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湖滨现双姝

这美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太守之妻,此宅前主人的小姐。

那梁夫人似有所感,一回头,面有惊色,似是没想到水榭之上有人。

她和曾怀义的目光一交错,虽只一瞬,却已落入孟珂眼里。

孟珂掩口而笑,生冷不忌地打趣道:“大人与这位夫人,看着很熟。”

曾怀义忙道:“小姐说笑了,这正是我方才说的梁家小姐。下官与陈太守同郡为官,难免有些来往。当年与那……梁父,自然也有些交往。”

卢府去请,梁夫人忙叫船靠岸。

看着那慢慢泊近的梁夫人,孟珂心下冷笑,倒真有几分当日梁家小姐的影子,可是用了不少心思,这一装就是七年,也是不容易。

她转眸看向曾怀义,故作惊奇道:“想必姨母家也不缺她吃穿,不需为生计而变卖祖宅。这位夫人为何要卖?既卖了,如今又在这湖上徘徊,却是为何?”

曾怀义边想边道:“这卖园子,左不过是近家情怯。而今湖上徘徊,想是追慕亡亲。算算,当日梁家出事,也是这个时节。”

靠了岸,梁夫人唤出舱内的奶妈,抱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一起来拜见。

小姑娘在奶妈怀中醒来,见了众多生人正发怯,突然看见个熟人,惊喜地叫道:“曾伯父!”

孟珂又调笑道:“大人方才还说不熟,看来可是通家之好呢!”

此言一出,两人脸上似有赧色一闪而过。

孟珂看看曾怀义,又看看梁夫人,笑道:“曾大人也是看着夫人长大的,论理该叫声曾伯父,原就该亲热些才好。”

话音未落,一个童声冷不丁地道:“曾伯父不是我的伯父吗?怎么也是母亲的伯父呢?”

孩子话一出,几个人的脸都绿了,一旁的孙嬷嬷忙打了岔,命奶妈抱着去玩了。

孟珂却放肆地笑了一回。

毕竟初见,梁夫人摸不准这位卢家小姐的脾性。京都贵女,骄纵些总是有的,打趣调笑几句算得什么,就是掌掴欺侮也不奇怪,总得忍上一忍。好在,这卢小姐笑了一回也就罢了。

她上前捉着梁夫人,笑道:“曾大人刚才还在可惜当年的镜月双姝呢。我竟这么好运,立马就捉住一个。姐姐……不介意我叫姐姐吧?叫夫人太过生分。”

梁夫人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孟珂左右端详着她,啧啧赞道,“瞧姐姐这模样,这气度,把妹妹衬得山野村姑一般。”

姐姐如今看着镜中的自己,可会错乱?

梁夫人含羞道:“小姐快别打趣我了,您才是真天香实国色。”

这两人站在一处,跟美人画儿一样。

连曾怀义也忍不住来回溜了几遍,心道,一个风流袅娜,娇俏清灵,一个沉静端肃,娴雅柔婉,倒真是一对绝色。

孟珂拉着梁夫人坐下,亲热地道:“如今我住了这里,姐姐仍当是自己家,若想家了,随时来便是,莫要同我见外。”

梁夫人扫了曾怀义一眼,不置可否地谢过。

孟珂这次倒不点破,只笑而不语。

半晌,她突发其想似地道:“见了二位,又听了一耳朵的梁宅旧事,我倒想着,这总不能一直叫梁宅,该改个名字了。”

她边想边道,“不如就叫……熹园,既有被火重生之意,也是暗夜将明的兆头。你们看可好?”

那两人自然没有反对之理,只是又交换了一个眼色。

曾怀义不忘恭维道:“如今有小姐在,这园子,自是从此天明了。”

说完,只道要处理前夜走水之事,告辞了。

孟珂也不挽留,自拉着梁夫人说话去了。

***

高升等在熹园门房,见曾怀义皱着眉出来,神态也不太对,忙上前问安。

曾怀义抬手掐着太阳穴:“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实在困得紧,晕得不行,后来不困不晕了,却又开始疼起来。莫不是这园子真有点……晦气。”

他惯说鬼话,却不敬什么鬼神。

说着,他又想起正事,“可问过了,周大人昨日可有贺礼到?”

高升回道:“到了,还派的是亲随小厮,那个洗墨来送的。说他家大人原是一定要来的,只是突然得了要案线索,耽搁不得,完事一定亲来庆贺。话说得倒是漂亮!”

曾怀义闻言不语。

高升却不平道:“什么查案,睁眼说瞎话!这个‘公子县令’,谁还不知他懒怠?

此人作派荒诞,行事也不知轻重!绥陵城哪任县令不给老爷面子?老爷如今可比他还高出一品呢,让合郡的老爷们看着,像什么话!”

曾怀义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他就是无品无职,也要好生敬着!人生在周府,便是多少人一辈子也爬不到的高处。官场上,是只看品级定尊卑,单靠俸禄定富贵的吗?”

说着说着,不由动了真气。高升这般没见识的,只见着他升迁。可他却心知肚明,如今年过五十,若没有大造化,仕途已然见顶。

如今,国朝已定。升平之世,没有立从龙之功而一飞冲天的机会了,少不得两代人才能勉力立个寒门,三五代才可堆出个世家。这还得代代皆人才,祖业得交继才行。

他草莽出身,一辈子全靠自己攀爬。可如今这世道,任你如何奋力,也只爬得几步就见顶。此乃他平生最愤懑之事。

他最苦独木难支,自然,也最恨那根深叶茂的。

像周冶那种世家子,刚出仕,品级虽低,前途却不可限量。正是他最羡慕,也最恨不能夺其舍的那种。

有时,酒过愁肠,他甚至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若让他生在那种世家,便是抢个皇位来坐坐,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那泼天的尊荣富贵,终究只能寄望于儿孙了。

好在,他两个儿子都还成器,老大勇武,老二敦敏,曾家日后也是大有希望的。

想到此处,曾怀义不由又踌躇满志起来,如今好歹又多爬了一步,接下来定要结两门好亲才是。老大自不用提,只是老二那孩子……别的不让人操心,偏在亲事上有点牛心牛性。

那刚高涨起来的心气,不免又颓了些。

但这一热一冷下来,曾怀义忽而琢磨过味来了,心中叫道,差点让高升这老混货给算计了!

他冷笑一声,斥道:“别打量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好主意!不过是为你儿子吃醉酒把人打坏了的事。你见那周冶不好摆弄,就来给老爷我上眼药了?”

高升忙指天起誓道:“小的忠心天地可鉴!真的只是替老爷不平!”

曾怀义也不跟他掰扯:“你用不着在这儿挑事!待我这几日忙过了,自会照管。但你方才那些话,以后万不可再说了。让人听了去,只当是我的意思,平白替我多结桩怨。”

说完,又警告道,“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心眼子,看我饶不饶你!”

高升既得了准话,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应着,再不多嘴。

曾怀义临上马车,又回看了熹园一眼。

他这辈子虽只能草草立个门楣,却也是万中无一的人杰了。就连这卢家小姐,不也听了故事便对他青眼有加?那小女子虽天真,却也有几分眼光,说不定......在她这儿还能有什么造化呢。

想到此,他又欢喜了几分,嘱咐高升道:“这三日的善粮要好生督办,比往常要更热闹些。”

主仆二人在马车内坐定,逐件议起事来,说话间就到了家。

门房说,有个樊老爷的帖子到了。曾怀义拿来一看,邀他夜饮游湖,想到早上就听说他包下了湖上所有游船,还不许渔船和私人船只往来,心道,就算那卢翰本人来了,也不一定这么排场吧,这小姐行事也未免太过。

***

熹园内,孟珂拉着梁夫人说了半日的话,问她当年如何远走投亲,为何卖出故宅,投亲之后生活怎样......

梁夫人心中好生奇怪,这卢小姐如何像街头婆娘一般,专好打听人私隐。

她不过一念闪过,那孟珂却当即抓着了,笑道:“呀,瞧我!交浅言深,不知分寸了。”

嘴上这么说着,却又继续交浅言深道:“姐姐当年之事,是为不幸,但像姐姐这般福大命大,也是世所罕见。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就说那位霍家小姐,落个尸首都不见,这么多年,想是连香火也没受过一分。”

又想一出是一出地问,“曾大人说,梁家出事就在这个时节,姐姐又在此徘徊,想必祭日就是这几日?我既住了这园子,合该敬些香火,也不知是哪天?”

梁夫人的脸色暗了暗:“正是……今夜。”

孟珂“呀”了一声:“难怪姐姐今日在此!我可耽误姐姐正事了?只怪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看见姐姐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儿,喜欢得不得了。”

“虽是初次相见,但我看妹妹也……”梁夫人犹疑地道,“极喜欢,仿佛有几分面善,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一直没吭过声的回雪突然插了嘴:“我听人说,这美人都有几分相似。只因要能合举世之人的眼,才算美人。不像那丑人,丑得是各不相同,各有各的伤眼之处!”

几句话说得周围婆子丫鬟都笑了。

“瞧我这丫头,嘴巴虽皮,话却有几分道理。”孟珂嗔笑道。

梁夫人性子柔顺,人又贞静,只跟着笑。

“这美人从来都人见人爱。像姐姐这样的大美人,就更惹人疼了!”孟珂掩口笑道,“瞧那曾大人,临走还转头回看姐姐,好像怕我吃了姐姐似的。”

梁夫人脸上羞红:“妹妹快别打趣我了,长辈可玩笑不得。”

孟珂道:“正是这话!这曾大人是长辈,看了姐姐这样的晚辈,多疼惜些也是应该的。姐姐想哪里去了?”

梁夫人被她一说,反倒是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又赧然。好在下人刚好送上孩子的见面礼来,大家都看那礼去了。

孟珂亲自送了一程,临别还不舍道:“姐姐倒要常来看看我,咱们喝喝茶,说说闲话才是。”

梁夫人笑着应了,得以脱身,不由松了口气。

待她一步步走远,孟珂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消散,静立着看那小舟飘远,才转身回了烟屿斋。

回雪忙给她换了手炉,又唤人斟了热茶来。

孟珂端起杯子,在手中来回晃了晃,突地笑了。

回雪奇道:“小姐笑什么?”

孟珂看着那绿色的茶汤,笑道:“书上总要人修身养德,讲礼义、知廉耻,当俯仰无愧的真君子、大圣人。可这世上的事,往往却是反的:你佛性善心,别人就是妖魔鬼怪;你成妖成魔了,对方倒作不起妖来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笑里,分明漾着层层悲凉。

见回雪心疼地看她,孟珂用眼神说了句没事,沉声道:“祭扫之物可备好了?七年了,也没正经拜过他们一回。”

***

孟珂前夜本就没睡好,午后又带人浩浩荡荡地游了一回湖,回来便道身上乏得很,命人服侍她到后园泡汤。

这宅子重修之时,从山上引了温泉水下来,在临湖的半坡上建了几个池子,草木层层叠叠,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从里面可看湖景,泡汤赏景两不耽误。

泡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就身热头晕,披衣起来,忽见湖上有光亮。

月华如水,照得分明。那一爿小舟上,梁夫人一身白裘,似于水上祭奠。

孟珂走到近处坐下,慵懒地伏于美人靠上,挥手唤了声姐姐。

夜风突然送来一声似幻似真的“姐姐”,梁夫人身子微微一颤,徐徐转过身去,一看是卢家小姐,披着火红的大氅,在暗夜里如一朵赤焰。

她幽幽地松了口气,冲那卢家小姐莞尔一笑。

水平如镜,月映如故。

两个美人,一个在矮崖水榭之上,一个在浮舟之中,红衣白裘,相视而笑,正是一幅月下双美图。

这么对视着,梁夫人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她眼中看到的,不再是那骄纵任性的卢府贵女,而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

两个少女,一个崖上,一个崖下,直直地对视着。

一个身后挥着滴血的大刀,一个在惊叫中滚落山崖......

***

这一夜,月不黑,风不高,却似乎注定是个多事的晚上。

子时初刻,孟珂已经躺下,回雪听见一串焦急的脚步声一路跑进烟屿斋,似有要事发生,忙轻轻开门出去了。

等她进来,见小姐已经坐起身,便回道:“曾怀义他……死了!”

“还没消息?”孟珂只问。

回雪摇了摇头:“县令大人来了,说他今夜赴的是咱们府上樊管事的约,不得不上门来扰,务必请樊管事去衙门一趟。”

见小姐犹自思忖,又补了一句,“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但这位大人......小姐或想一见。”

听到“想”字,孟珂奇怪地一抬眼,等上堂一看,竟然是他……

彩蛋:

绥陵城,第二夜。

这一夜,有个人辗转反侧,彻夜难安。

梁夫人耳畔,一直有人在叫着“姐姐”、“姐姐”。

有时是那卢府小姐,笑怒无常,放肆张狂......

有时又是十几岁的少女,从悬崖下一步步爬上来,满头满脸的血……

梁夫人猛地惊醒过来,看着一旁熟睡的夫君,小心地坐起身来,耳际还回荡着那“姐姐、姐姐”,怎么也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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