷静与他对视,那眼底是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像一台高精度而又无感情的机器,斩钉截铁地说:“你会。假如我留下指纹的话,你一定会收集起来拿去查。”
“你就这么怕我查你?”
“怕。我的过去与你无关,你又何必紧抓不放?这是我最大限度的坦诚,应呈,看在我曾经为你死的份上,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应呈微微侧着头,哼笑了一声,有一种凛然的压迫感升腾而起:“我已经足够让步了,但你可别以为能用你为我挡过刀这件事来要挟我。”
“我没有,也不是想要要挟你,只是……”江还突然紧紧咬住了下唇,再不发一言。
真相就像一颗shou雷,紧紧攥在他手里,在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理智归笼,又让他再度捏紧了那该死的凶器。
有些事,一旦说出口,他和应呈都只有两败俱伤一个结局,所以,他不能。
他不能说。
“只是什么?”
他低下头,不再开口。
应呈盯着他低垂的眉眼,将双手插兜:“只是你认得我,很久很久以前。”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深邃,宛若汪洋,随即摇头否认:“不。我们不认识。我没见过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假如你不相信我的话,就让我走吧。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希望你天天提防我,试探我,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让我走。”
应呈沉默,却像一座大山一样裹挟着巍然压力把他堵在墙角,无处可逃。他低头看着他的手,只见十指指尖挨个用油烫过,表面的一层皮已经烫掉,皮肉翻绽,一片焦黑。都说十指连心,就算他久经沙场,也想象不出来十指烫遍到底有多疼,然而,这个人却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他又想起医院里那一排冰冷刺骨的铁椅子,当时他就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打麻药,生生挨了十几针,跌跌撞撞地从那扇大门里走出来,那模样仿佛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偶。
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不可能没有痛觉。
那么,是什么让他熬到现在,又是什么,让他非要做到这个地步不可?他所深藏的过去里,又到底包含了什么?
“江还……”
他觉得头顶目光有千钧重,缓缓抬起头来,就撞进了一双漆黑的深海,只听他说:
“江还,只要你想,这里就是你家,只要你想,我可以是你的家人。你替我挨过刀,流过血,我都记得,我决定要把你带回家的时候,就做好了接纳你的准备,但如果你不想,我留不住你,也没必要留你。”他说着长腿一迈,打开了大门,“门在这,要走自己走。”
他又垂下头去,十指攥紧,有血从指缝间流下来,双腿如同钉子一般被嵌在了原地。应呈就站在门边,也不催他,气氛一时胶着。良久,才听他问:“应呈……你还在怀疑我,对吗?”
“我怀疑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确实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你还真是坦诚。”
“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你在生我的气。”
“倒也没有。我也不想收留一个无法信任的定时zha弹在身边,你走或留,都得把话说清楚。但是,你也要想好了,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不管你过去有没有我,反正未来是与我无关了,我们俩,永别。”
江还摊开手一看,只见他结痂的伤口再次崩开,掌心一片鲜血淋漓,疼得钻心彻骨,想了想,轻笑着说:“好吧,那我再坦诚一部分。你知道恋tong癖吗?”
“什么?”
“我是在一个,恋tong癖开的孤儿院里长大的。”他说着,当着应呈的面,缓缓脱掉了上身那件黑色的T恤,然后转了个圈。
只见他胸口后背,都满是陈旧的伤痕,一个个圆点,是用烟头烫的,一个个长条,是用不知道什么细长的物品抽出来的,即便因为岁月迁徙已经逐渐淡化,给应呈所造成的震撼却完全没有削弱。
他又伸手去解裤带,笑容温柔:“你还需要更多证据吗?”
应呈打了个激灵,一脚踹上门,又一步奔上前,死死扣住他的双手手腕:“别动!”
他用力挣扎着要解开:“你不是不相信我吗?应警官身为刑侦支队长,应该会希望要证据的吧?你不是要知道我的过去吗?我一条一条解释给你听!”
“江还!我说了让你住手!”应呈猛一抬头,才发现男人此时此刻,依旧温柔,只是满脸湿透,紧紧皱着眉头,一双粲然生辉的眼睛里因为痛苦而翻江倒海。
“你为什么……非要我说出来不可……我只是想要个去处,为什么……”
他的力道不自觉减弱,轻声喊了句:“江还……”
谁料江还突然猛一挥手后退了一步,嘶吼着说:“走开!不要碰我!走开!”
不好,犯病了!
应呈当机立断,反手一拉,干脆利落一把把人摁倒在沙发上,欺身而上压得他动弹不得:“江还!醒醒,是我!”
江还仿佛如坠冰窟,又被人一把捞回了岸上,贪婪地大口呼吸,就这么一个瞬间,就已经是浑身湿透,双眼的焦距回笼,看着眼前的应呈,忽然嗫嚅。
“应呈……我不求一个家,哪怕只是一个去处也好,求求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应呈被他惊出一身冷汗,呼出了一口冷气,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轻轻点头,然后紧紧给了他一个拥抱:“好。”
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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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应呈不曾看到,江还在他怀里,倚着他颈窝时,那冷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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