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青走得飞快，李衔霜都要迈开大步子跟着走，在路上，终于听明白了这位“唐大儒”是谁。
他们村子里没有秀才，如果村子里有人家想要送孩子去上学，就要去隔壁的村子，那里有一位杨秀才开着私塾。
但即使是两个村里仅有的老师，杨秀才也只能被称为杨秀才，因为他没有声望。
而大儒不同，不仅仅要真正地考取功名，而且还要在文学上独树一帜，成为当地最有声望的先生，才能被称为大儒。
“一定是你说的那故事太精彩，人家才特意来找你的。”宋青青猜测道。
这小姑娘兴奋得很，推开门，见唐大儒还在院中坐着，立即笑不露齿了，腼腆了，上前去乖乖给大儒沏茶。
唐大儒今年应已年过花甲，两鬓边已有白发，他身材高大，目光如电。
唐大儒开门见山，一开口便问他那故事是从何处听来，李衔霜倒也不用猜了。
“一位吴姓友人所作，我不过是代为口述而已。”李衔霜顶着唐大儒探究的视线，一五一十地说道。
“吴？可在秀州地界？”
“不在。”李衔霜干脆地说。
唐大儒看着他便笑了，说：“我让人查过你，你从未离开过秀州，又如何有一位吴姓友人？”
李衔霜苦笑，拱手：“劳大人费心了，可我与他是笔友，靠的是书信交流。”
“哦，笔友。倒也风雅。”唐大儒捋着胡须，半晌又问道：“那你们可有书信保留下来？”
“不曾。”
“一页都无？”
“一页都无。”李衔霜坐下，说道：“大人既然调查过我，自然也知道，我嗜赌成性，房屋地契都被人拿走了，孑然一身，也实属正常。”
李衔霜回答得滴水不漏，可唐大儒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位只是在敷衍他，叹了口气，道：“那也真是可惜了。既然如此，能否带我去见见这位吴姓的才子，老夫很喜欢他的故事，实在是想跟他把酒言欢一番。”
李衔霜眼角轻轻抽搐了两下，他上哪儿去找吴承恩？
试问，谁不想跟吴承恩把酒言欢啊？
下一秒，他衣袖遮住眼睛，做出伤心的姿态，假装擦掉泪水：“不瞒大人，我那友人已与我有三年未曾有过书信往来了，最后一封信上还说自己重病，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次，不待唐大儒再问，他自己就补上了漏洞：“可怜我那友人，孤苦一人，也不知有没有人在他生病时照料他……”
李衔霜在这边演，自以为很动情、很投入，但一旁的唐大儒、宋青青和宋开都满脸黑线——这演技也太差了吧！
“咳咳。”半晌，唐大儒决定不再绕弯子，“这故事，定是你自己编的！”
李衔霜坚定地望着他：“大人，真不是！”
唐大儒看着他，心里着实奇怪了。他编那位友人的故事，实在演技拙劣，但是说这故事不是他自己编的，又不像是演的。
李衔霜也不想再绕弯子了，直接道：“大人，这故事真不是我写的，我已经占了人家的风头，自然不能去抢人家的功劳。可是事到如今，那位吴姓的才子已不在人世，再追究来源也无意义。大人车马劳顿，特意来这里找我，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不可能只是为了问这故事是谁写的。大人如有别的事，不妨直说。”
他说的直白，唐大儒沉思半晌，随即笑道：“你这人倒也痛快。说的不错，我确有一事与你相商。”
李衔霜提起茶壶，帮他把茶水续上，“大人请讲。”
“你那故事属实新奇，我那学生连听了十几日，如痴如醉，记在纸上寄给我。我本疑惑是什么淫词艳曲，牵绊他停留那么久，可一读便知，如果这故事是完整的，定是一部旷世奇作。”
李衔霜心说：那是自然，人类文学史上最璀璨的明珠之一，当仁不让。
“所以我想，说书流传度有限，若是请你把故事写成书籍出版，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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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衔霜烦得不行。
他这一上午，都没能摆脱宋青青。
宋青青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鸡，一直跟在他身后。
“李衔霜，你到底为什么啊？”
“我真是搞不懂了，多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出书啊，那可是书！隔壁村的杨秀才都没出过书呢！”
李衔霜听得头疼，甚至感觉自己的体温都在直线上升，本想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睡一觉，但一旁的宋开忽然也开口了：“是啊，听唐大儒开出的条件，他是很诚心的，为什么不试试呢？”
宋开发了话，李衔霜自然是要回答的。
“我没有说不出书。”
宋开点头：“是啊，你不可能一直在外面说书，太辛苦了。”
他正在矮桌前剥一盆豌豆，豌豆泡在清水里，清清爽爽的。李衔霜走过去，坐在小板凳上，也帮他剥起来。
一边剥一边说道：“能出书自然是好的，只是不能跟他合作。”
宋开不解：“为何？”
“从方才唐大儒的话来看，他打算雇人印刷，以私人的名义发行。”
“是啊，这不是很常见的出书方法么？”
这确是现实。瑜朝文人墨客很多，写诗的出诗集、写小说的出书籍、写戏曲的出话曲本子……民间的文艺事业很兴盛，其中自费印刷发行的不在少数，甚至如果发行数量少的话，甚至不需要去官方司典局报备。
“常见，但不适用于吴兄的这套书。”李衔霜把剥出的豌豆扔进碗里，说道：“什么样的书会私人发行？”
宋开：“达不到官方发行的标准。”
“没错。当然也不能太绝对，有些书虽然没有达到官方的标准，但能流传于世，也是瑰宝。你说的对，但忽略了一点。”
“什么？”
“他们出书，更多的是希望思想流传，自然希望读到的人越多越好。所以，他们不在意盗版……哦，盗版的意思就是，被别人重印牟利。”
宋开一点就透：“所以你不是不出书，你只是需要借官方的手，避免有人盗印。”
“是的。”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力，其实他知道，这本书一旦面世，必然会掀起巨大的波澜，那时候一定会有人做盗版，可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即使官府打击，也是春风吹又生。
但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
“还有一件事需要跟你商量，”李衔霜想了想，决定还是提前坦白：“这本书确实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名叫吴承恩的作者的手笔，署名我想要署他的名字。”
“当然可以，”宋开对此毫无想法，“你不署名都行。”
“另外，我想把这本书获利的一半以吴的名义捐出去。”
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赚钱，李衔霜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他需要一笔启动资金，日后用别的法子赚到钱了，一定把留下来的这笔钱也都捐出去。
有了这个决心之后，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三日后，李衔霜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又去讲了四日的书。
在第四天的最后，李衔霜宣布，接下来自己将不再出来说书。
人群瞬间炸了锅：“那怎么办？这故事都还没讲完呢！”“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别说这话吓唬人啊！”“就是啊，你不说倒是容易，我们还等着听呢”……
李衔霜微笑着做了个手向下压的动作，让大家稍微安静一点。
“诸位，我不说书，是因为这法子效率太低了。承蒙诸位厚爱，每日来捧我的场，实在是辛苦……”
有人喊道：“我们没觉得辛苦，你也别替我们辛苦！”
“是，多谢。”李衔霜笑道：“可这故事太长了，从第一天到现在，我一共讲了十四日，才讲到第二十回。可这书共有一百回，诸位能日日听下来么？”
他这话一出，下面才是真的安静了。
李衔霜最初选在这里，图的就是这条街上多是旅人，有空闲出来听书，后面有了名声，也吸引来许多镇上的人。
可旅人总有离开镇上的一日，而镇上的人就更是了，很难每日都从繁忙的活计里抽出时间，来这里听上两个时辰。
有一人问：“那你说，你打算怎么做？”
“所以李某打算，把这故事写下来，印成书册，各位闲暇时翻上一翻，也可解闷了。”
下面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老人问：“你这书，打算卖多少银子？”
“不贵，一册录入二十回，只卖二十文。到时候会在司典局登记，其他州不敢说，秀城一定是处处可以买到。”
众人一听，大多觉得价格公道。可也有人开始嘬牙花子：“二十文，这么贵吗……”
李衔霜叹了口气，自古至今，总有些人喜欢白嫖。他在这儿说书，说两个时辰，说得嗓子都冒了烟，也有人能心安理得站在后面，听得心满意足，但也不会买他一碗茶水。
事已至此，该交代的也已经交代了，李衔霜便笑着收了摊。
接下来的几日，李衔霜就一直在家中写书。
宋开出面，此书已经在秀城的司典局登记过了，名字依照李衔霜的坚持，就叫《西游》，而作者也署名吴承恩。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司典局的官员听说是来录此书的，非常兴奋，让手下全力跟进，不得懈怠。
官员还特意出来见了宋开一面，问李衔霜的身体，问书稿什么时候可以送过来打样，又问李衔霜怎么不亲自过来，他想要拜会。
宋开花了一点精力解释这书不是李衔霜写的，他只是代为叙述，然后又表示家里那位正在全力地“代述”，这才没能出面。
官员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嘱咐他要照顾好，写书是很辛苦的，宋开一一应了，他才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还喃喃自语：“大瑜出此人才，总算有不无聊的书读了”云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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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出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