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游园惊旧梦

曾怀义晕乎乎地起了身,随来人往里走,心下忖道,定是自己府上昨夜走了水,又碰巧是在这粱宅迷糊了过去。

正是日有所思,梦有所见,而非别的什么......

虽如此想,他心中还是有些异样——自七年前那场大火后,他还是头一次来。

这新宅虽然合了两家之地,大了些,但屋舍排布大致没变,景致也依稀还是当年模样,难免不心生错乱之感。

乱想之间,已经进了正堂。下人请坐上茶,礼遇有加。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屏风内有响动。

曾怀义一抬眼,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人,自后堂袅袅婷婷而来,在帘内坐定了,忙起身拜了下去:“下官曾怀义,特来拜见小姐。”

屏风内外站了一堆人,却鸦雀无声,所有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初次拜见给下马威这种事,并不少见。曾怀义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维持着姿势。

也不知怎的,明明几杯酽茶下肚,困意不仅未消,反倒越来越重了。他此时只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脚下也有些站不稳。

他狠狠眨了几下眼,强打精神又下拜道:“下官曾怀义,拜见小姐。”

里外仍是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突地一趔趄,差点一头倒栽下去,好在是武官出身,身手自比常人不同,总归是收住了脚,没让众人看他摔个狗啃泥。

这时,只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大丫鬟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曾怀义瞧着,倒像是樊仲荣带去曾府的。

那丫鬟开口就嘲道:“曾大人果真是累了,奔波了一夜,府上昨夜还走了水,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大清早倒上这儿来。”

走水之事一夜间传遍了不奇,曾怀义心惊的是,他夜半出府,彻夜未归的事都知道。

他自然又更警醒些,吃了排揎,仍好声好气地笑答:“劳姑娘挂心。敝府昨日宴客,底下人吃醉酒,失手打翻了火烛。好在及时发现,只损了小半下人房舍,倒不曾伤及人命。”

回雪啐了一口:“呸!你曾府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姑娘我挂心?就算全烧成了灰,也是你们自作其孽。可我们小姐头一日到此,就受了大惊,你可担待得起!”

曾怀义扑通跪了下去:“下官知罪!得知小姐到此,不敢耽搁,忙来拜望谢罪。只因一夜未眠,神思恍惚,等见了小姐倒忘了请罪。”

帘内,孟珂以手支颐,歪头看着曾怀义,嘴角微微一扯,冷冷一笑。

昨日见他高朋满座,志得意满,现下......却匍匐在她脚下,指东不敢去西——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帘外,回雪厉声斥责:“什么样的狗奴才敢贪酒生事!就该拖出去,当众打死才是!

昨夜总算没有酿成大祸。倘或不只烧了你曾府,还连累上左邻右舍,绥陵父老......便是把你合家老小都下十八层地狱,日日抽筋剥皮,时时油锅细煎,也不够赎罪的!”

“是,姑娘教训的是。”曾怀义连连点头,诚心痛悔地道,“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管束,断不敢再生出如此祸事。”

“回雪!”

曾怀义忽听得一声轻柔的嗔止,似如梦方醒,带着几分困倦懒怠的笑意。

“我这丫头,嘴快,性子又泼,但心是极好的,关切府上的安危呢。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才是。”

曾怀义自然不傻,语带惶恐地道:“小姐说的是,回雪姑娘句句在理,下官感激不尽,又怎会计较。”

帘内一声轻叹,直教人心神荡漾。

“他们这些下人,哪里知道主子的难处。”她含娇带嗔地又道,“这高门大户里,人多事杂,主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让底下人人都谨慎,事事皆周密,全无一点纰漏呢。”

要是见个假台阶就哧溜往下滑,曾怀义早就踏空翻船了。

他仍道:“谢小姐体恤!但下官自知治家不严,难脱其责。”

孟珂无声地冷哼了哼,又笑道:“这后宅终归是主母之事,大人政事繁忙,岂能事事亲自照管?”

说完,却又看他跪了半晌,才“哎呀”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似的道,“曾大人快快请起!怪我,昨夜没睡好,这会子神思恍惚的,让曾大人受累了。”

曾怀义暗暗用手撑着点,才拖着麻掉的老腿,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捏了捏已然僵直的老腰。

这一站起来,才见屏风内的人影映于帘幕之上,正是一幅娇软无力的美人图。

但他看不见的是,屏风那头,美人目光如刀,已将他片了千万片......

***

“站着干嘛,还不快坐!”

说着,那图里的美人袅袅起身,款步绕至屏风前来。

曾怀义不便直视,却也忍不住溜了一眼——果然是个玉琢似的人儿,其千娇百媚之态,风流宛转之妙,自不待言。

瞧着还有几分骄纵的天真,他心下不由放松了些。

这种娇妻、美妾、娇横小姐,他也见了些,多少有点恃宠而骄、喜怒无常。不过,终究是弱质女流,以色侍人之辈,不难应付。

只是……他扫了一圈屋子的丫鬟婆子和管事,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也得小心三分。

曾怀义正自琢磨着,突听小姐话锋一转。

“大人可知,你升迁一事,我为何要替你说话?”

这位小姐语带天真地说着朝堂弄权之事,倒有种奇异的举重若轻。

曾怀义起身又拜道:“下官不敢妄自揣测。”

“我料你也猜不到!”孟珂笑出声来,“不瞒大人,我自小就喜读奇闻轶事,可巧就听过当年宁州招安的事。”

听得宁州招安几字,曾怀义悚然心惊。

此事当年就隐秘。时任县令上报之前就允其改名换姓,后又异地安置了。而那几个兄弟,入公门没多久就死的死,散的散。不管朝中还是外头,都没几个人知道。

那樊仲荣也不该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改名换姓了。这位年轻小姐又如何得知?

孟珂故意顿了顿,看着曾怀义的脸色道:“那被招安的几人里,独有一人让我钦佩:落草之时,是为一方豪侠;为官之后,又成国之栋梁。”

说着,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不用我说,大人也知道是谁吧。”

“惭愧!惭愧!”曾怀义含糊应着。

他心中虽惊疑不已,脸上却不动如山。

这老狼成精了!孟珂又道:“可巧听说了大人的事,我便在父亲面前提了提。父亲最是惜英雄、重英雄之人,发了话说,万不可为难大人。

为此,大人送去的谢仪,我断不能收,也不知底下的人可把意思传到了?”

自然是没传到,曾怀义纳罕了许久。但他也不能去追究,只一脸感激涕零地道:“大人和小姐的恩德,下官万难报答!”

“这倒不难。”孟珂笑道,“我既有缘到了此地,少不得有叨扰大人的时候。便只今日,大人就可还报一二。”

她几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深深庭院,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我昨日方到绥陵,但已爱极了这里。山明水秀自不必说,气候也宜人,还有温泉泡汤,最适合我调养身子。这宅子嘛......”

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曾怀义的反应道,“也......还不赖。本来打算只勾留几日的,如今少不得要多住些日子了。大人在明州半生,通晓此间风土人情,熟知人事变迁。今日就先带我游游这园子如何?”

曾怀义心中惊疑,难不成......樊仲荣对这宅子的来历只字未提?

***

樊仲荣没说倒无妨,就怕他已说了,这位小姐此刻是闹他,试他是否忠心可用。

于是,他面露难色道:“下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惊着小姐。不讲,又怕小姐日后得知,也要受惊......”

孟珂一挑眉毛,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冷声道:“只管讲来,必怪不着你。”

说着,便径直向外走去。

曾怀义忙跟了上去,边走边娓娓道来。

这里原是前监察御史粱均归隐的私邸,但一场大火把左近几家都烧了个干净,后在原来的粱、霍两家地上重新盖了起来,当地人仍习惯称作梁家大宅。

只是,那场大火起于夜半熟睡之时,极其惨烈。任这新宅修得多好,景致多美,方圆百里内的知情人都不敢买。

哪里是走水的事呢?一把大火,便想将什么都焚尽了?

孟珂心中哼笑一声,口中不以为意地道:“这走水之事在所难免。我朝数百座城池,哪里不曾发生过?到底是如何惨烈才唬住了人,不敢接这大好庭院?”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步,面带惊色地回看曾怀义:“难不成……那几家人全——都——送了命?”

“那倒不曾。”曾怀义摆手道,“大火之前,这霍家就出了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剩了个小姐和不多几个老弱仆人。正是主幼仆壮,无人主事,才大意招灾,也......连累了梁家。”

孟珂的声音沉了下去:“可有人侥幸得活?”

曾怀义顿了顿:“那......粱家女儿,恰巧出门探亲,幸得偷生。”

孟珂唏嘘道:“人说,冥冥中自有天数。梁家小姐大难不死,想是……还有未竟之事。”

走出几步,她微微侧首,睨了曾怀义一眼:“那霍家呢,不是也有个小姐?”

曾怀义斟酌着道:“那夜之后,便再没人见过,想是没能幸免。”

孟珂轻拍心口:“可怜见的!这少说也得上百口人,竟只活了一个小姑娘。”

曾怀义看她脸色发白,心下笑道,果然还是弱质女流,不过纸老虎而已。

他见机进言道:“也有那自以为命硬的,或不知情的外地人买过,但没多久就出了诸般怪事。这宅子兜转几手,就是没人能住安生。自然,也请过各路神仙来作法,但还是……没能超度,空置到了如今。

不想,竟让小姐误打误撞住了进来。这买办之人,着实该罚。”

要不是樊仲荣着人从那不成器的梁云钦手中骗买过去,他也不必如此悬心了——这位小姐要是翻出什么来,可就麻烦了。

孟珂一听却笑了:“樊老板又不是本地人,被有心之人蒙蔽也是有的。我自不怪他。”

曾怀义见此,改口附和,不忘借机打探道:“樊老弟与我还是旧交,不想他竟有幸得了小姐青眼,也不知是何机缘?”

这小姐倒爽快直言道:“我有个用老了的管事,是樊老板同乡,见府里采买的人不得用,就荐了他入府。说此人曾是几州之地数得上号的商界翘楚,因故败落了。我瞧着也得力,就留下了。”

“那倒是樊老弟的大造化了。”曾怀义心道,既如此,断不是心腹近臣,一时又宽心不少。

“不过,小姐千金之躯,还是......换个地方住为上。”曾怀义道,“我已命人收拾了一个上好的宅子,跟这园子比,断不会差,相隔也不远,小姐说话便可去住。”

“怎么,你当我也是那命薄的轻贱之人?”

孟珂当即变了脸,四下扫了一眼,冷笑道:“这种地方,寻常人自然压不住,我却偏要住下!果然有冤魂,就让它出来,看它敢作我的祟不成。”

“是!小姐命贵,自然压得住。”

曾怀义又找补道,“下官只是......想为小姐做点事,尽尽心。”

说罢,心下叹道,也罢,就好生伺候几日,早点送走这尊大佛便了。

于是,也不再多说,一路指点方位,讲解趣闻。

***

说话就到了后花园,曾怀义举目一望,不由也怔了怔。

那几棵老树竟浴火而生,树下男人把酒言欢,娇妻美妇谈笑之景,又犹在眼前。

恰此时,一阵风来,周围树上的雪簌簌飘落,不免迷了人眼。

孟珂忙抬手去擦,红着眼笑道:“看看这满园风光,哪有半点人间惨剧的迹象?”

说着,她径直走上前去,在其中一株苍老遒劲的红梅前止了步——数九寒冬,残雪犹在,显得那红色格外扎眼。

曾怀义见了,眼中也是一动。

转眼一看,孟珂正笑着看他:“大人怎么了?”

曾怀义笑答:“下官看这园中变迁,不免感怀。想当年,霍、粱两家比邻而居,两位小姐年纪相仿,形影不离。正如诗云,‘井边双梧桐,映月影离离。’因紧挨着这镜月湖,时人称其为‘镜月双姝’,也有称‘映月双姝’的。如今,庭树犹在,人却已去了。”

那株红梅的树干上有个巨大的树瘤,孟珂不由探手去抚。

曾怀义见此,眼前又见两个小小姐同它比高,旁边的小公子说笑着什么。他摇了摇头,再看,哪里有什么小小姐、小公子。

果然是年纪大了,才熬了一夜,今日就如梦游一般。

孟珂见他又开始恍惚起来,知是药效又起了,似不经意地道:“对了,那梁家小姐后来如何了?”

“投亲,”曾怀义听着她的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狠狠地拧了大腿几把,强打精神道,“去了姨母家,后来就嫁给了那家表哥,正是本郡太守陈万霆。如今倒是……夫妻和美,万事顺遂。”

孟珂笑着点头:“果真是大难不死,自有后福。可为什么是姨母家,就没别处去了?可有父家、母家、未来婆家......”

曾怀义虽心神涣散,但其人心志异常坚定,大腿都掐烂了,愣是条缝都不露。

一直行至湖边水榭,别说缝了,孟珂连条细线也没找到,只能另想办法,推说累了,在美人靠上坐了歇息,自顾自赏那雪后镜湖。

曾怀义也松了一口气,侍立一旁,缓了缓困意,也抬眼一眺,心下直叹,这梁宅的位置倒是极好,日升月落,朝霞夕阳,四季之美,尽收眼底。

刚一收回目光,便见湖边树影下泛出一叶扁舟来,船头站着个年轻妇人。

孟珂“哟”了一声,惊笑道:“好一个美人儿!京城的贵女们都比下去了。这绥陵竟藏了这样的绝代佳人。”

说着,转头问曾怀义,“这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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