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吾辈也说过猜对就告诉你,那就没办法了。”春生秋杀回答得堪称心有灵犀,他弯起嘴角,任谁来看都是真心的恭喜之情,“答对了,那些人都是吾辈杀的。”
他语气很平和,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甚至有些温柔。他的身侧夕阳正在冉冉落下,破碎的云彩攫取了最后的晖光,艳丽得夺目,半面天空仿佛血水横流。灰发青年的身影在天穹下显得虚幻,然而在缓缓下沉的万尺云霞中,唯有他不曾随风散去。
一刹那,盛情难却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样美丽的晚霞已经日复一日地消散了无数遍,他却永远不会消失。
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天地间沧海桑田,只有她眼前的人永远存在。
盛情难却几乎打了个寒噤,又感觉到了那种接近心跳的悸动。一股无名的冲动涌遍了她的全身。她鲜少有这么强烈的感情,是杀意么?人心易生怨,她又是因为什么怨恨,旷日持久地对这个人心怀杀意呢?
春生秋杀从棋盏中拾起一枚棋子,再度落在棋盘上,“其实吾辈也一直有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你找到凶手,你会杀了他来为你搭档报仇么?”
“就算你没有杀他,我也要杀了你。”盛情难却无情地回答。
“哈哈,知道你想要杀吾辈啦,不过吾辈要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春生秋杀歪了歪脑袋,这个有点卖乖的动作他做起来格外讨喜,“吾辈只是想知道,盛情你有多看重你搭档。”
“我上次已经说过了,同事而已。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还不至于为了他杀不能杀的人,但是如果我去死可以救回他,那么我会去死。”盛情难却直言不讳。她不明白春生秋杀为什么好像很执着于这个问题。
“这么容易就会选择死去啊……”
这分明是一句感喟而非疑问,但盛情难却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没有什么要追求的东西——能让我非得活着不可。”
存活于世对她来说没有特殊的意义,她几乎脱口而出这句话,然而一瞬间她察觉到了某种违和。
……有,其实是有的。她现在之所以还作为无常存在,没有抛弃此世迈入轮回,是因为她还有一个执念,莫名其妙不可思议至极,却又至今牢不可破。
她是为了杀了他而活着的么?
为什么自己会对活着一事感到茫然,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个人结下唯一不曾遗忘的羁绊?盛情难却默默地出神了。然而在她成为无常的那一刻,关于前世的记忆已经被地府洗刷一空。无论她怎么回忆,过往都是一片空白。
可是这个执念如此强烈地驱策着她,照理说并不会只留下“杀了某个人”这个模糊的念头才对。盛情难却意识到那片空白仿佛是一个禁令,一旦打破,她或许会坠入某种疯狂之中。
“是吗……”春生秋杀只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像是潋滟的水光,涟漪之下映出的东西都模糊了,“不过反正你的搭档已经死了,跟死去的人没什么可计较的。”
“但是那天你为什么要杀他?”盛情难却冷冷地问,“若你一次只杀一人,那天你已经杀了一只红衣女鬼了,为什么会再动手?”
“盛情你还真是细心啊。”春生秋杀单手撑着下巴,露出思索的神情,“其实本来吾辈也没想动手的。不过吾辈发现了,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那个叫天衣无缝的黑无常就发现吾辈是假冒的身份了。你的搭档还挺厉害的呢,吾辈一般是很少会被无常觉察的。总之为了避免被你的搭档杀掉,吾辈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他悠悠地说完,忽然敲下一枚白子,笑得很是开心,“征子有利!盛情,你的‘羊头’被扭住了哦。”
盛情难却低头看向棋局。一簇黑子两翼被白子包抄,只剩下了一口气。她知道这种俗称为“扭羊头”的征子技巧,若被包围的棋子不愿被吃,便只能沿着唯一一口气走下去,而另一方的棋子也会随之步步紧逼,如同扭住羊角遏止猎物左右奔逃。如果两方都不愿放弃,半途又无变数,两方棋路就会一直延伸纠缠下去。直至被包围的一方棋最终触及棋盘边缘,无路可逃,最后一口气也到了尽时,此前的挣扎就会迎来全军覆没。
所以当对方征子有利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止损,不去管那片注定被吃的棋子。盛情难却手搭在棋盏上,却没有再拿棋。盘面上白子星罗棋布,显然已经占了大势,几乎是稳赢的局面。她不想再陪春生秋杀玩这种游戏,直接推开棋盏站起身来。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白无常的声音回荡在风中,语调还是一条直线,但比平常更加紧绷,“你不是无常,但很了解无常。”
“这句话盛情你也是第二次说了。因为不了解无常的话,就会被你们抓住啊,吾辈还不想死呢。”春生秋杀松开手,攥着的那一把棋子如同尘沙一样零落消失,“吾辈了解无常,其实无常也应该知道吾辈吧,毕竟吾辈的名字就在生死簿的第一页上。”
生死簿的首页……都是长期逃匿人间、被地府追缉超过十年的恶鬼!这些鬼的名字都用朱红色特别标注,因而又被称作红名厉鬼。一般的鬼魂诞生不出数日就会被辖区的无常捕杀,而红名鬼能遁藏经年,其狡诈和凶残都远非普通恶鬼可比。
不管春生秋杀说的是不是真的,盛情难却心中霎时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红名鬼都极为危险,而她不擅长近身战,必须先远离春生秋杀身边。
两人的身影渐渐拉远,夕阳在两人中间缓缓沉没,赤红的积云越发红得浓重,像是在一池靛蓝的深水底下燃烧的火焰。
灰发青年没有侧头观赏这番每时每刻都在逝去的景色,他微微仰头看向盛情难却,弯弯的浅色睫羽下,殷红的眼瞳仿佛是绮艳的霞光在其中阴燃殆尽,留下黏稠的尸骸和一点余温。这一点温度几乎让人错觉为温暖,可实际上远不是这么温柔的东西。
“杀人鬼杀人鬼,吾辈自然就是鬼咯。”
像是闲聊时抖出一个包袱一般,春生秋杀竖起一根手指,笑吟吟地说。
“但鬼通常都是丧失神智、只凭怨气和嗜杀的冲动行动的。”盛情难却平静地说,听不出她是质疑还是询问。
春生秋杀是鬼,可以说在情理之中,却又在她的意料之外。死后有恶念不散,生为鬼。鬼自恶念而生,也囿于恶念,就算能短暂地伪装成人,它们的理智也是相当有限的。例如水鬼会执着地拉着人去河边,饿死鬼会反复向人哭诉饥饿。一般的怨鬼厉鬼根本没有沟通的能力,盛情难却甚至也曾碰见过一只红名鬼,其诡诈也不过是像野兽一样生自本能。
可是春生秋杀太像“人”了。他能装作无常,聪慧通人意,甚至表现出来的性子到现在为止都相当开朗亲和,也从未见过他丧心病狂的时候。盛情难却猜测过他可能是妖怪或者人,却未曾想过他会是无常一贯以为敌的鬼。
“鬼和无常一样,都是由于执念而存在的。也许是吾辈的执念很特别吧。”春生秋杀也站了起来,脚边的棋盘随之消失,似乎他也明白这局棋暂时难以继续了,“而且,说吾辈嗜杀,也没错啊。”
他微笑着摊开手,口吻平常得像是在介绍自己一个普通的爱好。
“所以你每三日就要杀人,是因为鬼的本性。”盛情难却微微眯起眼睛。
“没错,严格来说也不一定要是人,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杀死一些什么,活人、妖精、僵尸……或者无常,都可以。不过踩死一只虫子什么的可就不算了。现在江州城里那些不会动的人也不行,把他们切成两半就像切肉一样,比起杀人更像做菜啊。”春生秋杀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就是鬼的本性,必须要进行杀戮,否则吾辈抑制不住这种本性,神志崩溃,就会像盛情你说的那样,变成只凭冲动行事的厉鬼了。”
“你很在意要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盛情难却也微微歪头,打量这个看似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鬼。
“吾辈绝对不会变成那种不知自己身为何物的东西。”春生秋杀出乎意料地下了断语,然后半开玩笑道,“而且万一吾辈变成了那种恶鬼,四处游荡大开杀戒,对你们来说反而更麻烦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盛情你就不要留情地杀掉吾辈好了。”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盛情难却面不改色道,“我能活到今天,应该要庆幸你没有选择我在前几日杀死。”
“这不是什么需要庆幸的事啊。”春生秋杀说。夕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他方才被染得退红的发色逐渐转为浅灰,在朦胧的暮色中显得柔软,“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就像前日,吾辈其实很担心你,不想要盛情你受伤的。说要去找李绣之报仇,也不仅仅是个由头,她伤了你,吾辈的确想让她偿命。”
“不到万不得已,在最后的时刻之前,吾辈是不会动手杀你的。”他很轻、很认真地说,“那么……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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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会者定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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