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日头短,皇帝散朝时,又点了中书省、尚书省和工部的几位主事官,议开春后的河堤修护,至酉时方散。
出得崇德殿,天已经黑了。风一吹,几人不由都浑身一凛,忙紧了紧大氅。
尚书令杜善瀛看着卢翰,笑道:“卢公自领中书令以来,还未相贺。择日不如撞日,几位都在,不如找个地方,薄饮几杯。”
工部尚书詹明光等几人也连声附和。
卢翰笑着摆手道:“各位相邀,原不该辞。只是,合该另择良日,再请诸位过府一聚,方不负同僚盛情。小女至孝,定在家中等着我用饭呢,先走一步了。”
“卢公好福气!”杜尚书笑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大人回府共享天伦了。”
说着,几人揖让一旁,直到卢翰走远,方才朝各自的车马而去。
“都改多少日了,”詹明光边走边道,“分明就是不想接招。”
杜尚书冷笑一声,唏嘘道:“时移势易,不是以尚书省马首是瞻的时候了!”
每朝开国之初,百废待兴,掌管具体行政的尚书省便独占鳌头。然而,及至国朝稳固,负责起草诏令、政策审批,乃至参与决策的中书省,往往便后来居上,大权独揽。
他看着卢翰消失在马车帘后,忽而笑道:“别人享天伦是含饴弄孙,他嘛,却是别有滋味啊——”
詹明光等人会了意,都笑了起来。
“他那女……养女,还真是……?”
“可不是急着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吗!不过,享的是那一树梨花压海棠之乐。”
“难怪那养女一直不改姓,好像是姓……孟?”
“对,如今人称,‘京中有二美,东秦比太真,西孟赛明妃’。这西孟,说的正是那卢家养女。”
“都说,老房子着火救不过来,古人诚不我欺也。”
詹明光也笑:“这卢公一把年纪了,不是那不经事的少年郎,怎么还做出此等浑事!若是外面收的干女儿、湿儿子的,任他养三五七八个又何妨?可偏生是这自小收养在家、看着长大的养女!可实在是......色中饿鬼,斯文扫地了!”
“正是一把年纪了,才需要采那蓬勃朝气,以滋补阳气,”杜善瀛回头看着他笑道,“不然,对着你我这样的朽木?”
“不过,这个养女也真是了不得。”
詹明光说着,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道,“入秋前,安州刺史孙秉安排个长史,被吏部压在手中迟迟不发,却又没个正经缘故。那吏部都是谁的人?最后找了这位养女的门路,不出几日就发了。
这一州刺史要个自己人作长史,不过是往上递个折子,走个过场的事,就这都要卡上一手!”
说罢,几人不免就那养女之事,说说笑笑而去,一路生出多少腌臜之语暂且不提。
***
却说那位新长史曾怀义,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定,只是,原本入秋就要自明州去安州上任,这一拖就到了年下。
升迁令一到,曾家少不得大宴宾客。一则,扫扫这几个月的晦气,二则非要大张旗鼓一番,打打那等着看笑话之人的脸——此前不过是个悬而未决,便有流言传他是被查办,甚至将押解入京。
宴客这日,曾府请了戏班子,一条街外都能听见府里的锣鼓喧天,欢声笑语。
曾怀义在堂上陪客,见心腹高升进来,面有急色,却只叫了声老爷就侍立一旁,不发一语。
曾怀义向宾客告了扰,转进后堂,才道:“不来?那便不来吧。”
“老爷说的是!”高升苦笑道,“可……那最不该来的却来了!”
曾怀义听他这话奇怪。
高升忙凑近前来,耳语了一个名字。
曾怀义乍一听耳熟,等反应过来是谁,惊得连连叫道:“怎么会?怎么可能?那樊仲荣他……”
当年,他先是被打了个臭死,又一刀从背后扎入心窝处,趴在血污泥涂中,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哪里还能活?
可高升素日是个记人面貌的好手,决计不会弄错。曾怀义着恼道:“叫人赶走就是!又何必来报?今日上门,定是故意来找晦气,还要请他进来喝茶不成?”
高升闻言面露难色,显然是说中了。
曾怀义气得拿起茶杯就要朝他掷去,又怕宾客听见,狠狠地摔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一椅。
他压低声音,指着高升鼻子骂道:“你是办老了事的,怎么今日倒糊涂了?还不赶紧叫几个人去,从后门撵出去!千万别让人瞧见了,闹出什么笑话来。”
“老爷莫急,小的岂能不知?原是立刻就要赶的。可他拿出张帖子来,小的不敢不请进来。”
“帖子?他不过一介商贾,又早倾家荡产,就是苟活下来,也连个奴才都不如……”
“老爷可知,他递的是谁家的帖子?”高升郑重地道,“是中书令大人府上!”
“什么?!”曾怀义一时也愣住了,“他……怎么可能?”
“小的再三看了,是卢府没错。正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小的只得来报老爷。”
曾怀义瞳孔犹震,万不敢信,心内却又清楚,便是借他樊仲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拿卢家的帖子招摇撞骗,忙又看向高升。
高升忙道:“小的已将他延请入内,避着人,好生看着了。”
攀上了卢家,再低贱的商贾、奴才,也是官宦之家的座上宾。
曾怀义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他果真搭上了卢家,不忙着去升官发财,来此做甚?这山长路远的,难道就为了来朝自己抖抖威风?
“来者不善!”曾怀义叹道,旋即转念又想,他好歹是朝上挂过号的人,即便是卢大人亲至,也不会不明不白就将他如何,总有个说头。
想定了,他一抬手:“走,且让我会会他去。”
***
走到偏院门口,曾怀义远远看去,厅上坐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脚步不由滞了一瞬,也亏得高升能认出来——那人全不是当年久食肥甘的浑圆模样,倒像新鲜的果子,经了年,瘪成了干。
但先知道了是谁,再瞧那张脸,确是他无疑。
曾怀义心下却又更疑惑了:瞧他这形容大变的样子,分明饱经磋磨,怎么又攀得上卢府那棵大树?
再一看,门口静候的婆子小厮都甚有气派,一旁侍立的两个丫鬟,仿佛也气度不凡。
这些人,哪是他这种商贾之流能调教出来的?
那卢府的帖子只怕是真。既有这些人在,他今日到底是为自己而来,还是替卢府办事?曾怀义倒有点吃不准了,于是,本来挺直的脊梁,不由放软了些;本来绷起来的强硬姿态,改了几分谦恭和亲热。
樊仲荣早听得外面的脚步声,却继续气定神闲地,慢口呷着手中的茶。
直待曾怀义进了堂,先开口叫了贤弟,他才略一掀眼皮,悠悠地放下茶杯,慢慢地站起身来。
“怀义兄,多年不见,风光更胜从前。为弟给您道喜了!”
说着,便作势要拜。
曾怀义早堆了笑,紧走几步上去,亲热地扶住了:“贤弟这见的什么外?我们兄弟之间,不要讲这些虚礼才是。”
“这官、民,毕竟有别。”
嘴上虽如此说,却就势便坐下了。
两人各怀鬼胎地叙阔一番。曾怀义终于转到正题,看着樊仲荣的反应,笑问:“不知贤弟此番到绥陵……却是为何?”
樊仲荣笑道:“愚弟近日路过明州,恰闻怀义兄高升大喜,岂有不来相贺之理?偶然间向一位贵人说起。贵人竟说,与怀义兄也有些缘故,便拿了帖子,让我代为道声喜。这就……更少不得跑这一趟了。”
“不知是卢府哪位贵人?”
曾怀义仍堆笑道,“不瞒贤弟,说来,卢府于我也有大恩义,正思不能酬报。”
那卢家既与他有恩义,又有卢府这些人看着,樊仲荣自然也不能肆意妄为。
樊仲荣道:“正是卢家的一位……小姐。”
“就是卢家那位……养女?本姓……孟的?”曾怀义此前多番着人去酬谢,却都被拒了。若真是这位小姐,他少不得亲去应酬,确认了才方便行事。
“什么养女!”樊仲荣神色转厉,不自觉朝身后略扫了一眼,“此言唐突!卢家哪还有别的小姐?”
***
“是,是,是!”曾怀义忙道,“愚兄失言,不知小姐现下在何处,到明州所为何事?贤弟又是怎么结交上卢府的?”
任曾怀义百般垂问,那樊仲荣也只是敷衍搪塞,几盏茶毕,便起身告辞:“贵府今日全是达官显贵,本不该叨扰才是,要不是高管事非拉我进来,我哪敢耽误兄长?”
一旁的高升脸都绿了,满眼满脸的“我没有,我不是,别乱说!”
这便要走了?不应该啊!没耍威风,没索要钱财,甚至都没言语讥讽几句。曾怀义想好的诸般言语应对,全都没用上。
可樊仲荣愣是再无别话,仿佛真是久别重逢,诚心来道贺的。
见完了他,曾怀义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难道他伤了脑子不成,将诸般恩怨都忘了,只记得早年的交情?可他分明一副什么都记得的样子。
曾怀义心下再疑,此刻也无故发作,只好恭敬地一路送出大门外。
“今日人多事杂,改日,愚兄必备好酒好菜相请。到时候,你我兄弟再慢慢叙话。”
“好——”
樊仲荣竟真就这么上了马车。
曾怀义目送着马车咕噜噜远去,心道,是了,他此行兼着主子的差事,又有这些人看着,碍于此也不能公然发作,且看他之后怎么出招吧。
你有攀云梯,我就不能找登天路?如今不过棋先一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正如此想着,那车帘不知何时掀起了一角,一个丫鬟正看向这边,遇着他的目光,当即又放了下去。
刚才全心应对樊仲荣,无暇他顾。曾怀义这会想起来,那两个丫鬟虽遮了面,但也看得出姿容不俗,风度卓绝,便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怕也赶不上其三分。
***
曾怀义此时也无暇细想,忙吩咐人悄悄跟上樊仲荣。他倒要看看,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次日,樊仲荣刚起身,下人就来报说,曾怀义来给小姐请安,忙整束衣冠,去往上房通报。
入了烟屿斋,见大丫鬟回雪正站在窗内,为镜前的小姐理鬓梳妆。
这卢家的孟小姐,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好颜色。初见之人,莫不醉心于其风姿。可樊仲荣却不敢多看一眼,忙低眉敛目,恭声回报。
言毕,窗口飘出一声轻笑。小姐慵懒地笑道:“来得,倒比我料的早了些。”
却说那曾怀义,几乎一夜未得睡,候在门房内闲坐下来,少不得深思困倦。初次登门,照旧先在门房里上下打点了一番,又要了极酽的茶来,强自醒神。
这卢家小姐之前就没收谢仪,此番到了绥陵也不露面,想必也不会见他。但他好歹得亲自来这趟,聊表敬意,日后还得想法买通府里人,打听实在了才是。
两盏酽茶下去,他恍恍惚惚走到了后花园。这梁家大宅的后花园早年就颇有名气,极雅致,尤其是几株远处移栽来的奇木,四季里花叶相继,盛景不绝。树下也每每宴饮不断,丝竹管弦不绝。
忽而,整个花园却没在了火海之中,将夜空都照亮了半边。一条条人影,在其中奔跑扭转、呼号惨叫。屋宇随之倾圮,房舍齐齐倒塌,他的半边身子也发起烫来……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猛地一推,曾怀义猛然一惊,回头看去——原来竟不小心朦胧了过去。一看身上,日头西移,阳光正好晒了他半边身子。
来人传说,小姐请他入内。
彩蛋:
绥陵城,第一夜。
梁家大宅临湖而造,前门临街,后门滨湖。孟珂带着回雪,穿过后花园,上到湖滨水榭。
夜色中,湖西有一处灯火格外通明——正是那大办宴席的曾家。
夜风不时随波送来几声鼓乐,渺渺茫茫,似幻似真。
孟珂听了半晌,掏出一个火折子,微启朱唇轻轻一吹,火苗乍起,歌舞升平的府第,瞬间便被那烈焰尽皆吞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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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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