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中元前夕,锦阳观。
坐忘丹青破水墨,飞阁流丹隐翠虚。
澧朝立朝以来道教为尊,锦阳观乃澧朝第一观。
“几百年来,锦阳观每代皆会出一位剑术大能,守京城西南方关口,本代大能是清极真人,没错,正是在下李玄洲。”
夕晖洒进窗户,照得屋内两人镀上金光,一身道袍的青年懒散曲腿坐在案旁,眸光湛然,唇边是得意的笑。
荀为霜指着案上图纸问:“你厉害我早晓得,可京城离这不是非常远吗,如何说锦城是京城的西南关口?”
李玄洲摆弄着牛皮图纸,四处指点:“你看,锦城以南是滇南,西边是雪洲,北面是北蛮,锦山山脉绵延千里,像不像巨大的屏风?”
荀为霜跟着手指点的位置认真看,千里山脉中,唯有一处名为锦城的平地,她点点头:“此处确实容易成为叛贼匿点。”
“聪明,”李玄洲竖起大拇指夸她,指腹触到她额前饱满的头骨,手上动作一顿,直起身又问,“想不想做贫道徒弟?”
“不要,我是来给沅心当伴读的,给你当徒弟,若你逼我当观主怎么办?”说起来荀为霜还有点惆怅,自入观以来,她还没见过公主秦沅心。
听说秦沅心的生母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却在怀她时入了道观,秦沅心从小随母妃在观中长大,可惜六日前,秦沅心的母妃殁了,她为此跪在皇灵殿多日未出来,或许过了头七她才会出来见自己。
眼前白影晃过,脑门传来一点痛,荀为霜捂住脑门,恨恨抬头,见李玄洲支着下巴对她笑道:“贫道只大你六岁,怎么也要等徒孙成才了再去九泉吧?”
李玄洲眉目疏朗,天生一副笑颜,他本人也没什么规矩忌讳,与他相处十分舒心,可看着他说起自己未来时的笑,只觉无端落寞。
“笑得真难看。”荀为霜扭头趴回窗棂眺望锦阳观景致。
锦阳观在锦山主峰上,此时,落日照得远处大殿金顶耀目,剑击崖险峻无人,积雪覆得苍松白了头,林间雾气四溢,坐忘峰上,不少道长师兄趁这短暂时间打坐凝气。
什么都好,只是道观脚下常年云海翻腾,望不到人间。
“常呆山上无趣,不如贫道带你下山玩玩?”李玄洲从坐榻上站起来,惊得跑来屋内觅食的翠鸟到处乱撞,他未等荀为霜反应,行至门口,转身笑道:“明日午时,你在山门口等我。”
荀为霜心中雀跃,脸上却未置可否地撇撇嘴,把两扇窗户都打开,翠鸟一头扎进滚金的云霄里不见了。
……
次日是中元节,荀为霜吃完午膳便蜷在山门口松树下逗拾果子的栗鼠,直到午时都快过了也不见李玄洲的影子。
午膳时听说道长师兄说观主上面还有师父,师父十分严格,想来李玄洲想要下山也是不容易的。
未留神,手上的松子被花栗鼠一把抢了,荀为霜正有些恼怒,穿着玉色劲装的李玄洲来了,高束的马尾迎风荡起,他本就身姿俊逸,一身行头衬得他宛若未加冠的少年郎,唯有身后两只墨绿麻袋大煞风景。
李玄洲放下一个麻袋套到荀为霜脖子上,荀为霜摸不清头脑:“这是干什么?”
“锦城的中元历来由锦阳观办,今年许是皇帝灌多了**汤,”李玄洲看着荀为霜懵懂的双眼顿了一下,吹口哨唤来一匹没套缰绳的枣红马,“一句话说就是今年中元祭祀被交给南夷祭司办,贫道只能再寻由头下山。”
“南夷祭祀好玩吗?有百鬼夜行吗?”前几年荀为霜的祖父被外放做官,荀为霜就跟随祖父四处游历,见过临安的花祭,也见识过索洲的天祭,山里的祭祀她第一次听说。
“嗤,南夷祭祀不是什么女孩该看的事,”李玄洲说得颇为鄙夷,他上马坐稳朝荀为霜伸手,调笑道:“你不一样,你是锦阳观下一任观主。”
“乱说!”荀为霜知道李玄洲此人素来没什么仙风道骨的样子,坐上马刚想回嘴,枣红马动起来,荀为霜扯着李玄洲的腰带乖觉地闭上了嘴。
“怕什么?贫道的仙驴不会跑,安安稳稳坐着。”
“此生不在今生度,纵有生从何处生……”
李玄洲心情不错,慢慢悠悠哼起了歌。
白日清朗,云漾无忧,这便是荀为霜来锦阳观后,最后一个悠闲的下午。
……
山里的太阳落得早,二人到锦城时,恰逢锦阳峰方位霞云似火,一团透紫的乌云飞来遮了大片夕阳。
近日东南方西江路闹洪灾,听闻不少流民涌来锦城,锦城知府好心地大开府门欢迎难民,锦阳观也收了不少孤儿,奇怪的是今日街上并没有太多人,街上干净得看不到乞丐。
荀为霜抓着李玄洲的衣摆打量周围,满街白灯笼风中纷扬,不远处祭坛方向,千年枯树的树枝上挂满黑白布条,乌鸦迟迟找不到落脚处,盘旋在枯树上方凄厉嘶叫,回想前几日途径锦城的光景,恍然觉得今日的锦城好似一座寂静的鬼城。
他们到还算有人气的摊位买吃食,边上有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问起关于皇帝的事,小贩倒是显得很热络:“嗐!锦城不是什么大府,皇上他老人家也不是每年都来,今年大老远跑来还不是因为要哄那位新纳的鸾妃,”他自觉说得多了些,借蒸腾的水气了结这个话题,“荠菜烧饼出锅了,客官您拿好嘞!”
荀为霜徒手接饼被烫得差点把饼掉地上,她用袖子拢了饼,油手抓了一把李玄洲的袖子:“你的剑呢?给我用一会儿吧。”
李玄洲有两把剑,一把是极少出鞘的玄铁剑,另一把是轻巧纤细的软剑。
荀为霜想着此次下山他应该带了软剑,谁知李玄洲放下手上的吃食掏了许久,颇为费劲地掏出一把有大半个荀为霜高,通身乌黑的长剑。
”……算了。”
“你是想拿剑尖串饼吃?这剑还未沾过血,你且拿去用。”
荀为霜想,李玄洲自己平日必定也没少干这样的事。
烧饼拿裙摆衬着还能将就拿着吃,边吃边看,小摊周边人少了些,她鬼鬼祟祟问李玄洲:“下山还真是来打架的啊?咱们等会儿去哪劫富济贫?”
“少看话本,穷山恶水的,哪来的大富商。”
这话说得也没错,荀为霜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总不能是跟皇帝抢美人吧,那皇帝我见过,不是什么仁慈的主儿。”
“咳咳……”李玄洲呛得耳尖微红,他咽下一口烧饼,勾指示意荀为霜附耳过来。
荀为霜果真把耳朵凑上去,烧饼味飘来,耳垂突然痛得荀为霜跳脚,李玄洲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她放下烧饼捂耳往另一侧躲:“贫道是出家人。”
“话本上说了,出家人都有前缘的。”
荀为霜嘟囔一句后,李玄洲突然安静了下来。
想来他不愿此时提前伤感事,荀为霜噤了声,正想怎么岔开这话茬,李玄洲接话了。
灯火绚丽,他却抬头看了一眼寂寥的南方天空,声音融在风里微不可闻:“出家人?我能有什么前缘。”
祭坛那边,异族鼓点响起,不少人起身向祭坛去,李玄洲观察了一会儿人群,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吃完我们去城西看看。”
……
锦城因地界特殊,东面、南面和西面设有翁城。平时来往客商多从东面和南面通行,久而久之,西面成了难民乞丐这类人的临时驻扎地。
荀为霜和李玄洲站在城墙上看了一圈难民营情况,虽没占多少地界,但小小一片天地竟也“秩序井然”:营地西边是草席稻草破布胡乱堆叠成的“床”,中间开始出现木头和篷布简易搭成的三角帐篷,而东边避风处,两个搭建考究的圆顶帐篷大剌剌成为难民营最醒目的存在。
城中的歌舞声衬托得难民营像一片死寂坟地。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荀为霜抬头看李玄洲。
李玄洲好像早有猜测,他从腕上拆下一块黑色面巾蒙住半边脸,架起荀为霜从城墙跃下。
荀为霜一阵眩晕,脚落地缓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你怎么干起翻墙这类事轻车熟路的?”
李玄洲靠墙角安静一瞬,伸手捂住荀为霜的嘴:“嘘,有人来了。”
一高一矮俩影子拖着一辆小车摇摇晃晃得走入门洞与月光划出的狭小区域内,李玄洲拎起蹲在地上的荀为霜挪到难民营东边帐篷的另一边。
“真他妈晦气。”
“张拐子,你什么都好就是嘴不严实,这话回去再说。”
捂住嘴的手翻墙时沾了满手灰,她不动声色挣扎了一下,不知李玄洲是否有意,捂着荀为霜嘴的手不仅没有松,还紧了一点,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弃反抗的荀为霜,唇边划过一抹笑。
“怕什么,今晚人都送走了,”摇摇晃晃的人影左右观察几瞬,又压低声音道,“要我说钱多多那娘们儿攀上高枝儿就忘了本,不就是靠身子上位的表子,牛什么?!孙民,你还记得她刚进醉仙楼时的惨样子吗?满脸的蛆,皮都烂没了!”
张拐子个头更小,他吊起一只萎缩的脚,杵一根拐杖慢慢走在车边嘴里止不住辱骂。
拉车的孙民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清了一下嗓子朝经过的帐篷啐一口痰,道:“少扯没用的,赶紧换了衣服去城北衙门,时间误了咱们俩都别想活!”
张拐子虽不悦但也识时务的闭上了嘴,他检查了一下车上这批“货”的嘴是否塞上布条,又紧了一下层层挂扣的绑“货”绳子,随孙民一前一后进了一顶三角帐篷。
荀为霜看了一眼李玄洲,李玄洲松开手揉了揉手腕,把黑布蒙在荀为霜脸上。
耳边传来深沉的男声,是李玄洲在耳边说:“给我放风,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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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羡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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