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寒,早上起床的时候,院子的角落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距离李衔霜离开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以来,宋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了李衔霜张罗着做那一堆事儿,宋家的生活与村子里其他的人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规律又平常。
这日傍晚,到了本该吃晚饭的时间,翠翠已经把院子里的桌子支好,饭菜也做好了,宋明和宋青青还没有回家。
宋开浇罢李衔霜之前挖回来的野花,放下水壶,擦擦手道:“也不知道他俩去哪儿了,天天不着家。”
柳秀笑道:“东家,现在他俩可是村里小孩中间的大红人,被缠着脱不开身呢。”
“他俩?”宋开不解,“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大东家了。”柳秀把碗筷摆到桌子上,“大东家寄回来那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咱村里小孩儿哪个见过,都跟在小东家屁股后头等着。”
宋开无奈笑道:“青青就算了,怎么宋明那么大了,也跟着胡闹。”
柳秀:“哪里算胡闹,小孩子嘛,都爱新鲜,连我看着那玩意儿也好玩得很呢。”
说话间,院子的大门开了,宋青青和宋明在众多小孩的护送下终于回到家。宋明走进来,宋青青还在门口跟人说话。
她对面是个**岁的小女孩,手里宝贝似的捧着宋青青借给她的套娃,那套娃很新奇,一层套着一层,直到最里面,是个指甲盖大小的小东西,那么小的小娃娃,眉眼还很栩栩如生,可见匠人工艺高超。是李衔霜从楚州寄回来的。
小女孩抱着玩具爱不释手,很珍惜地摸着。
“借你玩一个晚上,明天早上要还给我!”宋青青叮嘱着,“不准弄坏!也不能把里面的娃娃弄丢,明天我要检查的。”
一旁又一个小女孩怯怯道:“今天给她玩,明天可以借给我了吗?”
“明天啊……”
宋青青刚一思考,那小女孩就说:“那个水晶小镜子也行,或者红绸的头花,借我一个玩吧!”
她这样说,其他的小孩都开始起哄,纷纷开始向她许愿。
应对这样的场景宋青青已经很熟练了,她风一样地把门扇合上,关门前说道:“明天再说,今天先这样,我要回家吃饭啦。”
听着自家妹妹跟人这么说话,宋开只想笑,明明之前还有个大姑娘的样,现在李衔霜刚走没多久,没了那个财迷做榜样,现下又要原形毕露。
宋青青走进院子来,扑到宋开身边,抱着大哥手臂:“大哥,今天李衔霜来信了没?”
这一个多月以来,李衔霜经常寄信,时常是两天一封,信里絮絮叨叨的,把自己这一天的见闻,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到了哪里、看到了什么、遇到那些人都说得事无巨细。
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如果是方便运送的,还会托人一起带回来。这段时间家里收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好看,有的好玩,千奇百怪。
送给俩小孩的比较常规,都是玩意儿书本之类。
而给宋开的,就天马行空。风干做成标本的花、寺庙被修剪下来的香樟木块、能吃还能粘东西的一小罐糖花……宋开把这些莫名的礼物收好,放进柜子里收藏,准备等他回来之后问问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本来以为李衔霜离开以后,这段日子会让人格外难熬,没想到李衔霜压根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还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感觉李衔霜话有这么多,怎么刚一分开,他在纸上就变成了话唠。
这人絮叨到宋开需要专门腾出一段时间看信,才能把他的信给读清楚了。
宋开低头看了看宋青青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脏乎乎的,不知道今天又去哪儿玩了,他把这小脏爪子提溜起来,说:“洗手去,洗手吃饭。”
宋青青还黏着他:“到底来信了没有啊?”
“昨天不才收到信吗,哪能天天都有啊。”
“昨天的……昨天的还没给我们读呢!”宋青青想起来什么似的,跳起来要去屋里,被宋开一把拉住,“吃完饭再说。”
“快点,别磨蹭了。”宋明那边早就抱起碗,开始大吃,“待会儿就等着你了!”
宋青青妥协了,一溜小跑跑去洗手,然后跑回来乖乖吃饭。
现在宋家的饭菜都是翠翠做的,翠翠给李衔霜当过一段时间帮厨,得了几分真传。很快,一桌子的饭菜被一扫而空,俩小孩抢着抹好桌子,柳秀在桌子中央点好一支蜡烛,翠翠也洗好碗。
四人乖乖坐在桌边,眼巴巴等着宋开读信。
宋开从屋里抱出来一只小木箱,木箱上有一个铜锁,宋开亲手做模打的,据说复杂程度跟钱庄里的锁不遑多让。
但里面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珠宝银钱,而是满满当当的一箱子信。
当初收到第一封信,宋开动手做这个小木箱的时候,已经照着大的做了,只是他低估了李衔霜的话唠程度,不过才一个半月,箱子就已经快被塞满了。
宋开把箱子放在桌上,开了锁,取出最上面的一封。
“吾爱宋开,展信舒颜……”
这信昨晚他已经读过了,现在读给家里人听。
李衔霜这人说自己不爱读书,可写起东西来却很老练,沿途风俗景色或许不过尔尔,可经过他的手,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又都很有趣,全家人都喜欢听。
信刚读完,几人就开始叽叽喳喳地点评。
“这个肠旺面到底是什么味啊,我还没见有人用猪大肠煮面条呢。”“这有什么,明天我和翠翠一起做饭,看能不能煮出一碗来。”“哎,你还是别,别胡乱试,等李衔霜回来让他做给我们吃……”
烛光摇曳,树叶飒响,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外面传来狗吠,紧接着,大门被叩响了。
“是谁啊,这么晚还来。”宋开放下信,关上箱子,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郑掌事正笑着站在外面。
“我没打扰你们休息吧?我也不想打扰,但李兄又有东西寄来了,我想着还是要给你们快点送过来!”郑掌事站在外面,从马背的包袱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匣子。
院外坐着聊天吹水的村民见状,道:“呦,宋哥儿,你家那位又寄东西啦,寄这么勤快!”
有人碰了碰一旁的王哥儿,“你家那位是不是也出门了,啥时候回来知道不?”
王哥儿今年三十好几,成亲都快二十年了,夫妻感情早都淡得跟水一样,他为人也爽快,“呷”了一声,“我们有啥好比的,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估计得过年了吧。”
这人不知道是想搞事还是没头脑,又大着嗓门问:“没写封信回来告诉你?你看人家,写信写多勤。”
王哥儿没在意,笑道:“我俩都大字儿不识一个,写啥写!”话虽这么说,看着宋开手里的信,眼神里还是透露出羡慕。
郑掌事没看这些说闲篇的村民,凑近宋开,小声道:“这匣子你快点拿回家里去,别被人看着,我估摸着里面东西应该值钱,你小心点。”
宋开道了谢,随手接了匣子就交给柳秀,自己拿着李衔霜寄来的信,有点奇怪:“昨日才寄了信来,怎么今天又一封?”
“多写些不好吗?”郑掌事笑,“想是记挂着家里,忍不住就多写几封家书了。”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信封,塞进宋开的袖子里,小声说道:“这是上个月书局的分成,我给你带过来了。”
宋开再次道谢,送走了郑掌事,没管银票的数目,回来边走边把信拆开。
其他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宋开,等着他开口。
半晌,宋青青凑过去,她认字不多,看不懂太多,慢慢念道:“明日川什么……与戏班分开……什么什么赶回来过年……亲亲你……”
宋开闪身,不让她看。
“哎呀宋青青你别捣乱。”宋明一把把她拉下来,问道:“大哥,李衔霜说什么?”
李衔霜在信里说。
明日戏班就要入川蜀,他也要跟书局的人分开,前往彩南。李衔霜没有说去彩南的原因,只是说入蜀山高路险,未来一段时间书信送不出来,实属正常,他还平安,让家里人放心。
另外,他从彩南回来之后,为了早点回家跟他们一起过年,会快马加鞭赶回来,就不再跟随戏班巡演了。
宋开:“他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宋青青惊喜道:“还有多久?”
“一个月吧。”
宋明:“他也真是的,好好跟着戏班子走就是了。还想自己一个人赶回来,不怕有危险吗?”
宋青青美滋滋:“我觉得很好啊,能早点回来过年呢!”
李衔霜后面还有几页纸的内容,宋开扫了一眼,是单独写给他的,他此时急着看后面的内容,在弟弟妹妹头上按了一把,就抱着匣子回到自己房间。
仰躺在床上,打开信纸,一点点看。
一如既往是李衔霜碎碎念的风格,不像是写信,更像是在耳朵边上在聊家常。
“虽然明日才入蜀,但我们今晚住的这个小城也很有点川蜀彩南的风格了,今晚吃了麻辣兔头,我买回来的,跟刘掌事一起分着吃。文人真好玩,吃东西前非得讲出个一二三四,科普个经史脉络,吃个文化雅致。他就说嘛,我就在下边努力吃,他看我吃得多,嘿嘿他也急了……
“另外,我今晚出去消食散步,看到有人在卖珠宝,虽然以我的经验,这样的地摊货通常都是骗人的。但是我多看了几眼,这些石头可真好看,转念一想,谁说珠宝一定要买羊脂翡翠,同样都是石头,这些漂亮石头难道就不好看吗,我岂能落入消费主义陷阱,一怒之下,遂买之。买回去之后仔细端详,越看越好看,有月光石,猫眼石,有的我看还像雨花石,现在送给你,希望你喜欢,如果你不喜欢,就用它来垫我们家门口的那块地方吧……”
……
李衔霜像是在拖着不想把这封信写完一样,啰啰嗦嗦,说个没完没了,比平常还要啰嗦,宋开读着读着忍不住微笑起来。
终于,写到不得不收笔,李衔霜才道:“此去山高路远,我知若没有音讯,你定会忧心。既然如此,贪那浮名无用,我不如早些归家,与你团聚。”
信纸已经快要没有地方了,但他挤着也要写下最后一句,八个字力透纸背。
“纸短情长,伏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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