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金秋十月,昨日刚下了一场雨,最后一点暑天的热气也消失殆尽,空气里都是秋日的脆爽,一辆马车在乡村田间的小路上颠颠簸簸地前行。
此时正值清晨,田里耕种的农人抬起头,拄着锄头看向路上。
村子里交通多用牛车,鲜少有马,看这马车方正宽敞,厢顶鹅黄色的绸布上还绣着花,像是富贵人家的马车。
要说如今这村子里最殷实的人家,当属宋家。
在几个月前,宋家还只是个普通人家,宋开带着弟弟妹妹,和一个不入流不上进的上门女婿,一起生活。
听说宋开还替那个赌鬼还了五十两银子的债务,村里人都猜测,家底想必早就已经掏空了,日后怕要过上好几年的苦日子。
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宋家不仅家中的房子翻新扩建,还在村外开垦了五十几亩地,宋家的弟弟妹妹说是要搞养殖。
不光如此,他们还组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宋开家今年的秋季农忙,速度快得令人眼红,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一排排收割下去,人只需要站在后面推着走,宋明推着车,省劲儿得很,甚至有闲暇给他妹捉秋蚂蚱。
宋家的日子过得太舒坦,而且还在继续蒸蒸日上,有心人想要妒忌,都找不到能攻击的点。
只能从边边角角入手。
农人见邻人背着锄头提着筐走过来,可算找着个人,指着远去的马车道:“车里是宋家的人?”
“是啊,”邻人嘴里还叼着草,“我出来的时候看见这车停他家门口了,宋家兄妹几个都往上面搬行礼,说是李衔霜要出远门。”
“李衔霜去?去哪儿?干啥去?”
“那我就不知道了。”邻人撸上裤脚,在手里呸两口,低头开始割自家的麦,“去哪儿咱哪儿知道,不过看车里放了不少东西,应该挺远的吧。”
“这宋家也真是,放任李衔霜折腾个没完,一个上门女婿,不天天在家呆着,就知道乱跑,去那么远,留俩孩子和一个哥儿在家里,一群小弱,能守住家门?”
邻人头都不抬:“你知道他家就小弱了?听说留他家的那个柳什么,凶得很,不好惹。”
“南州的人不是都走了吗?”
难民回撤,是他们这儿的大事。
南州旱灾解,成千上万出逃的难民如同水流,又从各州慢慢回拢,回到家乡。
李衔霜特意摆了酒席,长桌布列,从村北头摆到村南头,给来到村子里的那群人送行,场面非常壮观。
“没都走,留了俩人,还有个姑娘,听说那丫头也不好惹。”
“奶奶的,”农人打听到这儿,撇撇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也开始干活,“还真是让他家富贵起来了!祖坟冒青烟咯!”
祖坟冒没冒青烟不知道,现在马车里有人冒了满头的包。
“刘掌事,咱这车……”话没说完,砰的一声,李衔霜的头又撞在侧板上。
地上有坑,这一下撞得不轻,李衔霜手遮在眼帘前,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如果他现在有某搜索引擎,上面的医生一定确诊他为脑震荡。
他们此行千万里,要去多个州县,不会连村都没出,英年早逝在自家门口吧?
这是一声巨响,刘掌事都有点紧张了:“李兄,你没事吧?”
李衔霜缓了缓,摇摇头,见刘掌事和宋开在马车里坐得稳稳当当,端端正正。
宋开是来给他送行的,送到城里,宋开就下车回家。李衔霜本来不想让他送,但宋开坚持要来。
宋开口口声声让他不要记挂着家里,放心地出去放松一下,但李衔霜知道,他其实是很舍不得自己的。
本来打算在车里执手相看泪眼地告别一下的,可这车实在颠簸,李衔霜揉着后脑勺,已然顾不上了,痛苦地问道:“你们怎么没事?”
“车行颠簸,是常事啊。想必是李兄没怎么坐过车,多坐坐就好了。”
李衔霜:“……”
不是,说句很东亚的话,他前半辈子坐车的里程数比面前这俩人加起来都多,可真没这么颠过啊。
又有要倾倒的迹象,这次宋开眼疾手快,伸手垫在李衔霜脑后。
宋开:“再忍忍,等出了村,上官道就好了。”
李衔霜想想他们要去的西南地区,很想现场诗朗诵《蜀道难》一首以助兴。
李衔霜握住他的手,道:“宋开,答应我。”
宋开不明所以:“什么?”
“你回去之后,给马车轮子研究一下减震。”
见宋开点头,李衔霜才放心,松开宋开的手,去包裹里拿了一件衣服出来,卷吧卷吧缠在自己头上,道:“在那之前,我先这样凑合着吧。”
宋开:“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真的?”
“真的。”宋开拍拍自己的腿。
李衔霜闻言,只愣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直接躺了上去。
“我头重不重?”李衔霜侧躺着问道。
“不重,你睡好了。”宋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待会儿下车吃饭叫你。”
宋开身上香香的,李衔霜闭上眼睛。
这还没分开呢,他就已经开始想念自己香香软软的老婆了!
刘掌事这辆马车是特意来村里接李衔霜的,此次一共有五辆马车一起上路。
除去他们坐的这辆,还另有书局人员的一辆,戏班的两辆,另有一辆专门拉戏班道具的。
他们这辆马车是来得最迟的,其余人都在等着,刚一停下,就围了上来。
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作者”长什么样。
汪家班名气够大,在秀州和京师演出已经很能养活一大帮人了,何苦还要去那么多地方舟车劳顿地演。
他本不欲接这个活,只是书局一直请人来递本子,汪小霞随手接下,无聊的时候翻了翻。这一翻不要紧,天黑得看不清了都没舍得放下本子点灯,把几折戏都细细地看过、揣测过,立即着人去回,说这个戏他们接了,还让人捎两本原作回来。
排戏的这两个月来,戏班里的每个人都好奇得很,这位作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日,刘掌事带着人一过来,汪小霞就按捺不住,马车尚未停稳就走上前去,掀开帘子往里望。
窗前忽然出现一颗满是珠翠的头,李衔霜“哎”了一声,往后一仰。
幸好包头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取下来,这一下不疼。
“你是谁?搁这儿干嘛呢?”李衔霜一边把缠头的衣服解下来,一边问道。
奈何那颗高傲的头没理会他,眼珠一转,见车里还坐着一位哥儿,面庞漂亮,眼神如丝,对宋开道:“你是作者吗?”
“啊?”宋开愣了一下,指了指正摸着满头包的那位:“我不是,他是。”
刘掌事道:“快认识一下,这位是写书的李衔霜,这位是汪小霞。”
“他是作者?”汪小霞眉头一皱,实在是没办法把方才这位用衣服包着脑袋的诡异画面从头脑里清除出去。
“他是汪小霞?”李衔霜很难对自家老婆脸红的人有好感。
“是啊,没想到吧,都是青年才俊啊。”刘掌事笑哈哈地和稀泥。
汪小霞不愧是角儿,翻白眼都格外美丽,眼看宋开眼睛都移不开,李衔霜先伸出手去,“你好。”
汪小霞望向李衔霜,平静地说:“你要是不解释清楚为什么刚才包着头,这戏我就不演了。”
刘掌事一惊:“……不是,这么儿戏的吗?”
李衔霜也不解:“我包着头,跟这出戏有什么关系?”
汪小霞的字儿清清脆脆地往外蹦:“太丑了,太丑的人写的戏,我不演。”
李衔霜顿了一下,当即道:“从这字儿上还能看到我的脸?”
汪小霞眯着眼睛看他一会儿:“现在还行,刚才太丑了。”
“你忘记刚才不就行了吗?”
“不行。”汪小霞抱臂,“不解释忘不掉。”
这人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啊!
但被宋开戳了戳,李衔霜不情愿地道:“为了避震。”
汪小霞倒很有同理心,恍然大悟,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也试试。”
刘掌事做中间人,给这次一同巡演的人都互相介绍了一下。等大家寒暄介绍完,稍事休息一下就要启程,宋开也要回去了。
宋开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舍不得。
可他这人不爱说,心里越怎么想,面上就越不表现出来。这样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了。
李衔霜拉着宋开往街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凑近宋开说悄悄话,宋开被他拉着,没什么表示,外人看来,倒像是李衔霜挨着哥儿不肯撒手了。
汪小霞:“那哥儿倒是很漂亮,是个有心气儿的。”
有人道:“听说李衔霜是上门女婿呢。”
汪小霞露出赞赏的神情:“难怪。”
旁人都知道汪小霞是个眼界高的哥儿,又正值妙龄,不少高官富商都想把他收在家里,他自己死活不同意,说是什么“是哥儿就该嫁人吗”“不愿意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云云,宁愿凭着一把嗓子在江湖里闯荡。
闯荡到今日,终是闯荡出了一番名堂。
看到一个哥儿对自家郎君这样高的姿态,他不了解宋开的心路历程,只以为这哥儿也是跟自己一样,难免有些顾怜之意。
刘掌事催着大家上车启程,宋开回头看,只见大家都纷纷上了马车,终于也推了推李衔霜:“你该走了。”
杨柳傍街,李衔霜攀折一枝,递到宋开手上,道:“等我三个月,我那时一定回来。”
“嗯。”宋开抬眼看他,他曾经很擅长等待,只是才好好过了几个月的日子,这能力就悄然退化了,他踮起脚尖,是个杨柳掩映的角度,在李衔霜的侧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了,快去吧。”宋开笑着把他推了出去。
马车颠簸着行进,李衔霜掀开帘子,向后望去。宋开还留在原地,柳叶柔软翠绿,宋开低眉垂目的样子,像是尊心事柔软的观音。
刘掌事眼观鼻鼻观心,道:“二位感情真好。”
李衔霜叹了口气:“你成亲了没?”
刘掌事停顿良久,道:“算是没有吧。”
“这倒是很新奇,男子不都成亲很早吗?”李衔霜问。
“订了亲,”刘掌事平静地道:“只是尚未过门,我那妻子便因病过世了。”
李衔霜也愣了一下,“抱歉,节哀。”
“好几年前的事了。”刘掌事微笑,“我和她青梅竹马,算起来在一起的时日也有十余年,亲密无间,算起来比许多夫妻在一起的时日还要长,倒也无甚遗憾了。”
李衔霜颔首:“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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