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衣无缝(二)

“你是?”

天衣无缝巧妙地往前踱了一步,把武力稍弱的同伴护在身后。他的声调仍然端着,碧绿的眸子却透着逼视的意味,隐隐有几分像蛇——这种动物蜿蜒游行时姿态优雅,咬杀对手时却极为凶锐。

刚刚的女鬼虽然说不上是最凶最恶的那类厉鬼,但敢主动袭击无常,又能在第一回交手中成功逃脱,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对付的,却被面前的年轻人独自斩杀。况且两位无常追它又追得极紧,不过隔了一个转角的距离,因此那只女鬼是几乎是与年轻人一打照面,就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杀死,所以出现在无常们眼前的才只剩下尸灰。

“正如二位一样,吾辈也是无常啊。”年轻人并不在意来者的警惕,友好地挥挥手,“不过确切地说应当是前任无常吧,因为吾辈已经完成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业绩,准备要回地府述职了——唉,虽说现在也回不去就是了。”

提到“业绩”,天衣无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的白无常,对方则无所谓地拉了拉兜帽的帽檐。

尽管民间通常只知范无救谢必安两位无常的名讳,但无常的数量实际上并不少,被地府划定的每片区域都会有一对黑白无常驻守。而无常的工作也并非无限期的,所谓业绩,是指每位无常都要拘满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魂魄,方能入轮回重新投胎。

“无常”听上去是个了不得的身份,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好差事,整日整夜都要追着那些奇形怪状的鬼魂,不仅全年无休,而且无聊得很,平常不能随意在人前现身,能够说说话的也就跟自己搭档的无常。因而所有无常的理想都是尽快完成业绩重入轮回,转世时判官还会看在为地府当过差的份上,判个荣华富贵的命数以作犒赏。

大约唯二的例外之一就是这位“小白”。与她搭档的黑无常已经功德圆满换过了好几任,唯有她记在生死簿上的魂魄数目还少得离奇。至于另一个例外,便是天衣无缝了。这两人先后都是主动向地府申请调到一个荒僻的辖区,这才做了现在的搭档,一同过了近百年仿佛养老的日子。

“‘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天衣无缝很快收回目光,顺着话问道。

前任黑无常原先笑眯眯的眼睛缓缓睁开。他长相柔美,瞳色却是赤色,和地上阴燃的厉鬼尸衣呈现出同一种绮丽的红。他仰头望向小巷上方狭窄的天空,轻轻感慨道:“回不了地府,而且甚至连这座江州城都出不去,就像这座城被封印了……二位也是因为城中的异状才来的吧?”

方才兜帽的阴影投在他的半张脸上,此刻被光一照,始终沉默观察他的小白才看清,他那浅色的头发并非与天衣无缝相似的银白,而是鹭鸟一样更加柔软的灰色。

“你的赋名是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寒而生硬,像是两片薄瓷碰撞。

凡是被地府召为无常者,都不再使用生前的姓名,而由阎王赐予名讳——所谓讳,便是死后之名。这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寓意,大概算一种身份的证明,又或许只是出于阎王本人的爱好。据说现任阎王生前是个落榜秀才,现在坐镇地府依然喜欢舞文弄墨,因而随兴给予的赋名都是四字的成语。

“哎呀,确实,都忘记彼此介绍了。”年轻人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不过他手中还攥着黑无常所执的铁链,拍掌时只发出铁链的索索声,“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呢?”

“天衣无缝。”白发青年微微俯身算作行礼,尽管阴间不讲究这种礼节,但他还是秉持了这个习惯。他并没有指摘对方不答反问的态度,不知是不想在细节上纠缠,还是出于某种高傲的宽容。

“盛情难却。”身为白无常的少女跟着报出名称,露出一个恰合时宜的笑容,唯有漠然的眼神与她的名讳相去甚远。她眼眸中刚刚映出的一抹流光,就仿佛不过是镜面的反光,而非她的神色有所动容。

“都是很好的名讳呢,不过以阎王爷的品味也不会取出难听的吧。”年轻人认真听罢,歪头莞尔一笑,“吾辈名讳为……春生秋杀。”

春生秋杀……万物春季生长,秋季衰亡,是天地自然的规律,然而这四个字却似乎还蕴含着生命转瞬凋零的肃杀。这是个寓意略带不祥的成语,但阎王赋名向来想到什么用什么,再说无常本就是勾魂的阴使,配这个含有死意的成语倒是正好。

“难得与旁的同僚相遇,真想坐下来闲谈一番,可惜此时此境不是悠闲的时候。”天衣无缝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分明是悠闲的模样,“话说回来,怎么不见此地的白无常?”

春生秋杀笑吟吟的神情忽然敛去了。他的眼角微微下垂,笑起来的时候很是温柔可爱,与人间寻常的青年并无两样,不笑的时候才显露出一点无常阴森的样子。但很快他又露出了苦笑:“就在江州城发生异状的前一日,她失踪了。待吾辈发觉的时候,已经被困于城中。二位既然今日才来,可曾听闻有一位白无常回了地府,或是去了别处?”

天衣无缝摇摇头,“我们奉地府之令前来探查的时候,只听说江州城变成了无生无死的异状,原先驻守此地的两位无常都失去了音信。”

“那么果然是失踪了,还是自己躲起来了呢……虽说无常是不死之身,但城中状况如此古怪,吾辈还是有些担心啊。”春生秋杀苦恼地叹气。

无常作为游走于阴阳两界的鬼差,除非遭受极其强大的秘术,并无通常意义上的“死亡”,也算是地府赐予这份辛劳工作的特权,以免无常们拘鬼不成反而不幸殉职。

“哎,闲话就不多说啦。吾辈在城里还有些地方想去看看,二位,后会有期。”春生秋杀侧过身摆了摆手道别,忽然又浅浅笑了一下,“吾辈已经一五一十自报家门,之后若突然邂逅,可莫要失手误伤同僚呀。”

“怎么会。”天衣无缝还是直直盯着他,说话则很客气,“况且我也不喜欢动武。”

“你不跟我们一起么?”盛情难却提起嘴角,算作一点邀请的意思,问道。

“江州城连山傍水,占地广大,或许分开行动效率更高些。”春生秋杀朝少女爽朗地一笑,“不过若是吾辈遇到什么麻烦,一定会来求助二位同僚的,到时候可不要弃吾辈于不顾呀。”

“小白,我们也走吧。”

披黑斗篷的年轻人离开后,天衣无缝轻轻拍了拍盛情难却的肩膀,却见她直愣愣地站着,“……怎么了?”

“没事。”盛情难却拉下兜帽往前走去,传来她冷静的声音,“刚才我试了试,确实回不了地府了。”

“小白你还真是一语成谶。”天衣无缝想起城门口的对话,也不紧不慢地迈步,嘴里的闲话却没有停,“说到地府,前些日子我去地府述职的时候,听闻判官笔好像丢了一支。”

“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些判官又不差一支笔。”盛情难却道,听不出是否在意,“是那个文判官丢的么?他向来粗心。”

所谓判官笔,本身无非只是一杆普通的笔,但经判官一用,上面便附了能修改生死阴阳的玄术,也相当于一件相当了不得的法器。

“不过据说丢的是笔架上备用的笔,估计也没——”天衣无缝话未说完,前面的盛情难却猛然停了下来,迅速转过身。她一贯几乎只有假模假样表情的脸竟微微变色,令天衣无缝的神色也为之一变。

“我的生死簿不见了。”她低声说。

“什么时候不见的?”天衣无缝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也有些动摇。

盛情难却摇头示意不知道。在来江州城之前,他们驻守的地方在荒僻的山村,活人不多,死人更少,并不用常常查看生死簿。她上次查阅生死簿时发现足足有大半年没有新的死者需要引渡魂魄,于是至今恐怕有好几个月再没翻开过簿子了。也正因为他们如此清闲,这回才被地府遣来江州。

两人默然地站了一会,天衣无缝扶着额头笑笑:“不用着急,沿着来时的路找找吧,兴许是追女鬼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

这建议无异于刻舟求剑,天衣无缝这番话只是想让盛情难却稍微安心些。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心绪恐怕并不像面上那般波澜不惊。生死簿丢了可不是小事。

盛情难却点点头,“顺便也看看城里的状况。”

也许是声音不带感情的缘故,她说话往往带着一种发号施令的感觉。不过她的这位同僚脾性好,又一向是有点娇惯她的,近百年的搭档倒从未有过矛盾。

两人并肩折返时,天衣无缝似乎不想让气氛太沉闷,若无其事地打开了话匣子。

他指着路边的一个锅盔摊。那个摊主正弓身要去拿油纸,旁边架着的锅下面已经熄了火,锅里的锅盔表面已烙至金黄,泛着诱人的油光,上面还撒着白芝麻,让人光看着就仿佛闻到了扑鼻的香味。

“江州城的锅盔是有名的,之前来的时候尝过一回,当真是名不虚传。可惜现在当了无常,已经没有口腹之欲了。只是现在见到这个锅盔,还是能回想起当时的滋味。”天衣无缝一本正经地评鉴江州的风物。

“这个锅盔不能吃了。”盛情难却一开口就打破了追忆往昔的融洽氛围。某种意义上她跟天衣无缝有点像,都会偶尔说出一些思维跳脱的话来,“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活气了,想必这些食物也不能正常享用了。”

“会毒死人么?不过反正现在也不会有人来吃它了。”天衣无缝跟着她的思绪,单手支在颊边,露出思索的神情。

“我可以尝尝。”盛情难却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吃过锅盔,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这是个笑话吧?没想到小白你也学会讲笑话了。”天衣无缝好笑地望了她一眼,却顺着她的话娓娓道:“这里的锅盔烤出来是软的,面皮外厚内薄,里面夹着的肉馅烤得都要化进面皮里……不过当时我只吃了半块,剩下半块被我妹妹抢走了。”

他一席话说得自然而然,盛情难却微微偏头,也很平淡道:

“原来你有妹妹。难怪你平时说话这么多,我想定然是经常陪着人聊天。”

“毕竟当初是跟家妹一起来的,触景生情,不由想到她。”天衣无缝换了副略带调侃的语气,眼睛一转,透出点正统世家公子少有的狡黠:“不过小白你的猜测可未必准确,说不定是我经常一个人,没人与我说话才学会自言自语呢。”

“不会的。”盛情难却又抬手拢了拢兜帽,“经常一个人待着的,大多是像我这样的。”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