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台上的火越烧越旺,头颅被焚得焦黑。
待蛇皮彻底融化,头颅滚进火中,祭司摇摇晃晃向皇帝跪拜:“圣上!巳神已降临锦城,若成功将祭品贡上,定能保澧朝百年安定!”
荀为霜侧头,远处龙椅上的人露出期待的笑,他大手一挥,对老太监道:“去传汪文远,让他速带祭品来。”
于是锦城知府骑马急匆匆停在祭台下,汪文远今日面圣打扮得颇庄重,用脂粉填了脸上癞蛤蟆皮似的坑洼,他体态臃肿,下马后没走几步路额头就滚落几颗浑浊的白珠子。
汪文远跪倒在龙椅前,递上一副宽约半丈的画:“臣汪文远,叩见圣上,圣上龙体康健,护佑澧朝千秋万代。”
老太监为皇帝展开画,是一副百家图,画上的百姓俱带笑颜,一勾一染间描绘出太平盛世景象,老太监察言观色:“在圣上的英明治理下,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真是澧朝的福分。”
皇帝被哄得喜笑颜开,揽过一边透明人一样的鸾贵妃,笑道:“朕生来承袭天命,多年来勤政爱民,这些俱是朕应得的,鸾贵妃,你说是吗?”
鸾贵妃应景地笑笑,往皇帝怀里撞去,未有多言。
“可笑。”秦沅心望着枯树后灰蒙蒙的月亮,轻声道。
荀为霜向汪文远来时的方向眺望,远远的,衙役押送数车囚犯往祭坛方向来,勉强看到走在前列的不少衙役身上挂了彩,她朗声问汪文远:“汪大人,今日怎么未提前来此,害陛下在此空等许久。”
汪文远腮帮子动了两下,转头对荀为霜和秦沅心说:“万望公主恕罪,来得路上遇袭,纠缠得久了些。”
荀为霜想起一袭黑衣挥手告别的背影,顿觉不安,她当然知道李玄洲不会轻易死,但汪文远背景深厚,李玄洲刚在醉仙楼中负伤,单枪匹马再打一场不知有几分胜算。
“为霜,是观主吗?”秦沅心问,见荀为霜迟疑点头,她叹道:“清衡真人放我下山前曾叮嘱我将你们带回去,你放心,我一定要做到。”清衡真人是李玄洲的师父,她虽将锦阳观交给年轻的李玄洲,却从未放下担子。
“死囚来了。”
荀为霜眸光渐深,不远处驶来几十辆车马,吱吱呀呀运来几十团被血盖住的肉。
她起身死死盯着一个打开笼子的衙役,瞧见他从笼中拖出一个死狗一样没多少生机的人,看身形像一个魁梧的男子,他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杂乱的头发隐约露出深陷的眼窝和流出的血与嘴上的血连成一片的耳朵,他趴在地上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车没几团肉能支撑出人形,一层叠一层,压得笼角挤出鲜红的血汁,往后的每个笼子都是如此,有男有女,有死有活。
祭坛附近鸦雀无声,纵使百姓见过被鞭笞到不省人事的死囚人头落地,也不曾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割舌、挖眼、削耳。
荀为霜知道汪文远为何要这么做,无非是怕流民暴露他的罪行。
心头燃起一团火,荀为霜撕了宫装宽大的裙摆抬脚要走出帷帐,却被秦沅心一把抓住手腕,荀为霜下意识想挣脱,回头却见秦沅心通红着眼眶,对她斩钉截铁道:“我有愧,应是我来。”
乌鸦哄闹,荀为霜眼睁睁看着秦沅心走上祭坛,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喝酒的皇帝,跪下,冲着鲜红的阶梯喊道:“锦城流民有冤!请陛下彻查!”
阵风忽起,秦沅心的声音传得悠远。
皇帝眼皮一跳,他将酒杯重重压下,坐直怒声问秦沅心:“和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明月高悬,秦沅心朝月亮虔诚磕了三下头,鲜血染得鬓发发红,她停顿两息,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厉声喊道:“汪文远不尊律法,擅放死牢囚犯,抓无辜逃荒流民充入刑狱,请陛下彻查!”
人群一片哗然。
汪文远连滚带爬扑到皇帝脚下辩解:“圣上明鉴!公主定是听了那宋狗的胡言乱语,胡编乱造破坏圣上的祭祀来了!圣上您忘了醉仙楼那事了吗?定是宋狗心存记恨,来给您使绊子!”
皇帝阴沉着脸扔了酒杯,他暗中给老太监使眼色。
“请陛下彻查!”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乌云,秦沅心一声比一声洪亮,惊雷震得几个悄悄围住秦沅心的侍女不敢乱动。
荀为霜出了帷帐,她张开手臂护在秦沅心身前,道:“陛下派按察使宋大人来锦城,又不准宋大人出府衙一步,臣女不禁猜测宋大人到底是查出了汪大人的腌臜事还是查出了什么不该查的?”
“混账!”
汪文远平日做派高调,百姓早已对他所作所为敢怒不敢言,今日见皇帝在此,公主又带头控诉,都想上祭坛求皇帝彻查这个一手遮天的地头蛇。人群涨潮似得往祭坛上推搡,官兵拦不住,亮出尖锐的枪直对面门。
“圣上,不如咱们提了宋大人来问话?先把这些刁民稳住,其他的从长计议。”鸾贵妃见事态将近失控,趴在他耳边吹枕头风。
“还是爱妃聪明,”皇帝恍然大悟,他招来老太监,道:“你,去把宋齐云找来。”
老太监转头欲走,皇帝思量片刻,眼中射出一道精光,他喊住传话太监:“等等,这事交给汪文远去做,”说完朝汪文远勾指:“汪文远附耳过来。”
汪文远爬到龙椅旁跪下,鸾贵妃嫌恶得躲开,这反应着实有趣,皇帝呵呵笑了两声。不知他给汪文远吩咐了什么,汪文远竟喜极而泣,擦干眼角的泪笑道:“圣上圣明!”
待众人发现汪文远已不见,皇帝斥人擒了秦沅心和荀为霜,二人被绑跪在祭坑边,睁眼看着衙役拿一条条人命去填这个即将装满“百年国运”的烂坑。
“——狗儿,狗儿!你们这些畜生放开我儿子!”
呐喊尖叫冲破皇权铸成的围栏,深红在地面快速扩张。
“好生生的女儿被你们拐了活埋!杀人凶手……”
“狗屁的天子……”
“罪人!”
……
子时三刻落起了雨,一滴、两滴、三滴……冲得血坑里泥浆盖住了将要隆起的尸山,荀为霜抬头,祭司守着神台的火还在念叨什么“国泰民安”,人潮冲破衙役封锁涌向祭坛,恰巧对上汪文远领着驻扎在锦城的骑兵前来“镇压叛军”……
“放肆!你们,你们要反了天了!把叛贼都给朕抓起来!”
这支骑兵在大雨中也异常凶悍,手起刀落便是人命两条,马蹄踢踏,刚联合起来的山野乡兵溃不成军。
血雾融入水气弥散,连视线也被血雾染得赤红,荀为霜强忍手腕剧痛磨断绳索,又帮秦沅心解开,二人踉跄着跑向皇帝。
可笑的是,皇帝看着秦沅心擒着眼泪奔向他,居然有了一丝慈父心,他高坐在帷帐下冲骑兵喊:“不可伤了公主性命!”
荀为霜不知道秦沅心现在在想什么,可她觉得秦沅心一定会和她一样觉得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她的手往袖中缩了一下,拉上秦沅心冲向皇帝帷帐。
“和顺,快跟朕回宫,宫里没人敢杀——”皇帝梦呓般迎向女儿,一把匕首蓦地横在胸前。
“我敢杀你,”秦沅心嘶喊:“放人!”
匕首在皇帝胸口半寸处停下,贵妃和老太监后退几步到处喊人来。
荀为霜闪到贵妃身后把藏在袖中的刀搭在贵妃脖颈边,贵妃吓得花容失色,慌乱道:“公公别轻举妄动!”
皇帝慌乱地想碰秦沅心的手,秦沅心却猛得把刀尖抵上皇帝咽喉,她颤声道:“停下,否则我真会杀了你!”
皇帝呆滞的双眼慢慢聚焦,他瞪着秦沅心:“你和照冰真是像,你们一样该死!”
荀为霜想起贵妃顶着与岑照冰相似的脸娇柔倚在皇帝身旁的画面,心中一阵恶寒。
“该死?”秦沅心匪夷所思地反问,她用刀胁迫皇帝抬头,“你睁眼看看,该死得究竟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去死,朕才是天子!登不上龙椅的女人,朕想让你们死,你们便会死!”皇帝看着秦沅心像看到了其他人,他失态道。
风雨凄厉,卷起地上的潮腥味往空中扩散,乌鸦循着味冒雨从屋檐下飞出来挑捡碎肉,闪电劈得枯树在雨中成了燃烧的火把,秦沅心在滚滚闷雷中喊道:“皇帝在我手上!都停下!”
秦沅心的声音被兵戈声和惨叫声淹没。
荀为霜与秦沅心背对背站着,贵妃嫣然一笑,声音幽幽传到荀为霜耳中:“荀家姑娘,若不是你去醉仙楼搅动风云,这些人便不会死,你看看这些枉死的人,愧疚吗?”
“贵妃,因果报应,你不怕报应到你头上吗?”匕首在雪白脖颈微微移动,荀为霜声音冷得像浸了冰。
“至于欠他们的,”黑眸沉了无数情绪,她突然压下匕首,惹得鸾贵妃惊呼一声,“待我去地下,一定还。”
“飞瑛!你们莫要动手!”皇帝看见贵妃脖子上的血珠彻底慌了神,他不停得朝台下的人喊停下。
台下骑兵杀得痴醉,连“天子”的声音都充耳不闻,荀为霜皱眉。
……
神台上,悄无声息得吊死了十三个夷族人,包括那位疯疯癫癫的祭司。
鬼面内侍运起轻功扶着满身剑伤的李玄洲冲向祭坛中心。
李玄洲昏沉中睁眼。
他千方百计护着的锦城竟已成无间炼狱。
他推开鬼面内侍,拿起只剩一半的黑剑念诀运气。
澎湃的内力宛若无形巨龙从体内脱离,巨龙托起他垂眸凝望这场停不下的“暴乱”和堆成小山的尸体。
李玄洲神思俱恸。
他抬手,周身内力爆开,震碎祭坛之上无数沾血的兵器。
黑衣从空中坠下,这场祭祀,停了。
“李玄洲!”
“观主!”
……
荀为霜急忙来看李玄洲的情况。
“他还活着,只是内力散光了,得重新练。”
内侍还戴着鬼面,李玄洲安静伏在他背上。
“谢不流,你为何会在我的梦里?”
“……”
荀为霜不想再与他兜圈子,趁其不备伸手摘下鬼面。
鬼面下,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荀为霜瞳孔一缩,她闭眼死死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努力感知手上的疼痛,睁眼再看,她面前的人还是没有脸。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荀为霜浑身脱力蹲坐在地上,漆黑一片中,她感觉有人贴在她的耳廓上低喃:“……醒来吧,时间不早了。”
“我知道你是谢疏,后来为何改了姓名?”
许久,那声音闷笑道:“为何一定要知道这些呢?”
……
荀为霜睁眼。
窗外,又是山中小舍,落日熔金。
盗梦空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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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醉梦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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