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皎洁的月亮在乌云遮蔽的天空上露出一角,百姓静默跪在街道两旁,簇拥着皇家车马缓缓驶向祭坛。
不知是马车中的谁掀开车帘,风从窗户灌入车里,被带着焦糊味的夜风扑了面,荀为霜从记忆里猛然惊醒,她紧了紧领口略大的宫装。
“要到了,记得我叮嘱的话。”秦沅心从侍女那拿来大氅给荀为霜披上,荀为霜点头。
一只修长略白的手拨开车帘:“主子们请下车。”
荀为霜一抖,脚踝传来的剧痛让她清醒过来,秦沅心顺手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风吹开帘子,荀为霜看到车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带着鬼面的内侍,身形高大,与少年并不相似,她朝秦沅心解释:“小事,脚扭了。”
秦沅心下车后伸手打算拉荀为霜下车,戴着鬼面的内侍上前对荀为霜恭敬道:“若主子不嫌弃,奴来背主子去吧。”
见状,秦沅心神色有些微妙,她见荀为霜也没反对的意思,退后一步腾出位置给他们。
内侍肤色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冷的缘故,耳廓有些红,他走得极稳。
荀为霜安静趴在内侍背上,她看着绳结在眼前晃悠的面具感觉手痒,扫视一圈周围,在场的所有内侍都戴着面具,荀为霜顿时没了兴致。
没几步秦沅心就停下来了。
“主子?”内侍侧头,脚步顿了一下,荀为霜被绳子扫得鼻子痒,她拍两下内侍肩膀示意放她下来。
锦城从没办过子时举行的祭祀,祭坛周边聚了不少人,官兵死死围住祭坛,见秦沅心她们来,恭敬得让道跪拜。
不远处,巨大的圆形祭坛中间掏出百丈宽的深坑,一群戴着鬼面画上蛇皮的夷族人在跳妖异的祭舞,燃烧的篝火上,百鸟羽毛灰烬随风盘旋。
正南方,一大两小三顶明黄帷帐在大片迎风飘飞的白幡中显得格格不入,几声凄厉嘶叫打碎热闹的假面,一群乌鸦在西北方的枯树上虎视眈眈等着祭坛上的盛筵。
迎面走来一个未戴面具的老太监,他提着灯笼向秦沅心躬身行礼:“公主殿下,圣上召见。”
这应该是秦沅心第一次见她的亲生父亲,荀为霜颠簸几步走到秦沅心身边,她伸手碰到秦沅心略微僵硬的手:“我和你去。”
老太监向荀为霜行了个礼:“荀姑娘您能陪着殿下进去,这位……恐怕不行。”
荀为霜顺着老太监目光看去,内侍影子似得站在她身后,她摆手道:“你回去吧。”
“主子万事小心。”话虽是对着秦沅心说得,可秦沅心正望着那片明黄发呆,面具转向荀为霜,不流微一颔首,转身走进夜色里。
秦沅心搀紧荀为霜不远不近地跟着老太监,明黄帷帐越来越近,秦沅心缓缓开口:“母妃从未主动提起皇上,直到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世,那天,她在病床上叮嘱我,若皇上派人来接我,不要独自回宫,”她回握荀为霜的手,“我从没期待过,但他今日来了。”
她母妃是岑照冰,数年前也是朝堂上的风云人物,直到那位立了他人为后。
荀为霜明白岑照冰为何不让她单独回宫,也大概明白她死前为何安排自己做秦沅心的伴读,沉默须臾,荀为霜只吐出一句:“别回宫。”
秦沅心安抚般拍拍她的手,转身上台阶时却听帐中隐隐传出人声。
“……圣上,和顺公主回宫,皇后娘娘定是要怪罪臣妾的,回宫后圣上千万要记得给臣妾做主……”
“……怕什么,回宫朕把公主放你殿里养着,以后你就是和顺的生母,谁敢多言朕就割了她的舌头……那女人把公主放山中野惯了,朕给她这个封号是盼望她回宫后能像爱妃这般温柔和顺,日后爱妃记得多教导公主……”
“……臣妾不累……”
“……”
秦沅心静立帐外,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别听了。”荀为霜伸手捂住秦沅心的耳朵。
许久,秦沅心吐出缓缓吐出一口气,示意老太监通报。
老太监站在帐外通报:“圣上,公主和荀姑娘到了。”
“让她们上来。”皇帝换了一副君主口吻。
荀为霜牵着秦沅心一步步迈上铺着血红长毯的阶梯,帷帐内烛火昏暗,四十有余的皇帝揽着一女子靠在龙椅上。
借烛光看清女子样貌,秦沅心如遭雷劈,鸾贵妃容貌精致,气质靡丽惑人,但她的脸与自己母妃岑照冰的脸足有九分相像。
见秦沅心惊愕,皇帝笑得压不住脸上的褶子,他洋洋得意,甚至对秦沅心摆出两分慈父的样子:“这是鸾贵妃,快来拜见你母妃。”
“我母妃今日正头七。”秦沅心压抑着激愤的情绪,行礼的手抖得厉害。
懒懒斜倚在龙椅上的鸾贵妃开口给皇帝递了个台阶:“公主不懂宫里的规矩,臣妾不会将她的话放心上,圣上答应臣妾的可不能忘。”皇帝目光阴沉地看着秦沅心,安抚似得拍了两下她的腿。
被忤逆了自然不悦,荀为霜却没什么好怕的,她顶着皇帝怒气道:“荀为霜拜见皇上。”
“荀为霜,朕知道你,小时候大皇子提都不敢提的那个,德妃给公主找了个好伴。”祖父荀方己不在,皇帝不似上次见荀为霜时有所顾忌,阴测测的目光盯得荀为霜犯恶心。
若皇帝不提,她早已将此事忘了。岑照冰离宫不出几年,皇后急于收拢权柄,竟安排自己的儿子缠着荀为霜,又怂恿皇帝说订下娃娃亲,荀为霜没等荀方己出面,自己算计得大皇子见了她就躲,皇后这才作罢。
“沅心此次下山还有一事,”秦沅心不等荀为霜反应,又坚定道:“希望皇上改换祭祀所用祭品,即便是死囚,也该按律法处刑。”
荀为霜暗暗忖度,沅心抢着说此事应是怕自己莽撞卷入乱局,不过这事不论是谁提,都不太会有转机。
果不其然,桌上一沓未批的奏折被皇帝大袖一摆扫下桌,鸾贵妃樱唇带笑,她这次没似是没打算掺合,只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们一眼,悄悄起身带着侍女进了后室。
老态已生的眼睛盯向秦沅心的视线中混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皇帝拿起贯耳瓶中的箭指着秦沅心问:“你可知朕此次来除了祭祀还有什么目的?”
“不知。”秦沅心没抬眼看他,斩钉截铁道。
“德妃擅自离宫生下你,成了全天下的笑柄,如今她死了,朕自是应该接自己的血脉回去,”皇帝说毕,语气又捎带些威胁道:“你方才的话,是宁愿不回宫也要给死囚求情的意思?”
秦沅心木着脸:“是,也不是,沅心是不愿回宫,却不是为死囚求情。”
“为何不愿回宫,怎么,你也认为朕不配为你的父亲?”皇帝面上笼了层阴云。
谁知秦沅心没理会他,说起人祭之事字字辛辣:“处以何刑罚自有刑部律法判断,把囚犯交给外族人处置,陛下是否有些不把我朝臣民当人了?还是说我澧朝国事和你秦家家事需要外人来当阎罗判忠奸?”
秦沅心这张脸与岑照冰只有五分像,可一开口便像个十成。
数年前,岑照冰不惧抗旨之罪执意出宫时,也是如此波澜不惊。
“好啊,岑照冰真是好样的,给朕养出个好女儿。”
皇帝手中的箭扔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掉在地上,恰巧老太监进来通报:“圣上,宋大人有事要奏。”
“滚出去!都滚出去!”皇帝捂住心口大喘气。
老太监忙拿出柜子里夷族新献上的灵药给皇帝吃,见皇帝缓过气,余光看了一眼秦沅心与荀为霜,低声道:“圣上,宋大人说事关醉仙楼纵火案,请圣上容他禀明内情。”
秦沅心扫了一眼脚下的奏折转身就要走,还未走出两步,衣摆上的力道坠得她回头查看。
荀为霜面沉如水,定定站在原地。
二人的反应让皇帝品出些意思,他挥手让宋齐云进来。
谁知,宋齐云带来一个人,正是“死”在荀为霜面前的谢疏。
东陵府谢氏庶子,谢疏。
他唇色煞白,锦衣盖不住满身尚在淌血的鞭痕。
荀为霜见他平静走入帐内,与她擦肩而过时,淡色眼珠一颤,垂下睫毛敛了眼中情绪。
“臣宋齐云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齐云已至耳顺之年,平日谨小慎微,就连行礼亦是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与之相比,谢疏像一块没了生气的木头。
皇帝坐在榻上倾身问:“宋齐云,你这是何意?”
宋齐云余光看了一眼谢疏,躬身道:“禀圣上,臣审问纵火者谢疏时,在醉仙楼看到些事情,臣听此事关乎汪大人,特来禀报圣上。”
“哦?你说说。”皇帝摆出耐心听宋齐云说话的样子,眼睛却是意味不明地盯着谢疏。
荀为霜突然想起去年科举殿试之前,京中盛传的长公主驸马卖官案。
皇帝安排宋齐云去调查此案用意很明显,保留皇室脸面,替长公主驸马洗清罪责,可没两天传出举报之人惨死在狱中的消息,传播流言之人将尸体状况说得颇真切,京中百姓自然把这归咎于皇室杀人灭口。
宋齐云未查出谁杀了证人,皇帝为平息风波,只得遣人杀了驸马,为此得罪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
奇怪的是,皇帝也未降罪,反而把宋齐云放到督查职,宋齐云在此职位上过得战战兢兢,醉仙楼算是他向皇帝上报的第一个案子。
思绪回笼,荀为霜听见宋齐云道:“臣审出,醉仙楼背后运作之人正是锦城知府汪文远,他拐卖平民女子,用醉仙楼培养瘦马送给各府官员。”
宋齐云说得满眼通红,皇帝却没买他的账,反问道:“哦?照你所说,朕的贵妃在包庇汪文远吗?”
荀为霜听皇帝说完,思绪猛然理顺的同时,心像陡然掉进无底洞。是了,督察使此职说起来是皇帝的眼睛,但若皇帝在各处留了眼线,督察使这职位就变成了一个试探大臣的绝佳工具。
鸾贵妃牵扯进醉仙楼后,若宋齐云不提,醉仙楼再无查清机会,谢疏也再无活命可能,可若宋齐云再提此案,便是入了死局,以皇帝对荀派的忌惮,无论是秦沅心还是她插手,结果都不会变,李玄洲嘱咐自己莫参与朝政的原因就在这。
谢疏冷冷跪在原地,皇帝的眼睛还在他身上打转。
荀为霜蹙眉,正要开口,却听谢疏抢声道:“草民谢疏有话要说。”
“醉仙楼,是宋大人为诬陷汪大人,逼草民去的。”
中元时节,荀为霜浑身冷得像进了冰窖。
皇帝露出满意的笑,他大手一挥,扔下一块玉坠:“说说你在醉仙楼都看到了谁?若说得好,这玉坠便赏你了。”
“草民看到宋大人收买了醉仙楼的管事为他做事,拐卖女子当瘦马此事确有,草民因想救贵妃娘娘的妹妹而放火烧楼,可惜未救出,除此之外,并未看到其他人。”
“你……你!”宋齐云气得脸红脖子粗,难以置信地指着谢疏,一口气喘三下还上不去。
皇帝却不满意,他招呼人把宋齐云抬下去,又撇了一眼荀为霜,荀为霜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于是他又抛出话头:“荀为霜,你与谢疏见过?”
“不曾,”荀为霜指节攥得发白,喉咙挤出最后一个字,尾音颤了一下,“不曾去过醉仙楼,亦不曾见过谢疏。”
“未见过便好。”皇帝嘴角扯出点弧度,“和顺,你们下去吧,朕还有话对谢家小子说。”
荀为霜被秦沅心拉着缓缓走出帷帐,待明黄落下,她回头看了一眼谢疏淡淡跪着的背影,眼角倏地滴出一颗泪。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了。
“我评不出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总归是查了醉仙楼,保了你与锦阳观,不是吗?”
“走吧,祭坛上还有硬仗。”
……
子时二刻,荀为霜坐回公主帐中。
月亮短暂从乌云中亮出全貌,几顶帷帐敞开帘子,皇帝正襟危坐,冷眼看着远处推搡的百姓,贵妃还是柔柔歪在龙椅上,谢疏并未跟着他们出来。
祭坛上的人被驱散,荀为霜一眼看到内侍正穿过人群走来。
枯树下,枯瘦祭司站在神台上取下吊诡的蛇面,他举杖祷告:“咦兮巳蛇尊灵——启以母体孕力,授予父体精灵——”
细长污脏的指甲猛得抓上篝火里熊熊燃烧的柴木,没了毛发的人头血淋淋的挂在快要被烤化的蛇皮上,祭司面对月亮挥舞手上的火焰,腹腔发出低沉呐喊:“巳神——!巳神!”
“嘎啊——”鸦群煽动翅膀飞离枯树,祭司拿起脚下的陶罐,枯骨在摇晃中剐蹭陶罐内壁,声音渐渐融入鸦群的尖叫。
荀为霜身上的大氅跌落,她毫无知觉地呆看着内侍。
十二副祭袍在尖叫中依次苏醒,空洞的眼神在青铜蛇面掩护下挡住了荀为霜的视线,骨哨一响,骨骼错位的声音无限在耳边放大,青铜蛇面下的人脖颈以非人角度扭转,诡异的蛇面从蛇信处的裂缝开始裂至耳根!
“它在笑。”
荀为霜鼻间仿佛出现血的焦腥味,她低头欲呕,身后来人递上一张面纱,荀为霜回头,鬼面内侍站在身后沉默地远眺神台。
“你叫什么名字。”荀为霜恍惚问。
“奴叫不流。”
不流……谢不流,荀为霜神思模糊,视线所及,缕缕烟雾编织成一场大雨,雨中,那人认真问她:“道长何苦在京中横插一脚。”
荀为霜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梦。
她收了视线,迫使自己凝神听祭司在说什么。
祭司跪坐在地上,用乌鸦断羽撕裂死人头上的暗红斑驳皮肤。
“巳神!愿以生人——求祢佑大澧百年国运,千岁太平!”
“……佑圣上万世荣华!”
狗皇帝,赶紧去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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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祭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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